夏娃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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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白水湖的月亮岛,是个真正的水上世界。透过一扇扇落地窗闪现着的湖光水色,让游客看了眼花缭乱,夕阳的余晖给这新建的宾馆镶上了一层金边,墙根下的奇花异草竞相盛开,空气显得宁静而又温馨,真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名流们看了啧啧称赞,那宾馆负责人原在县委招待所工作,见这帮人来历不明却又个个气度非凡,不禁习惯性地接口:“首长来了都说好!”

众人就笑得直跺脚,都说:“可不!这次来得都是首长!”

那负责人不以为忤,反又兴高采烈地说:“报告首长一个好消息:你们来得正好,今晚正值阴历九月半,是月亮岛传统的‘鬼节’。传说到了这一晚,阴间的鬼魂们都要在月光下返回人间,而老乡们就打着灯笼火把,上山下河地去迎送鬼魂--要知道,鬼魂都是大家的亲人哪!”

这拨名流又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可不!鬼魂们今天全出游了!”

那负责人完全无法跟他们对话,只得讪讪地告退。待吃了晚幅可十偿嫡习俗蛹成业掘的似字斯佰提口.“喂入鸟随俗嘛我们是不是也上山下河,到处转一转?就算碰不见真正的鬼魂,总能看一看山间的鬼火荧光,那也算是不虚此行啊!”

文畅一向在所有的活动中都很疏懒,便想打退堂鼓,“算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早点上床睡觉吧,别跟年轻时一样爱蹦爱跳的,摔个跤什么的可不上算!”

赵宁新不以为然地看着她,“哎,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嘛!我看你呀,自从那次车祸后,就有点儿革命意志衰退,还跟我闹什么退休呢!”

文畅无言以对,文炎却拍手大笑,“好哇!既然校长今天有这个雅兴,大家就陪他上山去走一遭!但我有个提议,今晚得选出自己的鬼魂,也就是月光下的青年,我们返老还童的样板,你们看,怎么样?”

“要选就选你和校长,他是月光一号,你是月光二号!”郑川生冷不丁冒出一句,又掳了一把小舅子那油光闪亮的头发,“瞧,你整个人都在反光呢!”

石洪骏语带嘲讽地问:?那么遇到了真正的鬼魂,我们应该怎么办?是共产党员掩护群众撤退?还是群众掩护共产党员撤退?“文炎假装歪头想了想,说:“当然,是群众掩护共产党员撤退,这才符合当前的格局、潮流与形势……”

大家在一片哄笑声中,爬上了月亮岛的后山。这山不算很高,有条小溪一路追随着他们,淙淙的流水声在月光下奏出了夜晚的轻音乐,空气中弥漫着一片草叶清香。当他们顺着蜿蜒曲折的小径登上半山,隐隐约约的雾霭便云集在身周,山中夜晚的岚气也时时飘**开来,云雾笼罩的山顶看去虚无缥缈。天上的繁星也从云层后一颗一颗地跳出来,最后,一轮清辉四射的明月也展露出她那旷世罕见的容颜……

这群人像参加夜晚的狂欢一般,手舞足蹈、笑语喧哗地走着,打趣声和吟诵声此起彼落。温柔的夜色渐渐显露出它无穷的魅力,几乎在所有人的心中都激起一阵赞美的欲望。这种甜蜜的感受从垂柳树上,从花叶丛中,从深沉的世界一直流泻进每个人的心田……

不知不觉的,他们分散开来,各自走向自己心爱的地方,寻找这月亮山上的一切精华。冉凝发现斯茵一直不声不响地走在身边,不禁高兴起来。这位女伴的心灵总是那么健全而清新,她喜欢她那沉静的善解人意的个性。以冉凝现在的心情,最怕接触到文炎那样敏锐的眼睛,或者碰撞到杜小圆那样诈诈唬唬的言谈,她怕他们会刨根究底地追问她落水的原因,以及她伤感的真实内涵,从而窥探到她不可告人的隐私。跟斯茵在一起就没有这种顾虑。”下午你怎么样?没着凉吧?“斯茵果然温和地开口。

冉凝吓了一大跳,继而才发现,对方是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关心她的健康。”没什么,我体质一向很好……”

“那就好,到了这个年龄,都得保重自己的身体。除了生理方面,还有精神方面……“斯茵沉吟了一阵,望着云遮雾罩的四周,神态庄重地说,”冉凝,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夏娃行动。我不知道,你已经走到了哪一步?

