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娃行动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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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人民银行的办公大楼地处城南立交桥一带,巨大的招牌高悬于十几层的顶楼之上,以一片寥廓而又迷离的雨幕为背景,虽然显得神秘柔曼,却也朦胧缥缈得靠不住。郑川生伫立在金壁辉煌的大门外,形单影只地守候着冉凝,让人怀疑他能否在这金融殿堂里站得住脚?

在冉凝的印象中,郑川生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亦步亦趋的。可能是青年时代过多的潇洒与浪漫的结果,他现在简直就是超凡脱俗、淡泊静谧、操守自持得让人起疑。难道时至今日,他仍旧恪守着不变的人生信念和生活原则?难道,他就没经受过一丝**,从而偏离人生的轨道?既使在名流成趣的朋友堆里,他也是沉默寡言,相安无事,似乎一滴油溶不进水里去。然而他那常年累月心事重重神情忧郁的样子,又让人觉得他的生活并不比任何人都更轻松!

此时,女记者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只见郑川I生单薄清瘦的身影,衬着市郊萧索而又苍茫的背景,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似乎与整个世界都绝缘了!冉凝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失魂落魄,甚至不堪重负!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使他变成这样?

郑川生看见她,仍是木呆呆地立着,只是眼睛闪出转瞬即逝的火花。冉凝向他走去,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川生,有什么紧急的事?怎么想起给我打传呼?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还能记起我的呼号……”

郑生耸动着依然漂亮非凡的黑眉左顾右盼,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我先打电话给洪骏,要了你的传呼……哎,这事你没告诉文畅吧?我得把招呼打在头里,今天我跟你说的任何事,你都千万不要告诉她!“冉凝奇怪地眨眨眼睛:“什么事儿呀?竟然要对你的妻子保密!”

郑川生避而不答,又问:“冉凝,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儿吗?我没耽搁你吧?”

冉凝轻轻笑着,似怕惊扰了他,但口吻却是责备的:“嗨,无论我有什么事,都可以放下,假如你现在需要我……”

“我当然需要!“郑川生忙不迭地打断她,举目望天,鼻音浓重地说:“苍天在上,我从来不知道,我也会遇上这种事!冉凝,如果你有时间,我想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坐一坐……哦,那里很清静,没有一个人……”

“难道你我不是人?“冉凝开了一句通俗的玩笑,以活跃目前的气氛。

他们一道踏进镜面锃亮的电梯间,神情木讷地望着那一排灵活闪烁的指示灯,任这轻巧无声的运载工具把自己升入高空。小小的空间包裹着两颗迷惘而又凄惶的心,似乎起到了一种具体场景的情绪催化作用,冉凝突然”噗哧“笑出声,并且调皮地看了郑川生一眼。

“这一刻好像时光倒流,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们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好像一对逃课的中学生……不,是排球教练带着他的接班人,偷偷跑去球场练球!”

郑川生那一对清澈的眸子,似乎透出了淡淡而又永恒的悲伤,他叹道:“是啊,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返回从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返回那绿草如茵的排球场……不过,在当年,是我带领着你;现在,是我依恋着你……”

冉凝突然间耳热心跳,恍恍惚惚不知其然。不错,郑川生当年是她的青春偶像,但除了那段时光之外,他跟她在一起总是觉得枯躁乏味。此刻在一个封闭的小天地里,却有一种博大深邃的情感内涵,带着永恒的新鲜感和磅礴的气势,穿透了她的心,并且征服住她和压倒她……那是否怀旧的感情?岁月的优势?或是永不衰老的生命力?使她突然产生了与一个认识多年的男人,进行心的交流的热切愿望……

电梯门开了,她还傻站着久久不动,直到郑川生瘦长的手指轻轻碰触了她一下,她才问:“怎么?这就是你的办公室?”

他缓步向前走去,沉了沉,才回答:“确切地说,是工会的办公室……今天,他们都有事出去了,整整一层楼,就只留下我一个人……”

冉凝记起年前曾听得文畅说,因为人民银行的业务也要向商业化银行靠拢,并非科班出身的郑川生感到力不从心,就主动打报告要求调到一个轻松的地方。工会的工作,他当然是游刃有余。多年前,他就是咤吒球场的体育健儿,下乡后,又是县文工团的台柱子,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只是,一个人守着偌大一层楼,也怪清幽可怕的!她抬眼瞥见郑川生的刹那问,一颗心被不经意地摇撼了!充溢在那一对表情丰富的眼睛里的东西,不正是被人们称之为”孤独“的感觉?

