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岗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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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女退出山神庙,慌不择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小树林往西撤退。团丁们穷追不舍,秀女回头一看,身后只剩下一个马弁。子弹像飞蝗一样从她的头顶和身边飞过。若不是刘旭武的命令,她肯定被打成了马蜂窝。此时此刻,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往前狂奔。

忽然,马弁扑倒在地。秀女一惊,转身去拉马弁,只见马弁背上有茶杯大小一个洞,鲜血汩汩而出。

“夫人,快走……”马弁头一歪,爬在地上不动了。

秀女红了眼,抬枪就是一梭子。她捡起马弁的枪,轮换射击,边打边退。团丁们不敢开枪伤她,爬在地上,不敢向前。

忽然,枪声停了,四野显得格外寂静。团丁们感到诧异,面面相觑,可都爬在地上不敢动弹。

半晌,有人醒悟过来,喊叫道:“俏娘们儿没子弹了!”

可还是没人带头往前冲。好半晌,吴俊河骂了一句:“狗日的别装死了,跟我上!”跃身而起往前冲。见有人领头,团丁们爬起身蜂拥而上。

秀女是没子弹了,她扔掉空枪往后撤,没想到她退到了绝路,一道土崖挡住了她的退路。她站在崖头往下看了一眼,崖壁如刀削斧劈的一般,裂出几道大缝来,缝中生出些许杂树,横七竖八的树枝斜刺出来。崖谷深不可测,有冷风生出,吹散了她的头发。她在岗上呆了好些年,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断崖。难道这里是她的归宿?她闭上了眼睛,有两颗泪珠从眼角滚出。

刘旭武和吴俊河都看到了她的处境。俩人提着枪从容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团丁。

秀女拭了一把眼睛,转过身来,猛喝一声:“站住!”

刘旭武和吴俊河都是一惊,站住了脚。刘旭武给嘴角上叼一根烟,吸了一口稳住神,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是郭生荣的老婆?”

秀女怒目瞪着他。

“你想知道郭生荣的下落吗?”

“我当家的咋样了?”

“他被我们打死了。他是条汉子,死得很硬气。”

“当家的!”秀女叫了一声,眼里泪光闪出。

刘旭武笑了一下:“你如果投降的话,我会留你一条活命的。”

“你是刘旭武吧?”秀女拭了一把眼睛,猛一扬头,冷笑道:“你看我会投降么?”

“你年纪轻轻,长得又很俊,重新找个男人过男耕女织的日子有啥不好呢?”

秀女笑了起来,笑声如同破裂的铜铃在风中摇**。忽然,笑声戛然而止,她说道:“刘旭武,你也太小看郭生荣的老婆了。”

吴俊河在一旁说道:“只要你说出郭玉凤在啥地方,就饶你不死。”上岗后他就四处寻找玉凤和双喜。

秀女冷笑道:“吴俊河,你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也有脸在这地方说话,可恨当初玉凤没一枪毙了你!”

吴俊河大怒,“死到临头了,你还嘴硬!给我捉活的,让她认得狼是个麻的!”

团丁们峰拥而上。秀女猛地回过身,跃然跳下崖去。众人都是一惊,止步不前。俄顷,刘旭武走到崖头,望着阴气森森的崖谷半晌无语。吴俊河也率队走到崖头,命令士卒向崖谷射击,被刘旭武拦住了。他叹道:“原来听说郭生荣的压寨夫人十分了得,今儿个才知道不是虚传。”遂带着人马离开崖头。

吴俊河赶上一步,说道:“团长,还漏掉了两个匪首。”

“是谁?”

“一个是郭生荣的女儿郭玉凤,一个是秦双喜。”

“秦双喜?他真的是土匪头子?”

“是土匪头子。他跟郭玉凤勾搭在一块儿,团长不信可以问姜副官。”

吴俊河转脸看着姜浩成。姜浩成在这一点上和吴俊河的利害得失是一致的,点头道:“团长,卧牛岗的土匪都知道秦双喜是郭生荣未来的女婿。”

吴俊河说:“还‘未来’啥呢,俩人早都连在一搭了。”

刘旭武沉吟起来。

吴俊河察颜观色说:“团长,斩草不除根,遗患无穷!”