冉凝幽幽地叹口气,心中的惆怅与这夜色雾霭融成了一片,“唉,夏娃行动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或者说,是我们的夏娃行动还没有找到正确的内容和形式……老实说,我这一阵的情绪也是飘浮不定,就像在云里雾里,找不准方向……”

斯茵松了口气,她把眼光投向那一轮皎洁的明月,语带庆幸地说:“这就好了!否则,我真怕要出事……哎,冉凝,你在拘留所里见到陈维则时,他的情绪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言行或举止?”

冉凝有些迷惑不解,“你怎么问这个?你,你好像挺关他?”斯茵微微发窘,腮边滚烫,幸亏月夜朦胧,谁也观察不到她的脸色。“是的,我很关心他,不只关心他的身体健康,还关心他的理状态……或者,这是一个医生的职业病?每当我看见周围的人有谁不快活,或者不正常,心里就直犯嘀咕……冉凝,陈维则可是在二十年前,就曾打算过结束自己的生命,谁敢担保他今天不会重蹈覆辙?”

冉凝静静地站住,两个女人的目光交织一处,在这个片刻里有着短暂的格格不入,心里都在转着截然不同的念头。冉凝克制着自己奔放的思绪,让心情慢慢宁静下来,极力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说:“现在不是二十年前了,现在是商品社会,人们的追求和欲望都不同于从前了……当然,陈维则可能是个例外,他或许是当代仅存的情种,但同时他也是个滥情之人。如果他自寻绝路,我们谁都不能负责,谁也无能为力!别忘了,就在大半年前,他的妻子正是因为他的无情无义而选择了同样的道路。今晚这样的时辰,我还真怕焦一萍的鬼魂要回来谴责我们,说我们没替她报仇雪恨呢!”斯茵打了个寒战,她那宽大漂亮、直入发际的前额微微倾斜,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辉。“冉凝,你的心真狠……我从没想到,女人也会这么残酷!我只是想告诉你,夏娃行动应该结束了!必须结束了!你明白吗?”

冉凝闷声不响。在她身后,一只蟋蟀发出凄凉的呜叫声,柔婉的曲调把逝去的时光和未来的希望整个联结起来,使这令人感到沮丧、忧郁和惆怅的片刻得以延续。她冷冷地开口:“不,夏娃行动还要继续下去,只是,将改变它的宗旨……”

斯茵绝望地摇摇头,似乎很怀疑这一点。她们又在一起默默地眺望了片刻山中的迷雾,然后其中一个就困惑地走开,剩下冉凝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十分怀疑自己身上才滋生出来的那种被称做冷酷无情的东西,会不会是女人的美好品德?

她听到微弱的呼吸,原来是文畅已站到身后。她的面部表情非常难得,竟像个天使一般容光焕发,“怎么样?看到什么人的鬼魂了吗?”

“哎呀!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就是个鬼魂呢!”冉凝出了一头冷汗,不禁埋怨地推了文畅一把。她早就注意到,最近女友身上似乎也有一种感情在激烈迸发,那又是什么呢?

“是呀,我就是鬼魂,不久前刚从鬼门关上返回嘛!”文畅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快活地笑道,“告诉你吧!自从那次车祸后,我的人生观都改变了!现在你如果问我,我就可以告诉你,人死后确实有魂灵存在,物质不灭嘛!而且这世界上,也确实有因果报应、生死轮回这一说!”

冉凝大惑不解地看着她,关切地想知道她的思维方式,是不是一时的感情流露?“你疯了吗?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我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难道你竟然还相信,人有下一辈子可活吗?”

文畅执拗地扭着双手,简短地说:“至少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你应该敬鬼神而远之吧?我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免得亵渎了那些鬼魂儿!”

“亵……亵渎了谁?”冉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哇!你们都在这儿!”夏水琴气喘吁吁地跑来,冲着她们拍手大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自己迷路了!真要碰上鬼魂了!他妈的!那些该死的男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关健时刻总是找不见他们?”