“这真是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了!“她不觉脱口而出,”我没想到,你竟然在人民银行的顶层楼上,找到一种超凡脱俗、清淡隐居的生活!”

量,猝发的情感在头撞击,郑川生的眼里迸溅出两颗火星儿,

“燕啊,每当我乘电梯进入这十九层,时空便浓缩到咫尺之间。什么名利荣辱、半生毁誉,还有世俗纷扰,统统被我拒之门外!这就是属于我的世界,也是一个最清静高远的蜗居!”

冉凝望着他,眸子里透出几分疑惑,”可是,人应该是群居动物,最怕孤独的!难道你只想在茫茫尘世和嘈杂的人海中,为自己保留这么一个小小的空间吗?”

他驻足在自己的办公室前,不禁愕然,”那么,你是热烈拥抱生活的了?”

冉凝心头一时间酸甜苦辣俱全,但她目光的基调仍是清澈明亮的,暴露出她内心的向往与憧憬。”不是我拥抱生活,而是生活拥抱我。川I生,尽管生活也在时时欺骗着你,甚至戏弄你和伤害你,但人们总还是要感谢生活的,对不对?”

郑川生推开房门,长叹一声,”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的涵养!许多时间,我都憎恨生活,尤其在生活对你特别残酷无情的时候!“是她伤了他的心?或是触动了他身上某根敏感的神经?冉凝忐忑不安地在门口滞住了,压下心头的惶惑,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房间:这是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大办公室,仅有的两张写字台上,书籍文件都井然有序,靠墙一排沙发居然是锦缎绣花绷面的,显示出浪漫温馨的气息。整间屋子的氛围也是宁静高雅,不像一般的办公室那么纷繁杂乱。最为奇怪的是,角落里竟支着一张折叠小床,被盖齐全,这儿哪像一个现代化的办公场所?倒仿佛一个单身汉的蜗居之地--孤独的单身汉!心里必然埋藏着巨大的谜!冉凝不知道,他在这问屋子里又是如何打发岁月的?

郑川生看了她一眼,似乎洞悉了她的心思,”我在这里午休,有时候,晚上也睡在这儿……哎,你怎么还不进来?”

冉凝却本能地后退一步,仍是疑虑不安,”我觉得,我好像是走错了地方?”

郑川生伸出胳膊把她拉进来,动作温柔而又细致,绝非过去教她练球时那么有力度,但却同样令她心醉神迷……她这是怎么啦?似乎进了这间屋子,当真又回到少年痴迷的时光?难道,生活当真可以重复?没等冉凝反应过来,郑川生又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拉上了墨绿色的丝绒窗帘,房间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

冉凝与他相视片刻,更觉惊恐莫名,”川生,你这是……”

他走到两袭窗帘的合拢处,转过身来面对她,两人之间隔着一片空旷的宁静,彼此都听见了对方的心在怦然跳动……紧接着,他的声音好似在真空里响起,让她听了毛发直竖。

“大半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宁静幽深的下午,窗外飘着毛毛细雨,那种让人灰心绝望的天气,她闯了进来……哦,我该怎么办?我是那么孤独,那么地害怕这孤独,可又不得不崇尚隐居!这间屋子就是我感情的冷冻库,我把整个生命、整个青春都封闭其间,它只能幻化成一个美好的憧憬,也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你的身影……可是,她闯进来了,那么大胆又那么热烈,带着青春期的浪漫幻想,带着永不屈服的追求与渴望,还有**澎湃的勇气……唉,这真是可笑极了!我竟然在她身上,看到了你的青春气息,找到了你少年时代的感觉……毕竟,她是和我们同一个时代的人。跟我们一个时期的生活紧密相连,不是吗?有时候,人只需要一个,的生存空间,就足够了!”

冉凝紧盯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心中的惊惧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焦一萍?是她?她来过这儿?”

郑川生点点头,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双唇神经质地颤抖着,眸子里燃起两簇哀恳的火花,就像两颗苍白的小星星,映衬着墨绿色的天幕,闪烁着淡淡的却是荧然的光辉。”是的,你没猜错,是焦一萍,我们的老朋友……我本想,这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一时流淌的欲望,没想到,它却凝固成永恒的瞬间,凝固在一个女人的子宫里……”

“什么?“冉凝不寒而栗,只觉得一阵凉意浸上脊背,脸颊也倏地变为惨白,”那孩子,是你的?!”