姜浩成煽风点火说:“秦双喜和郭玉凤是雌雄两只虎,只怕会吃人不吐骨头。”

吴俊河又说:“我估计他们逃到秦家埠去了,咱们突出奇兵,来个瓮里捉鳖。”

刘旭武攥紧拳头猛地往下一砸,命令道:“浩成,你和吴俊河马上带人去秦家埠抓秦双喜和郭玉凤。记住,不可乱伤无辜。”

是谁吃里爬外

秦盛昌的病时好时坏,这几日又显沉重,白天尚好,到了晚上不住地咳嗽。秦杨氏和丫环菊香轮流侍候在身旁。

是夜,秦盛昌喝了药沉沉睡去。菊香打熬不过坐在一旁打盹,秦杨氏看着无事,叫醒菊香,让她回屋去睡。随后吹灭灯,倒身也去睡。

不知过了多久,秦盛昌又大声咳嗽起来。秦杨氏惊醒,点灯披衣坐起,慌忙给老汉抚胸捶背。好半晌,秦盛昌才止住了咳嗽。

“你喝水么?”

秦盛昌摇头:“你睡吧。”他心疼老伴。自他病后,老伴一直侍候在身旁,着实吃苦受累了。

秦杨氏困倦已极,吹灭灯,复又睡下。老两口沉沉睡去。

夜,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不闻鸡鸣犬吠,只有风在树梢上哗哗作响。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疾如擂鼓,在黎明中显得惊天动地。大黄狗从窝里扑出,狂吠起来。睡在门口偏房的吴富厚惊醒,忽地坐起身,急穿衣衫,顺手摸了一根水火棍出了屋,大声喝问:“谁?”

“保安团,快开门!”

吴富厚一怔,保安团的人深更半夜来干啥?莫非有诈!他爬在门缝往外看,外边火把通明,黑压压的一群人,荷枪实弹,果真是保安团的人马。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快开门!”

吴富厚稳住神,问道:“深更半夜的,你们有啥事?”

“我们抓土匪!”

“你们敲错门了吧,我们府上没有土匪。”

“少废话,快开门!”

“老总,我们府上真的没有土匪。”这时另外的两个护院和几个伙计都起来了。吴富厚示意他们都拿起家伙。他看出这伙人来者不善。

“再不开门我们就用手榴弹炸了!”

吴富厚真怕这伙人用手榴弹炸门,一边使眼色让一个护院给里边的人报信,一边上前开门。

秦盛昌夫妇早已惊醒,秦盛昌疑惑道:“莫非是郭鹞子的人来打劫!”秦杨氏爬起身说:“我出去看看。”

门开了,一伙团丁往进就拥。吴富厚一横水火棍拦住他们,“慢着!有啥话就在这里说,别惊扰了家里人!”

姜浩成上前一步:“你就是秦盛昌?”

吴富厚反问一句:“你是啥人?”

姜浩成冷笑道:“我是啥人?你长着眼睛出气哩!”

吴富厚目光一扫,瞧见了吴俊河,叫道:“俊河,你过来!”

吴俊河没料到伯父从半道上杀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着不敢上前。吴富厚又厉喝一声:“俊河,过来!”

他知道躲不过去,只好上前和吴富厚打招呼。

“俊河,你给我说实话,你们弄啥来了?”

“我们来抓秦双喜。”

吴富厚大惊:“抓双喜?!他犯了啥法?”

“秦双喜是土匪!”

“双喜是土匪?我咋不知道哩。”

“他当土匪能给你说么?大伯,秦家的事你不要管,弄不好就会把你牵连进去。”

吴富厚目光如电,直扫侄子:“听说你和俊海上了卧牛岗,咋又成了保安团的人?”

吴俊河语塞。

“俊海来了么,叫他来跟我招嘴!”

“我俊海哥不在了……”

“不在了?”吴富厚一时没明白过来,“咋的不在了?”

吴俊河心一横,说道:“我俊海哥死了。”

吴富厚浑身一震,声音变了调:“你说啥?俊海死了?!你这崽娃子竟敢跟我撒谎!”