冉凝看着这个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虽然她语带夸张,但.她们都知道,这也是个不敬鬼神的人物,似乎面对的世界越是纷繁

莫测,她就越是精力勃勃;似乎在她身上洋溢着世间所有的**。“你知道吗?”冉凝忍不住问,“文畅竟然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她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宿命起来……”

“我也相信。”夏水琴眼睛也不眨地撒着谎,又洋洋自得地反问,“你知道吗?文畅正在办退休,她脑子受了伤,不得不从人民教师的岗位上退下来,而转移到经济战线上去。我正准备把她介绍给楚天虹呢!”

“什--么?”冉凝拉长了声调问,原来她并役听见刚才文畅与赵宁新之间那番应答。看来在她穷于应付自己的感情波澜时,整个世界已经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这么多难以置信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涌现,真让她有点儿目不暇接了!

夏水琴仿佛还想给她造成深刻的印象,又接着说:“哎,这也是夏娃行动的一部份嘛!你不是说过,楚天虹也是我们清算的对象吗?文畅这下子算是打入敌人内部了!没准儿还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呢!”

“水琴,别胡说八道了!”文畅连忙制止她,“刚才我们不是都听见了,冉凝已经说过,夏娃行动要改变宗旨吗?”

“原来,你们刚才就在这Jr?”冉凝有点儿恼火地问,“是在偷听吗?”

“当然不是。”文畅静静地扯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好像不愿让夏水琴插入她们的谈话,“斯茵的担心不无道理。陈维则出事后,我们都有这种预感。昨天Jl【生还给他打过电话,他竟连电话都不接,说什么:别来烦我!还有,你恐怕不知道,斯茵和陈维则的关系一向有些微妙,我有理由相信,陈维则早就在爱着斯茵!至于他跟楚天虹,不过是表面上的感情纠纷。当然,对于这一点,陈维则甚至还不如我认得分明!”

冉凝看着她,惊愕地喘不过气来。这个在月光下悄然出没的女人,好像真是一个来自冥冥之中的鬼魂!要不,她怎么能对尘世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呢?

这时,夏水琴又不甘寂寞地跳到跟前,冲着她们露齿一笑,“你们是在谈斯茵吧?我敢打赌,她对陈维则的关心有些过分!当然,陈维则对她也是非同一般!你们别忘,我也曾经是他的老婆嘛!对于前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总该有些发言权吧?在这一点上,老陈他很不幸,真的不幸!凡是他喜欢的女人,大都不喜欢他,包括楚天虹也是一样。至于这姓楚的婆娘喜欢谁,你们不久就会发现!巧了,也跟斯茵有关。。。”

她喋喋不休地说下去,直到看见两个女友全都愠怒地盯住她,才讪讪地改口:“喂,真的吗?冉凝,你想给夏娃行动换个说法?那多可惜呀!我总觉得它挺有趣儿!不瞒你们说,我还认真策划了一番,而且干出了一些成绩……”

冉凝忍无可忍地打断她,“水琴,别再说了!夏娃行动确实要改弦易辙……好了,跟你说也说不明白,你还是去找男人们吧!让我跟文畅单独谈谈……”

夏水琴嘎然而止,懵懵懂懂地看了她半天,就恭顺地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雾霭中,文畅不禁笑出声,“冉凝,你真是个痛快人!瞧你打发她的那个决断劲儿,真是挥斥方道啊!”冉凝没有立即回答,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凝望着前后左右弥漫成一片的、那浸润着浓浓夜岚的雾气,似乎窥见了人心的险恶与大众的隐秘……哦,这雾是混淆视听、充满邪恶又深邃莫测的!使她魂灵出窍、肉体融化,勾起了她心中无尽的忧伤。她暗自思忖,要不要将楚云汉的故事讲给好友听呢?

死一般的沉寂中,文畅已然幽幽地开口:“冉凝,今天那个楚云汉,究竟是何方神圣?你怎么一看见他,竟会失足落入水中?”冉凝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幽深的群星,倏地打了个寒噤,

“唉,我早就失足掉进去了!掉进了爱的陷阱,几乎不能自拔……文畅,告诉你也无妨,他就是楚天虹的哥哥,而且是我差点儿跟洪骏离婚想要嫁给的男人!”

文畅并未惊惶失措,只是安静地瞥了她一眼,“怎么回事?告诉我!”

冉凝尽量周详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这不可理喻无法捉摸的感情纠葛,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文畅默默地听完,却言简意赅地点评道:“相爱是那么短暂,负心却是如此长久!今天在船上,你该这么说一句!”