郑川生靠在雪白的墙面上,两腿簌簌发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似乎他正面临着世界末日的审判。”……你可以这么推算,如果她跟陈维则,再没有发生那种事的话……”

冉凝双手下意识地绞扭着,目光迸发着燃烧的火焰,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这个几乎毁了焦一萍一生的男人,他是邪恶的,又是真诚的!他的行为也既是轻贱的,又是凝重的!此刻,面对着他自己揭露出来的罪行,你又能对他怎么样呢?报复他?仇视他?清算他?罢了!那另一个现在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男人,已经为此经受了惩罚,而且被伤害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差点儿死有余辜……还好,总算在他死后,一切真相大白,至少,他不用把这黑锅背到阴间里去了!

郑川生望着她,万念俱灰地望着她,又一次洞察了她的心思。”在这个问题上,陈维则是无辜的!他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也饶不了我!所以我听得你们要采取什么夏娃行动,才那么害怕,以至于牵连到文畅,也跟着出了车祸……一切都怪我,只怪我!“冉凝不堪重负地逼近他,在发生了这桩骇人听闻的事件后,她无法再保持一种若无其事的神态了!她近距离地凝视着他,近得都快挨近他的脸,她看着他那方正而有棱角的下巴,那线条清晰似乎蓄满了温情的嘴唇,和那一双轮廓优美迷倒过无数女中学生的眼睛,鄙夷地问:“奇怪的是,你已经遂了她多年的心愿,她为什么还要去死?”

郑川生绝望地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式。冉凝沉重地闭上眼睑,”我明白了,因为,你也没能给予她活下去的力量…… ”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嗫嚅着,”她希望,我能跟文畅离婚,再娶她,你知道,这是办不到的事……后来,她又拿怀孕来威胁我,可我,我还是无能为力,毫无办法,束手无策……再后来,她就无声无息地去了……”

冉凝甩着头,感到思绪凝重、喧嚣而又飞扬,胸腹间血液翻涌,浑身燥热,似乎那股热流正在起伏回**,刹那间就要冲决而去……房间里的光线十分黑暗,那个男人好像就在黑暗中与她对话,而四壁却幻化出千姿百态的景致,或者干脆就是一副诡谲的图腾。哦,这正是那被孕育的混沌的生命吗?孤独地封闭在一个梨形的小天地中,渴望来到更为开放也更为明亮的空间。然而外面那纵横亿万里、上下几千年的尘世,却是如此肮脏如此龌龊ll阿!美好的感情总是伴随着丑恶诞生,虚幻的境界说不定才是心中瑰丽的珍宝,一个小生命又何必来到人间?

她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跌坐在华丽的锦缎沙发上,只觉自己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好似虚脱了一般。”那么现在,你怎么会想到端出这个秘密?难道是因为陈维则死了,你自己心生愧疚……“”你用这个,擦擦汗。“郑川生将一方手绢递给她,顺势坐在她身边,语态坚决而又断断续续地说,”不是因为陈维则,虽然我确实对他感到愧疚,但他毕竟和我不相干……不,是因为我自身状况的改变。冉凝,我也要去了,步陈维则的后尘……不不,他是自裁,而我连自裁的勇气都没有……三天前,工会组织职工去检查身体,你知道,只是一年一度的常规性检查,我们谁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我的肺部发现一个阴影!又去市立医院找专家会诊,结果今天出来了!斯茵说,是晚期,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文畅还不知道。我坚持不让斯茵告诉她!”

冉凝霍然间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面前这张看似平静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怕的迹象!是的,韶华已逝,不可重觅,在这茫茫人海、浩浩尘世中,他已经走完了自己的路,既使心潮澎湃冲决而去,也是他自己着意毁掉这道理智的堤坝!他的生命本该属于永恒的开拓,然而他却在年轻时代就失落了自我,因此,才有了那一瞬的放纵与沉溺……不,那不是放纵的甜蜜、沉溺的轻松,而是更大的精神压力和更为沉重的痛苦!但那都是他心甘情愿自找的!命运之神从未垂青过他,但初恋却在他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创痕!也唯有这难以忘怀的初恋,才会给人带来如此痛苦的折磨,甚至造成终生的遗憾!这下子,她算是真正地领教了!