吴俊河刚要分辩,姜浩成在一旁道:“俊河,别啰唆了,当心叫秦双喜跑了!”手一挥,命令团丁往里冲。

吴富厚手中的水火棍又是一横:“站住!捉贼捉脏,你们说双喜是土匪有啥凭据?”

吴俊河急道:“大伯,秦双喜在卧牛岗当了土匪头子,我俊海哥就是死在他手上!”

“俊海死在了双喜手上?”

“双喜伙同郭生荣父女打死了我俊海哥……”

“你撒谎,我不信!”

“大伯,我要说一句谎话就叫雷劈了我!我来就是要捉住秦双喜为我俊海哥报仇!”吴俊河说着带着团丁冲进了院子。

这时就听秦杨氏在里院喊道:“富厚兄弟,出了啥事?”

吴富厚浑身一激灵,猛喝一声:“站住!”扑在前头的团丁还往里冲,吴富厚手中的水火棍猛地一扫,他们都栽倒在脚地。

吴俊河急忙收住脚,疾叫一声:“大伯!”

吴富厚怒目道:“就算是秦双喜打死了俊海,我也不许你们在秦家胡来!”

姜浩成握着枪冷笑道:“你知道么,窝藏土匪和土匪同罪论处!”

吴富厚一横水火棍:“你们私闯民宅与土匪何异!”

姜浩成又是一声冷笑:“我看你是活烦了!”

吴俊河跺脚道:“大伯,你不要命了?”

吴富厚拍着胸脯叫道:“你们要进秦家,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姜浩成一咬牙,命令团丁往进冲。吴富厚毫不畏惧,手中的水火棍舞得虎虎生风,扑在前头的团丁都被打倒在地,余者望而却步,畏缩不前。

姜浩成拿眼睛直瞪吴俊河。吴俊河经不住那凶狠狠目光的威逼,硬着头皮上前来:“大伯,你甭再死犟了。你有几个脑袋,能斗得过保安团?”

吴富厚怒声骂道:“狗屁保安团!是一伙土匪!”

吴俊河的一张脸涨得血红:“大伯,你这是跟侄儿过不去!”话语中明显带着威胁。

吴富厚亳不畏惧:“我没你这个侄儿!”

吴俊河没辙了,壮起胆子往里硬闯,吴富厚毫不留情,水火棍迎面打来,吴俊河急忙躲避,肩头挨了一棍。众团丁见此情景,越发不敢向前。

忽然,姜浩成手中的枪响了。吴富厚身子一晃,胸前红了一片,他拄住水火棍才没使自己倒下。他手指直指姜浩成,嘴唇动着,一口血喷了出来:“你狗日的比土匪还瞎!”

吴俊河大惊失色:“大伯!”上前去扶吴富厚。吴富厚一把推开他,一口血水喷在他脸上,怒斥道:“吴家没你这个后人!”双手紧握水火棍,门神似的挡在门口。

姜浩成又连连扣动扳机,吴富厚的身子晃了几晃:“狗日的姜浩成,老天爷都不会容你的!”刚骂完他的身体石碑似的倒在了地上。吴俊河惊愕地看着姜浩成:“姜团副,你!……”他不知道说啥才好。

姜浩成咬牙道:“无毒不丈夫。不打死他,咱们进不了秦家。”随后又说:“吴排长,跑了秦双喜,咱们俩都不好交差哩!”

这时,秦杨氏刚到前院,把这一幕都瞧在眼里,折身往回就跑,声音走了样:“他爹,不得了了!土匪进了宅子,富厚兄弟被打死了……”