冉凝又打了个冷战,她面对着无边无垠的迷茫雾霭,轻声问:“文畅,你觉得我这个人,作为一个女人来看到底怎么样?难道在他心目中,竟比不过一个小小的歌星?”

文畅眼睛一热,心疼地搂住女友的肩膀:“不是这么回事!冉凝,你怎么能跟那个女人相提并论呢?我看你呀,也该去找个心理专家治治了!改天我带你去认识一下杨杨……”

冉凝正想打探一下,这个令好友神情为之一震的杨杨是谁?文畅突然用冷静得出奇的语调说:“他来了,他好像一直在找你,你们单独谈谈吧!”

冉凝浑身哆嗦起来,她愕然无语地呆望着几米之外的男子,连文畅是何时离开身边的也不知道。

楚云汉伫立不动地倚在一块破石碑旁,四周云雾缭绕、岚气飘**,看去更像个遗世的鬼魂!他的脸庞也苍老了许多,、瘦削的肩膀倾斜到一边,腰也伛了下来,两条腿竟略略显出罗圈!冉凝惊惧地想:她已经认不出这个变幻多端的男人了!他的模样与几个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现在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竟会爱上这么一个委琐不堪、焉头搭脑的男人!她到底爱他哪一点?

楚云汉迟疑了片刻,才穿过草坪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瑟瑟缩缩如秋风吹落的一片枯叶。冉凝斜了他一眼,心中掠过一阵刻毒的快感:看来,他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比她还要不好过……

两人的目光对峙了一阵,还是他嗫嚅着先开口:“也许,我今天不该来……”

她眼神冷冷地看着他,克制住心中倏忽闪过的一丝凄迷一缕怜恤一抹温情,语调中流淌出浅浅的嘲讽,“是的,你不该来。你既认定自己不属于这个阶层,又何必来讨个没趣呢?何况,你不跟我打招呼,就贸然加入出游的行列,而且把我弄得很难堪,这也太过分了!”

“这我也没想到,但我能理解。我还以为,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楚云汉为了掩盖自己的情绪,手指颤抖地点燃了一支烟,点点火光划过深沉的夜空,望去真好似鬼火荧光在闪烁……

冉凝突然发现,他们正身处一片凄凉空旷的坟地,四周皆是令人陡感恐惧的坟墓,以及汩汩作响的暗流阴沟!她的心猛地抽搐起来!一对旷世男女经过**的感情,背景又衬着寥廓昏暗的坟场,漫过脚踝的连天衰草,黑沉沉无涯的天际,白茫茫无边的迷雾,真是好不悲怆好不荒凉!是命中注定吗?他们将会像孤魂鬼影一般地分手?

蓦地,楚云汉扔掉烟头,急切地说:“冉凝,你骂我吧!打我吧!我什么都能接受!我认识了你的丈夫,才知道你曾想为我放弃什么……我不值得你这么做!我也不配!石……石厂长,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比我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冉凝并未被这一番话打动,恰好相反,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由于一时的惊惧和感情冲动,浑身竟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勉强忍住内心的厌恶,皱紧眉头问:“我关心的就是这个,你本该远离我的生活,怎么反去接近我的丈夫?楚云汉,你究竟安的什么心?难道非要把我逼上绝路不可?”

楚云汉一声不吭,颓然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来,他忧悒的眼神迷茫地望向她,瘦削的肩膀窝着扁平的胸脯,双手拘束地搁在自己膝盖上,像是戴着一只无形的镣铐。

“冉凝,不是你说的吗?希望我能帮帮你的丈夫……我想,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所以我,我就不顾一切地去应聘……我和石厂长谈了很久,谈得很投契。4”g欣赏我,也赞成我的销售方案,还给了我很大的决策权……冉凝,我会把所有的关系户都利用起来,我有把握,能替丝绸厂卖出积压了好几年的绸子!只要完成了这项工作,我马上就离开厂子,离开你的生活,永远永远不再跟你们见面……”

“哼!“冉凝突地挺直身子,斜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跟到白水湖来?难道这也是你的工作吗?”

