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冬天过得轰轰烈烈,有生有色。岁月如梭,匆匆掠过,并未浸染出隔绝红尘的清净。人流熙攘,热气腾腾,更是从中感受到都市的风貌、都市的韵律和都市的脉动。
我们所熟悉的每一个女人,也都在这一年流泻出了生命的原汁原液。她们在命中注定的道路上,不畏艰难地向前走着,执著地寻觅着和追求着。或者按捺住血液中躁动不安蠢蠢欲动的魔鬼,带着钝痛坚忍趋于淡泊和超脱;或者在茫茫人海中轻易地失落之后,重归即熟悉又陌生的家园;或者还在泥沼中苦苦跋涉,前头望不见一线曙光;或者已明确自己的心志,决定清心寡欲,在深邃的精神世界中去寻找最后的归宿……总之,只要那些纯真、高洁、美好的信念还未被击得粉碎,她们就将一直执着于对人生的抗争,对命运不安份的炽烈追求,让生命本体永远狂热地焚烧。
冉凝和石洪骏在春节之前搬进了自己的新居。这是一套位于二环路之外的公寓房,面积足够大,充分体现出现任政府对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照顾。然而在乔迁的第一天,这片地区便停电四十八小时,算是给了他们一个不小的下马威。冉凝摸黑归置着家什用品,不能说是毫无怨言,但石洪骏的安慰也起了作用。是呵,城市居民迁至郊外,确实是城政建设的需要。市委大院已经在作第二轮拆迁的动员,陈维则和焦一萍曾住过的那栋爬满青藤的小楼,便是首当其冲。过不了多久,朋友们或许又会在新建住宅里相聚。
江然轩在斯茵的强烈要求下,暂时搬回母亲家去”接受改造、以观后效“。他回家的第二天,照例去大院后墙打太极拳,却发现那面围墙差点儿倒塌,现在重新垒建和修补起来,所有的裂缝缺口都涂了一层白灰。薄薄的水泥,遮掩不了修补过的痕迹,而从前的风光却**然无存。那些郁郁葱葱密密植植的长青藤,那些星星点点招蜂惹蝶的喇叭花,全都尸骨无存!唉,少了这片青枝碧叶黄花红果,就是少了一道花团锦簇、密叶翠微的风景线。市委大院再也没有昔日的生机勃勃,而江然轩心中的绿洲又去何处追寻?
夏水琴伤好之后,终于听从刘克医生的劝告,选择了自然愈合且不急着去做整容手术的医疗方案。于是她一个冬天都带着大墨镜,后来习惯成自然,倒觉得这样装扮有几分神秘之感,说不定还颇具明星风范。但她的美容院却只有暂时停业了。好在竞争对手楚天虹也受挫不小,居然关了新苑家具城去深圳谋求发展,夏水琴的心中才算平衡一点,跟赵宁新的小日子反而过得更加滋润。文炎和杜小圆的关系倒从未发生过危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笨人有笨福“了。丈夫的神机妙算本来就都放在外面的世界上,做妻子的又迷迷糊糊,即使有什么蛛丝马迹,也都不放在心上,后院从不起火,反而成全了这一个婚姻。文炎也并未被石洪骏告倒,只是在偿付了丝绸厂那五十万之后,被调往另一个外贸公司,继续当他的副总经理。相形之下,石洪骏就要惨烈得多,虽然为厂里收回了资金,却至今停职反省,在家待命。
文畅这一对的变动也不小。郑川生不幸被误诊为肺癌,向妻子道出他与焦一萍的私情,随即就在家中大病一场。文畅悉心照料丈夫,却在他痊愈之后提出了离婚。郑川生似乎早有准备,欣然答应,很快就搬出市委大院,不知去向。只有冉凝知道,他必定是隐居在市郊一栋大厦的顶楼上,修心养性,淡泊静远,居高旷下地俯瞰这都市红尘。但他不会永远如此,在养好伤之后,或许又会返回人间.找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过一种平平凡凡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川生也属于返朴归真的一个类型。
然而文畅却不会再婚,只是跟杨杨保持着柏拉图似的关系,并且有幸成为锦城第一家,可能也是全国第一家”夏娃援助中心“的主任。这个名字是她跟冉凝反复磋商之后议定的,得到了郭乃纯的高度赞赏。就连该中心的董事长孟义昌,也觉得这个名称比他原定的”焦一萍援助中心“,涵盖更广,意义更大,影响深远、意蕴无穷又包罗万象。
孟义昌在大刀阔斧地斩断了与楚天虹的合作关系之后,就想把这家面积达五百平米、投资逾百万装修的、设有美容、美发、按摩、健美以及化妆品销售、附带有两间插花和美容讲习班的”绿海休闲村“全都捐出来,作为一个专门用于妇女心理咨询、妇女学习培训、休闲和健美的活动场所,以纪念他那不幸轻生的女儿焦一萍,并且建议由冉凝来倒责掌管一切。至于每年五十万的承包金,他将纳入国际优型的年度划拨,而新建场所自己的盈利,就用来支付一切有益的社会活动开支。
这是一个宏伟的计划、慷慨的壮举,孟义昌却几乎在瞬间里就做出了决定,因为他深深地感到此生都愧对女儿,也愧对情人半个世纪之前的重托。