秦盛昌大叫一声:“苍天!……”一口鲜血喷在了地上。

“他爹!”秦杨氏呼嚎一声,急忙扶住老汉。秦盛昌花白的脑袋歪倒在她怀中……

姜浩成喝令一声:“冲!”团丁们蜂拥而上,踩着吴富厚的尸体进了秦宅。

双喜这夜睡得很晚。白天他收到了同班同学苏志光的信。信辗转许多人之手,牛皮纸信封都磨毛了。接到信的时刻他不知怎的心里颤了一下。他知道苏志光一直在追林雨雁,且林雨雁对苏志光远比对他情浓。拆开信一看,果然苏志光告诉他,他已和林雨雁结了婚,蜜月中他们跟随八路军(1937年8月中国工农红军主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又称第十八集团军)东渡黄河奔赴抗日前线。这封信是他们临出征前写的。信中苏志光给他讲述了那边的情况,那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新天地,官兵平等,军队和老百姓是一家……真是神奇,令人神往。最后,苏志光代表林雨雁向他问好,并问他父亲康复了没有,几时能来解放区。看罢信,他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最初他感到一阵心痛,随后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又有了些许坦然。他和碧玉同房后心中一直不安,怕日后无颜面对林雨雁。仔细想来,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谁对谁也没有承诺过什么。现在林雨雁和苏志光结婚了,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什么遗憾和怨恨的。

睡在他身边的碧玉忽然问:“谁来的信?”

“一个同学来的。”

“女同学来的?”

“瞎猜啥哩。是个男同学来的,他去了陕北。”

“咋,你还想去陕北?我不许你去!”碧玉两条光洁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他,似乎怕他飞了。

他完全被碧玉的一片真情感动了,也紧搂住碧玉温软的胴体,喃喃道:“我不去,哪达都不去……”他并不是随口安慰碧玉。林雨雁已经属于别人了,他还去陕北干什么?说到“抗日”“革命”,他须另下决心。

“我要你一辈子都守着我……”碧玉用一张樱桃小口吻着他的面颊和胸脯。

“我一辈子都守着你……”他回吻着碧玉。

俩人缠绵了许久。他忽然想到了玉凤,**一下跌落了下来。其实,今后他真正无法面对的人是玉凤。可身边这个女人对他太好了,而且他也感到亏欠了碧玉,他不能也不愿再冷落碧玉。想到这里,他又来了**,再次紧紧搂住女人……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吵杂声和狗咬声,双喜和碧玉都吃了一惊,慌忙松开对方。双喜在卧牛岗上呆过,不失警惕性,加之外边的动静异常,急忙起身穿衣。碧玉哪里见过这样的动静,听着惊天动地的打门声和狗疯了似的咬声,不知出了啥事,吓得浑身发抖,抱住双喜,哆嗦道:“我怕……”

双喜把衣服给她披上,安慰道:“穿好衣裳,别怕,凡事有我哩。”

碧玉这才心稍安,急忙穿衣裳……

忽然,前院响起了枪声,双喜大吃一惊,急忙取出玉凤送他的手枪疾步出了屋。

这时团丁们冲到里院。有人认出了他,叫道:“秦双喜在这里!”

吴俊河命令道:“抓住他!”

几个团丁扑上来就要抓双喜。双喜手中的枪响了,扑在前头的几个团丁栽倒在地。团丁们把他团团围住,不敢贸然向前。双喜紧握手中的枪,也不轻易开枪。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惊叫:“双喜!”

双喜侧目一看,只见两个团丁把碧玉从屋里拉了出来。吴俊河走过去,用手枪顶在碧玉的太阳穴上,碧玉一脸的惊恐,向他大声呼救。他浑身一战,把枪指向吴俊河:“吴俊河,放开她!”

吴俊河把枪逼得更紧了,冷笑道:“你艳福不浅嘛,在啥地方都有花骨朵女人陪着你睡觉哩。”

双喜怒不可遏:“放开她!”

吴俊河连连冷笑:“你牙硬啥哩,我这手指一动,她可就香消玉殒了!”说着,把枪口又往碧玉的太阳穴上顶了顶。

碧玉惊叫起来:“双喜,快救我!”

双喜急了眼,却不敢贸然行动。他真怕伤了碧玉。吴俊河阴鸷地一笑:“双喜,放下枪,我就饶她不死!”