楚云汉又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抽完,烟雾笼罩着他清瘦的面庞,那张脸显得朦胧模糊。他垂下眼睑,嗄声说:“石厂长让我来的,他说这也是一项重要的公关活动,我来可以认识很多新朋友,或许今后能派上用场。我还听他说,你有事不来了,所以,我就……没想到,你还是赶来了,而且还……唉,冉凝,我明白,我给你带来的麻烦够多了!我本想,今天晚上就走……”

她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不想!她只要他离开她,她不想再见到他!冉凝本能地握紧双拳,朝他逼近一步,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不离开?为什么你还在这儿?你留在这里,就是一个活证。只会让我丢人现眼,让我想起那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我们根本就不应该认识的!难道不是吗?”

楚云汉抬起头,震惊而又怅然地望着她,望着这个愤怒的女人,他也不认识她了!他的嘴唇神经质地抖颤着,清澈的眼中燃起两团哀怜的小火苗:“唉,冉凝,我留下来,是想来找你求得宽恕。你别再恨我了,我受不了……生活本身已经很残酷了!我们又何必要互相折磨、互相残杀、互相憎恨呢?真的,求求你,把我忘了吧!过去的已经过去,难道,我们就不能成为普普通通的朋友吗?或者,只要你高兴,我就做你的情人也行啊!真的,我可以做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决不妨碍你的生活,而且,又能弥补你生活中的缺陷……冉凝,就让我们的感情像那天幕上时隐时现的星星一样,留下淡淡的但却是永久的光辉,不好吗?不好吗?”

冉凝望着这个情绪阴阳不定、变幻莫测的男人,心头又泛起一阵遭挫的痛苦……呵!她还以为自己的感情冰清玉洁、不同凡俗,以为自己是在追求人间最神圣和高尚的东西!没想到她压根儿认错了人!认错了人!这个轻而易举就使她生命第二次燃烧的男人,原来也是这么庸俗低级!她还以为,她是在用她的真心她的至爱她的女性柔情,在温暖一颗浪迹天涯的心,这份感情是如此的无私、宽广、深邃和独到,不料想,他却将此至情与委琐低下、流俗不堪的通奸混为一谈!哈,这不是毁灭性的悲剧是什么?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就让这一切随风逝去吧!

“你走!二‘她双腿沉重而又坚决地逼近他,目光喷火地说,“你这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你要是还有种,就自己从丝绸厂滚出去,滚!从来的,还滚回哪儿去!远离我的丈夫,远离我的一切!滚!快滚!滚呀!”

她使劲顿着脚,怒气冲天地嘶声叫骂,再也顾不上自己的任何体面。她的眼泪肆意汪洋,神情好像疯了一般……

楚云汉惊慌失色地跳起来,在这具有摧毁力的突然暴发的愤懑面前不知所措。紧接着,他的瞳孔放大,嘴唇抿得像两块铁板,一句话也不说,就急急忙忙地离开她,消失在湿漉漉的浓雾之中,消失在远处一片喧闹嘈杂混乱的人声之中……

冉凝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体验着山中那永远无法穿透的、似乎永恒凝固了的静谧,她流下了热泪,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而感到厌恶、疲倦。当浓重的阴影像幽灵一般消退时,启明星还会在天边闪耀吗?

突然,一阵措辞激烈的争吵闯入耳鼓。冉凝仿佛有心灵感应地循声而去,穿过一片深邃无际神秘蔓延的雾霭,来到一个怪石嶙峋的低洼处,只见两个男人一高一矮地裹在迷雾中,像森严壁垒的两军对阵一般,正处于开火后的沉寂。冉凝认出是石洪骏和文炎,一股冷汗又窜上脊背。他们俩又在这儿千什么呢?她急忙矽在一丛乱石之后,不顾一切地想揭开谜底。

文炎忍耐不了这死一般的岑寂,可怜巴巴地仰视着石洪骏,“你……你真的要去有关部门兜我的老底?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吗?”

石洪骏居高临下地站着,目光无限凄惶、无限伤痛,杂夹着怜悯与埋怨,又带着一丝仇恨地看着他。两个男人的目光绞杀了一,阵,文炎处于劣势地低下头,两只手揪着自己的名牌领带,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石洪骏终于瓮声瓮气地开口:“只有这样了!几十万元对于你们公司来说,不过是一笔小数目,但对于丝绸厂来说,就是不堪重负了!我承受不起这副重担,只有把它交出去……唉,文炎呀文炎,你干得好事!哥哥我也是没办法咯!”