冉凝不由地感慨释怀:或许正是命运的安排?这位可怜的男人注定要辗转在焦渴与清泉的咫尺天涯之间,直到生命之火全部燃尽……然而,这一切到底有多大的意义呢?生命的真谛又在哪里?

正在她幽寂地沉默着,思绪紊乱而又迷离,一颗心如礁石般坚硬可又如流水般柔润时,郑川生突然伸出纤长软弱的手,迅猛而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是冉凝始料不到的,她来不及挣扎,也不想挣扎。难道,这也是命运的安排?他与她结合的历史?他与她生命链条的攀结?当过去的纽带被斩断时,刻骨铭心的记忆便成为一个邈远的苦难的神话?他颤抖的手指摸挲过她的脸颊,他黑黝黝的眸子里跳跃着令人不安的犷悍的光亮,他的心潮似乎刹那间就将飞溅出五彩缤纷的浪花。他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求求你,我要,我要!“他用颤栗滚烫的唇压迫着她,希望这灼热的吻能够天长地久……

进展是如此迅猛,让她防不胜防……唉,这漫长的人生,时光应该倒退二十年,让初恋的心如愿以偿吧?此刻,她望着这个对她苦苦眷念了几乎一生的男人,似乎也回到少女时期,不由得怦然心动,那美好的感情仍旧新鲜、热烈……这一瞬间,她百感交集。男人是忘恩负义的?还是情意绵长的,眼前不就摆着一个生命的活证?她即使能斩断这一时的冲动,又怎能斩断那悠长的岁月和无尽的青春?斩断他们生命中盘根错节、扑朔迷离、千丝万缕的联系?

冉凝的心热一阵,冷一阵,几乎要伤心恸哭。紧紧依偎着她的男子,眼神里却浸透了悲哀的胜利。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几乎是在激动地呻吟:“冉凝,求求你,让我们如愿以偿吧?我爱你,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只爱你!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心有多么痛苦,我受过多大的折磨!只有你,才能使我的生命充满欢乐,使我的心永远年轻!你就是我创造力的源泉,没有了你,一切都枯竭了……可是,现在晚了,说什么都晚了!看在我就要离开你的份上,让我爱你一次吧!”

冉凝的心情复杂难言,或许,这就是少年时代的固恋情结?她始终对这个男人爱不起来,可也恨不起来。他和她之间,只存在着一个浪漫复杂而又凄楚简单的故事,一个未曾实现的美好旖旎的梦……但突如其来的,一切似乎就要实现了!

郑川生不再言语,也停止了亲吻,两只手开始抖抖嗦嗦地去解她胸前的钮扣。惊恐和绝望扭曲了她的脸庞,永恒的伤感蒙上她的眼睛。难道,她又要下一次十八层地狱?内心的呐喊遥远而逼近:不!不!不!她难以忍受地掀开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连忙掩上还未坦露的胸襟……

“不!不要!“她嘶声喊,”难道,我们还要走焦一萍的老路?难道,你自己酿成的苦酒,还要我陪你喝下去?不!我们是成年人了!不是少男少女!我们都有自己应负的责任,你也别在我早已禁锢的身心上,再加一副镣铐!”

只是一秒钟的停顿,事情便已结束,郑川生怯怯地站起来,清澈的眸子黯淡了,满脸都是自卑、歉疚和羞愧……热烈缠绵跌宕起伏的感情,刹时间就戏剧性地消失了,此刻的他,仍然孤独、寂寞,还有模模糊糊的忏悔与绝望。

他伤心地喃喃着:“冉凝,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冉凝两眼闪亮,痛惜地望了他一眼,抽身便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她又停住了,悄然回身说:“我知道,感情上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生理上的病症也是一样……不过,现在科学发达了,没有治不好的病,也别给自己徒增痛苦,平添烦恼,好吗?今天的事,还有焦一萍的事,我都不告诉文畅。但是,你应该向她坦承自己的病情,夫妻俩人携手度过这难关……”

郑川生凝望着她的眼睛,他脑海里终生希求与热恋的眼睛,此刻那里包含着博大的理解、同情与宽容。他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了……唉,他是否又一次失落了自我?或是感到自我的复归?这一刻,他是真正的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