双喜无奈地垂下手。几个团丁扑上前,扭住了他的胳膊,夺下他手中的枪……

这时秦宅里乱成了一团。团丁四处乱窜,见值钱的东西就抢。姜浩成并不约束他们,站在台阶上冷眼看热闹。

几个团丁闯进喜梅的屋,强暴喜梅。喜梅拼命挣扎,大声怒骂。团丁们不管不顾,**笑着抓住她的胳膊,撕碎了她的衣裤。其中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抱起她,把她压在**。她凄惨地叫了声:“妈呀!”昏死过去。

秦杨氏听到女儿的惨叫声,情知不好,丢下老汉的尸体,像母狮似的朝女儿屋里奔去,呼喊着:“梅梅,妈来了!”两个团丁把她拦在了门口。她奋不顾身,连抓带咬,一个团丁的手指被她咬断了,惨嚎一声,把一把匕首刺进了她的心窝。她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嘴里还噙着半截手指。……

几个团丁施罢**欲离开屋时,喜梅已气绝身亡……

双喜被几个团丁拖到了前院。他听到妹妹和母亲的惨叫,心如刀绞。他双目圆睁,跺着脚怒骂吴俊河和姜浩成:“你们两个畜生,迟早要遭报应的!”

吴俊河上前问:“秦双喜,我问你,那天晚上是不是你给郭生荣父女通风报的信?”

“就是!”

“你为啥要吃里爬外?”

“是谁吃里爬外?你们在走投无路时是我求郭生荣收留了你们,你这个畜生知恩不报,反而欺负人家女儿!你还要对人家下黑手,你良心何在?”

“算你会说。可俊海大哥是你害死的!”

“放屁!俊海大哥听信你的谗言,才惹下杀身之祸。归根结底是你害死了俊海大哥!”

吴俊河冷笑道:“到底是读书人,能言善辩。可我不管你再伶牙俐齿,一要为俊海报仇,二要为我雪恨。”

双喜骂道:“吴俊河,你这驴熊!我那天真该让郭玉凤宰了你!”

吴俊河走到双喜跟前,阴鸷一笑:“我知道你跟郭玉凤狗连着儿子哩!有朝一日要抓住郭玉凤,当着大伙的面让你俩再连一回!”

“呸!”双喜把一口痰砸在了吴俊河的脸上。

姜浩成在一旁说:“俊河,磨啥牙哩,干脆一枪崩了他算了!”说着举起了枪。

“慢着!”吴俊河拦住了姜洁成,抹了一把脸,狞笑着拔出匕首,“姜团副,把他交给我处治吧。”他用匕首拍了拍双喜的脸,凶凶地又是一笑:“秦双喜,今儿个我也让你尝尝割耳朵的滋味。”

双喜拼命挣扎,要跟吴俊河拼命,却被两个壮汉死命扭住胳膊动弹不得。气得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吴俊河突然出手割了双喜的左耳,随后又在他的脸颊上划了一刀。双喜惨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姜浩成要再补一枪,吴俊河拦住说:“姜团副,别浪费子弹了,我就要他生不如死!”说罢,转睛看着碧玉,说了声:“把她带走!”

一个团丁往外就拖碧玉。碧玉这时不哭不喊了,猛地挣脱出来,一头撞在了照壁上……

得手了么

正午的太阳白惨惨地照着。秦家大院里寂然无声,一群麻雀落在树梢上,呆望着往日的院子,不敢贸然落下。

双喜苏醒过来,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见天上的太阳红得异常,似乎刚从血海中捞出来的。他感到奇怪,使劲揉了揉眼睛,红色染在手背上,太阳和往日一样。他看了看手背,认出那是鲜血,晕晕乎乎的脑子明白过来。他爬起身,环目四顾,若大的家院一片狼藉,空无一人。忽然,他看见吴富厚躺在门道,疾步奔过去,抱住吴富厚连声呼唤:“师傅!师傅!”

吴富厚的尸体已僵硬。

双喜泪如泉涌……

俄顷,他拭去泪水,又看见碧玉躺在照壁前,慌忙过去抱起碧玉,碧玉俊俏的脸庞被血浆住了,完全看不见本来的面目。

“碧玉!……”他摇着碧玉的尸体,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他踉踉跄跄往后院走去,满目狼藉,满顺、菊香等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后院,一摊摊血水在脚地肆意流淌。正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踏着血水,来到父亲的住处。父亲歪倒在炕边,脸色青紫,脚地是一摊醒目的血迹。

“爹!”他叫了一声。

父亲不答应,他一试父亲的鼻息,早已气绝身亡。他头晕目眩,只觉得天要塌了。他强撑住身子,寻找母亲。

在西厢房妹妹的门口,他看到了母亲。母亲躺在血泊中,胸口扎着一把匕首,双目怒望青天,嘴里还衔着半截手指。他惊恐已极,不会哭不会喊了。

半晌,他灵醒过来,慌忙进了妹妹的屋子。喜梅**裸地躺在**,双拳紧握,怒目圆睁,早已气绝身亡。

“梅梅!……”他惨嚎一声,眼里流出的已不是泪,而是血!