他颓然泄气的样子,令对手信心大增。文炎急忙掏出一盒三五牌香烟,讨好地递过去,“石兄,我知道你很为难……难道,就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吗?”

石洪骏点燃一支烟抽着,徐徐吐出一缕烟雾,又冷眼看了看他,“老弟,看来你是非逼得我实话实说呀?是啊,我现在陷入了人生的两难境地!如果遵循社会原则道德标准,依照法律办事,我应该把你这个证据确凿的贪图私利的家伙送上法庭,让有关部门来裁决你!然而从兄弟们的感情、我自己做人的良心出发,我又不愿在朋友遭难的时候落井下石,甚至背上一个卑鄙无耻、出卖朋友的罪名!何况,这么一来,我也会被株连进去,自己的位置都坐不稳,并且影响到丝绸厂的前景,还有我自己好不容易才开拓的事业都会功亏一篑,中途夭折,何谈改革的大业呢?文炎呀文炎,你小子又不是没饭吃缺钱花,怎么会走上那条道,为了吃点区区回扣,而陷自己于不清不白,陷我于不忠不义呢?”

文炎垂首凝视着自己的脚尖,“你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就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唉,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哥儿俩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也很后悔把你拉进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老兄,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石洪骏用力扔掉烟头,不无揶揄地说:“你刚才不是说,群众掩护共产党员撤退吗?我看,我再给你一点儿时间,你不如去自首……”

文炎像踩着一块烧红了的火炭,蓦然跳起来,气咻咻地叫道自首?你要我去自首?真是发疯了!你心中也很明白,现在的事儿,只要是自己不承认,哪怕铁证如山,也很难搬倒。我可不会那么傻,就凭着你的两句话,便把自己交出去!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但我要提醒你:这是两败俱伤的事,如果我真被拉下马了,你也会跟着完蛋!”

石洪骏无限悲凉地看了他一眼,又仰天长叹:“完蛋就完蛋!多巧啊!当年,我们正是一起唱过这首歌!既然我被你绑上了战车,就已经别无选择!”

文炎像是被人抽去了神经,麻木地站着。突然,他冲着石洪骏一昂头,扭歪了的嘴唇溢出一丝冷笑,目光像一把尖刀似的,恨不得撕裂对方,乱石后的冉凝看了,也禁不住心惊肉跳起来。”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没话可说了!不过,要想让我完蛋,怕没那么容易呢!朋友,咱们把话说到这儿放着,没准儿你完蛋了,我还好好地活着!你若不信,我们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看谁能赢得了谁……”

眼看着文炎脚步蹒跚地走下崎岖的山道,冉凝才从杂乱如麻的思绪中抽出一条线头:难道,丈夫真是和文炎联手,搞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石洪骏真会为了丝绸厂铤而走险,搭上自己的前程和事业?她想得不寒而栗,想得不敢再想下去,忙从藏身的地方闪出来,跑向那个呆滞不动的高大身躯,”洪骏!”

一只寒鸦被她惊醒,蓦地从树权上方腾空而起,留下一串令人心悸的叫声。石洪骏看见妻子突然现身,肠胃立刻开始剧烈地**,头皮也热辣辣地发麻,冲口而出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到处找你!“她紧紧依偎在他身边,闻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感慨万分地闭上了眼睛。这样雄伟壮实有力度的男人,才是她心灵真正的支撑。但她不敢向他打探刚才偷听来的消息,何况,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问:“洪骏,你真的聘用了那个楚云汉?你也不问问,他跟我是什么关系?”

石洪骏像遭了雷击一样,身心都为之一震,所有男性的直觉与灵感都苏醒了!上帝呀!妻子今天的言行举止,还不够他思索玩味的吗?难道……他深深地颤栗了!心底喃喃地说:不可能,决不可能。。。

冉凝的上下牙齿直打战,嘴唇嗫嚅着终于抖出声:“洪骏!“她的声音无比温柔,蓄满从未有过的深情,”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提出离婚?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包括一切细节,你要不要听?”