焦一萍是孟义昌和郭乃纯的私生女,他们本想生米若是煮成熟饭,婚姻便可由此而生。不料郭乃纯的父母死活不答应,竞在女儿决定跟情人逃往台湾的那一天,把她牢牢地锁在家里。谁知孟义昌也因上级之命,竞未能带孩子登上飞机。阴差阳错的,郭乃纯和女儿共同生活在一座城市达几十年之久,却是咫尺天涯不得相见。孟义昌对此就更是耿耿于怀。虽然在焦一萍的一生中,他都远在天涯海角,根本无法将女儿按照自己的设计框架浇铸成型,但在他的脑海里,却永远映现出若干年前锦城机场那天寒地冻的一幕。如果他能将女儿带走,这一页生命的篇章是否会重新谱写?这份歉疚与不安,孟义昌只好独自慢慢去咀嚼,却安慰失意的郭乃纯说,他们会有更多的女儿围绕膝下。他将在”夏娃援助中心“里给郭乃纯设置一定的股份,让她有资格以半个主人翁的名义,去领略那一幕幕人间的悲喜剧。他特别欣赏郭乃纯与冉凝之间的友情,那么透明、清洌与醇厚,因而他才一再坚持,要让冉凝来当这个女儿国的领袖。
冉凝花了不少功夫和唇舌,才让固执的孟义昌相信,文畅是比她更为合适的人选,由文畅来管理这片女性的精神乐园,而冉凝和郭乃纯则隐在幕后当高参,一定会实现他这个做父亲的宏伟蓝图。文畅与董事长会谈时镇定自若,虽然还有些拘谨,却摒除了从前那种尖刻的不近人情,而表现出另一份冷静与理智,因此深得孟义昌的欢心。她的知识、智慧、灵感和口才,也在这场不露声色的考核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
“我明白孟老先生的意思,您捐出这家休闲村,并不全都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不只是要搞一个孳善机构。“她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在这个商品经济的时代,女人可能比男人更多地保持了自己的感性,也比男人更富于人性。如果没有妇女的清纯、可爱、情感和直觉,这个世界将会受到更大的污染。所以,您才要组建这么一家夏娃援助中心,让它成为妇女的乐园和家园,也给自己的内,保留一片绿洲。”
未来的中心主任真是善解人意,孟义昌听了频频点头,不禁泪眼盈眶。
“是啊,孟老先生,您就放心吧,我们会将这个援助中心办成妇女自己的民间组织,办成一个非赢利企业。“趁文畅停顿的时候,冉凝又帮她阐述下去,”据我所知,最近在北京召开的’世界非赢利组织发展研讨会‘上,专家们一致认为,在我国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的转轨过程中,社会机制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正是非赢利组织产生的社会条件,它为普通人的情感交流提供了载体,对新时期的道德重建和人们之间的情感互助,都具有积极的意义。我们的夏娃援助中心在这个时候成立,可以说是应运而生哪!
”
“哎,你们还可以把它搞成一个会员制。好像在香港、台湾以及国外,都有这样类似的妇女俱乐部。“孟义昌也来了精神,不断提出积极的建议。
文畅微笑着摇摇头,聪慧地指出:“不,我们跟那些妇女俱乐部不一样!我们也可以搞会员制,但我们的宗旨,决不仅仅是搞一些慈善活动,而是以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为中心,把握中国女性在社会转型期的生存状态,帮助她们提高其综合素质,激发其自尊、自强的独立精神。同时也面向实际生活,坚持为妇女服务,并且开展各种有社会意义的公益活动。这样,我们才能在中国大陆生存下去。”
是呀,还可以跟我们电视台的女性话题合作,开展一些在社会上有影响的讨论,净化人们的思想。”冉凝说到这里,不禁有些忧郁,“总之,我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像焦一萍那样的悲剧再不要发生!”
孟义昌听完这两个女人相得益彰的方案,又得知她们将聘用心理学家杨杨做咨询医生,请女博士肖宁来当顾问,不觉欣慰地笑了。他再说话时,声调也变得更加明确和坚定。
“很好,这样我才放心了!我确实不希望锦城再发生我女儿那样的故事。如果有哪一个女孩子抛弃了自己的家园,或者是被家园所抛弃,我希望你们能够引领她进入这道门,给她饭吃,给她水喝,给她一张床,让她休息……最后,再把你们这些道理讲给她听,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她。而至关重要的,就是要自己爱自己。”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日气,脸上露出懊丧的表情,嗓音又变得略略沙哑,“我想,当时我女儿的处境就是这样糟糕!现在,我再也不想看到有人遇上同样的麻烦、同样的悲剧……有了夏娃援助中心,也就会了结我的一个心愿,我也可以放放心心地走完人生之路了……”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楚云汉继续留任“夏娃援助中心的”的副主任,也是这片“乌托邦”中除杨杨之外的第二个男性。冉凝的原意,是想让他把一颗对她歉疚的心,移植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中。及至见到他和杨杨一见如故,形同莫逆,立刻就开始为自己咨询的情景,也不由得替他叹息了!但愿从今往后,这世界上少了一颗哀怨、凄凉、敏感而脆弱的心,多了一副敢于直面人生的侠肝义胆和大丈夫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