良久,他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面目狰狞的人站在他面前。那人满面血污。没了左耳,右脸颊自上而下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十分地狰狞可怕。他喝问道:“你是谁?”

那人只是嘴动,却没有声音。

他怒目瞪着那人,那人也怒目瞪他。他心中疑惑,伸出手去。却触到了墙上的穿衣镜。他恍然大悟,他看见的面目狰狞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痛叫一声:“老天!”双手捂住了眼睛,血水从指缝中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他双手松开了,泪水已经干涸。他面无表情,心如止水。他走过去拉开被子给妹妹轻轻盖上,似乎怕惊醒了妹妹的好梦;他又把母亲的尸体抱进来,放在妹妹的**。随后他端过板凳,把一根绳子拴在屋梁上,在绳头挽了个套环,把套环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脚踢倒了板凳。顿时他觉得脖子被绳子勒得生疼,呼吸困难起来。他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绳子,可手到中途却又垂下了去,理智不许手上去。这时他只觉得身体一下飘了起来,离开了屋子,直向空中飞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小姐,快来!”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却已身不由己。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忽然,一阵刺疼直刺他的脑海深处,他禁不住浑身一激灵,呻吟起来。他听到有人说话,还是那个声音:“小姐,他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秦大哥!秦大哥!”有人呼唤他。

他转睛一看,是两张俊俏的女子面庞,定睛再看,是玉凤和小玲。

他呆望着她们,似乎不认识她们。她俩扶他坐起,又给他喝了些水。

玉凤和小玲逃出卧牛岗后,在小玲的一个姑家住了一天。团丁们四处布告搜寻她们。小玲的这个姑夫胆小怕事,整天愁着一张脸。玉凤一来不愿看那个半茬老汉的一张苦脸,二来也不愿给这家人招来祸事,当天后半夜就走了。可何去何从?她还没个主意。这时小玲说:“小姐,咱去找秦大哥。他家是大户人家,住在他家最保险。”玉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头答应了。于是主仆二人就来到了秦家埠。她们万万没有料到秦家遭到了灭门之灾。她们迈进秦家大门,宅内一片狼藉,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俩人大惊,情知出了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出。忽听“咣当”一声响,俩人相对一视,寻声而去,就见西厢房的屋梁上吊着一个人,身子还直晃**。俩人急忙上前把吊着的人落下来,仔细一看,认出是双喜。

“双喜!”玉凤痛叫一声,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泪水直流。

小玲却还沉着冷静,伸手一摸,双喜还有鼻息,急忙掐他的人中。双喜身子动了一下,呻吟起来。俩人连声呼唤,双喜慢慢睁开了眼睛,痴呆呆地看着她俩。小玲找来水给他喂了几口,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转,终于认出了她俩。

玉凤疾问:“家里出了啥事?”

双喜无语,神情木然。

玉凤忽然发现双喜的左耳没了,惊问:“你的耳朵咋了?”

双喜面无表情,却因刀伤所致,显得十分狰狞:“让吴俊河割了。”声音出奇地平静,似乎与己无关。

玉凤恍然大悟,秦家灭门之灾又是吴俊河一手造成的。她咬牙道:“又是吴俊河这个贼熊!抓住姓吴的,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双喜喃喃道:“你俩不该救我呀……让我死吧……”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往脖子上就抹。

玉凤和小玲慌忙夺下刀子。

双喜捶胸嚎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秦大哥,别这样了……”

玉凤和小玲都泣声安慰。

“我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不如死啊……”双喜哭嚎不止。

玉凤抹去脸上的泪珠,忽地站起身来,怒声道:“瞧你这个熊相,还像个男人么!”当啷一声把刀扔到双喜面前,“小玲,别管他!他要死就让他死去吧,装熊吓唬谁哩!”