石洪骏原本踏实下来的心,一下子又被掏空了,莫名的恐惧刹那间扭歪了他的脸,浑身的血液也都躁动起来……他脑海中一片阴霾,好不容易才咬紧牙关,吐出断断续续然而无比清晰的词句:“不……不要!我什么都不想听!一切都别告诉我……我是你的丈夫,我听了,会受不了……”

“洪骏!“冉凝猛地搂住丈夫,把脸贴到他温厚的胸脯上,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听着他如擂鼓一般的心声,她自己也怦然心碎。”洪骏!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别用那个楚云汉!别用他!我求求你了!”

石洪骏慢慢伸出手来,扶住妻子的肩头,平静地、稳定地搂着她。他闻着她发际的馨香,感到心里阵阵疼痛,却又夹杂着酸酸甜甜的欢乐……他自以为是个历尽磨难、钢铁一般的汉子,没想到在自己感情最深层的隐秘处,竟蕴藏着对一个女人的热烈渴求……是呵,必须跟妻子在一起,他才活得充实,才富有人格,才能显示出男子汉的雄性和优越。此情此景,使他这个铁打的汉子也心动。患得患失的情绪交织着困惑与迷惘,但只要把这个娇弱的女人搂在怀里,他就是战无不胜的百变金刚!

“冉凝,你听我说。

“他惨然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楚云汉以前跟你是什么关系,我管不着,也不想过问!但你现在已经把他推荐给我,而我已经聘用了他,岂能出尔反尔?这是我们厂扭亏为盈的大事,不是我们的家务事,更不是儿戏!说得正式一点、严峻一点,就是军中无戏言!当然,你今天的言行已经透露出,他跟你曾经有过的关系。但现在千斤重担刚刚压在他肩头,我怎么能为了你们的儿女私情,而破坏了工厂的大业呢?冉凝,请你原谅,我不能听从你的要求,我也不得不起用那个楚云汉。但是从今往后,我们再别提起他,好吗?”

冉凝惊骇地看着丈夫,他的话有如一条闪光的弧线,硬朗而又柔和地切割开了混沌的空间,使眼前这渺茫的迷雾幻化出旖旎的色彩。她的心境也一变而为非同寻常的明快及欢愉。似乎凛洌的。空气也是一方清新剂,肠胃都被淘得千干净净……冥冥之中有着隐约而又清晰的暗示:这才是你所需要的真正的男人呀!他将是你生活的靠山,任凭风吹雨打也岿然不动;他会是你生命中的一片绿洲,任凭烈日暴晒而苍翠常青;他就是一条永不枯竭奔腾不息的人生之河,将载着你奔向浩翰、深沉的大海……

这是返朴归真而又恬静超脱的片刻,也是流逝而又永恒的一瞬间。他陪伴着她,默默无语,只有高大的杨树在头顶轻轻摇撼,连天的衰草在足下婆娑作响。她仍然躺在丈夫的臂弯里,两个人的心靠得那么近么近……突然,他推了她一把,”你看,那是什么?”

她定睛一看,像个孩子般地跳起来,又惊又喜地叫道:“鬼火!那是真正的鬼火!我们看见鬼魂啦!”

雾霭沉沉的山坡上,曲折小径的褶皱里,线条清晰、层次分明地闪现出一排排火光。那是山间坟场的荧火?还是冥冥中鬼神的魔力?如此诱人而又变幻多端?

石洪骏咧开嘴笑道:“不,那是老乡们打着火把,在为自己的亲人送行……”

呵!这山野旷阔、神秘黝黑的背景!这虚无缥缈而又经久不散的迷雾!这虔诚而又韵味无穷的乡间习俗!就像是夜晚的繁星落到人间,高低远近,起伏闪烁,流泻出超凡脱俗、光怪陆离、神秘朦胧、浓郁不朽的意蕴。他与她皆被感动,被震惊,被迷惑,就像着了魔似地伫立着,不知天上人间……

永无止境的安宁之中,突然传来一声凄惨的叫声,那是夏水琴,永远风风火火的女人,她跑上山来,打破了这片滞重而又岑寂的沉默。

“洪骏!冉凝!你们在这儿……天哪,我一个人都找不着。他们都不知道跑去了!你们看,这是什么?”

石洪骏神色严肃地瞪她一眼,似乎料定了这个女人又在大惊小怪。冉凝迅速接过夏水琴手里的中文传呼机,发现她正在抖颤个不停。石洪骏拧亮了手电筒,小小的屏幕上赫然出现一排黑体字,冉凝突然间头痛欲裂。

“妈,赶快回来救救我爸!陈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