双喜一怔,泪珠凝固在脸上,呆望着玉凤。

“你看看你,连个婆娘女子都不如!你若是个有血气的男人,就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算啥本事!”玉凤一脸怒气,恨铁不成钢。

小玲在一旁说:“秦大哥,吴俊河他们设下圈套打死了老爷和邱二爷,又带着人马剿了卧牛岗,夫人也死在了他们手中。我和小姐是逃命来的,想找你做个靠山……”

双喜浑身一战,心头的血直往全身涌。

“小玲,跟这个松包男人说这些有啥用。咱们走吧。”玉凤抬腿就走。

“玉凤!”双喜疾叫一声。

玉凤站住脚,慢慢转过身,定睛看着双喜。双喜站起身。迎着玉凤如刀如火的目光,什么也没说,拭去脸上的泪水,伸出舌头舔干流在嘴角的鲜血……

玉凤和小玲帮着双喜草草安葬了家人。双喜跪倒在父母墓前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说了声:“走吧。”

玉凤问道:“上哪达去?”

“你说呢?”

玉凤原想来投双喜,好有个藏身之地,再谋报仇之策。现在秦家已家破人亡,该上哪里安身呢?思忖半晌,她说:“咱们上卧牛岗。”

双喜一怔,愕然地看着她。

玉凤说:“保安团的人正在四处搜捕咱们。他们肯定不会想到咱们会再上卧牛岗。”

双喜觉得这话在理,点头同意。玉凤转过脸,见小玲有迟疑之色,略一思忖,问道:“小玲,你家就在秦家埠附近吧?”

“不远,离秦家埠只有三里地。”

“你回家去吧。”

小玲愕然地看着玉凤,不明白她说这话是啥意思。

玉凤轻叹一声:“小玲,我知道你当初是被我父亲掠上卧牛岗的,现在山寨破了,你该回家了。”

“小姐,那你……”

玉凤摆了一下手,打断小玲的话:“你走吧。我和秦大哥在一起啥都不怕。”

“小姐,我不想离开你……”

“你别管我。我不想看到你跟上我去送死……”

玉凤忽然想起了小翠,禁不住泪水盈满了眼眶。

小玲还想说啥,双喜开口拦住了她:“小玲,听玉凤的话,回家去吧。我会照顾好玉凤的。再者说,我和玉凤都有深仇大恨,今生今世不会过安生日子的,你不必跟着我俩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小玲见他们二人如此意决,只好挥泪辞别。没走出几步,又被双喜叫住了。“小玲,你回去给人就说我上吊自尽了。”双喜略一沉吟,又说,“我舅家在双河镇,你去跟我舅说,让我舅来给我收尸,给我办丧事,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小玲惶然地看着双喜,不知所措。双喜苦涩地一笑:“刘旭武他们盼我死哩,我死了,他们才能放心睡安然觉。”

玉凤先是一愣,随后明白了双喜的意思,对小玲说:“你就依着秦大哥的话去做吧。我俩都死了,那伙贼熊就安然了。”

双喜又写了一封信,让小玲交给舅舅。这时小玲也明白过来,不再说啥。

送别小玲后,双喜和玉凤乔装打扮再上卧牛岗。

卧牛岗已是一片焦土,满目狼藉。山神庙成为一片废墟,几根屋梁被大火烧得焦黑,还冒着缕缕青烟。山寨昔日的辉煌如同眼前的缕缕青烟,过眼即逝。俩人呆立无语,眼中都有了泪光。

俄顷,俩人向玉凤的住处走去。突然,一只苍狼从草丛中钻出,跟他俩碰了个照面。那狼的皮毛是麻色的,骨架很大很结实。那麻狼看到他俩最初一瞬,很是惊恐。但惊恐之色转眼即逝。那畜生来在这个世界上也有些年头了,它认出对面的两脚动物是一公一母,尚且年少,赤手空拳,不足为虑。它肚中饥饿,正好拿他们果腹。它蹲坐下来,昂着头,两耳尖耸,嘴巴大张,几近耳根,吐着如同烙铁似的舌头,瞪起在夕阳中显得发黄的眼睛,射出的凶光将双喜和玉凤团团逼住。

双喜和玉凤突遇麻狼拦道,着实吃了一惊,慌忙后退一步。玉凤更是胆怯,紧紧依偎住双喜。俩人不想招惹这个恶物意转道而行,谁知他们后退一步,那恶物逼前一步。他们看出来了,这个恶物不肯放过他们,便不再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双喜明白这个道理。他站稳脚跟,瞪圆眼睛盯着那恶物,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脸上的肌肉直抖,刚刚结疤的刀伤又渗出血来,把一张脸涂染得十分狰狞可怖。那恶物一惊,双爪伏地,脊背上的毛竖立起来,,嘴中发出呜呜声,尾巴如同扫帚一般不安地来回扫动着,闹出一片飞扬的黄尘。

双喜的手伸进了裤兜,握住了枪把。他刚想把枪掣出来。就听玉凤惊呼一声:“双喜!”

麻狼一直瞪着双喜,见双喜的手伸进裤兜,预感到不妙,同时也觉得这是下爪的好时机,跃身而起,两只大爪直拍双喜的面门。双喜见势不妙,想都没想,在裤兜就扣动了扳机。静穆中一声亮响,子弹穿透裤布,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麻狼毛绒绒的胸膛。双喜意犹未尽,连连扣动扳机,几颗子弹同时用力,把麻狼的胸膛撕裂了一个大洞。血从大洞中狂喷出来,溅了双喜一脸一身。那恶物两只凶猛的大爪颓然垂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挣命的哀嚎,身体如同一只皮囊软在了地上,四条腿蹬了几下,发黄的眼珠散了凶恶之气,僵住不动了。

双喜掣出枪来,紧握在手中,呆立半晌,上前踢了那恶物一脚,那恶物没有动弹。玉凤从双喜身后走上前来,看着那恶物问:“死了?”她手中也握着枪,因受了惊吓,竟然忘了开枪。

“死了。”双喜抹了一把脸,长长嘘了口气。他感到脊背的冷汗溻透了衣衫。

受了这场惊吓,俩人相依相偎,握紧手中的枪。来到玉凤住的小院。这座清静雅致的小院幸免于难,安然无恙。院内景物如故,却少了一人。俩人都忆起小翠,不觉黯然伤神。

忽然,耳畔有口琴声响起。双喜一怔,以为听岔了耳朵,可那琴声分明就在耳畔。他蓦然回首,是玉凤在吹口琴,琴声如泣如诉,如哀如怨,震撼人心。一曲未了,吹奏者早已泪流满面。双喜也是泪水潸然……

太阳落山了,俩人进了屋。玉凤点亮蜡烛。俩人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许久,许久。

院中树梢上不知什么鸟叫了一声,俩人惊醒。双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慢慢站起身。玉凤呆眼看着他。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玉凤冷不丁问道:“你干啥去?”

他站住脚,回过头来:“夜深了,我到外屋去睡。”

“你先别急着睡,我问你句话。”

“啥话?”

玉凤看着双喜的眼睛:“你愿不愿意娶我做媳妇?”

双喜的身体战了一下,呆眼看着玉凤,似乎没听清玉凤的问话。

“你愿不愿娶我做媳妇?”玉凤又问了一句。

“愿意。”

“你说的是心里话?”

“是心里话。”

“那咱今晚夕就成亲。”

“今晚夕就成亲。”

玉凤从抽屉取出一对红蜡烛点燃。红烛的光焰把屋子映照得通亮。她又拿出笔墨纸砚,让双喜写了一个父母亲的牌位,供奉在桌子上,点燃三炷香,拉着双喜跪倒在地,喃喃道:“爹,妈,今儿个是女儿的喜日,女儿和女婿给你们磕头了。”倒头就磕。双喜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罢了,玉凤起身铺开被褥,转过脸来说:“夜深了,睡吧。”

双喜一时无所适从,不知干啥才好,戳在那里如木桩一般。玉凤见他这般模样,不再说啥,脱了衣服上了床。双喜还呆立不动,玉凤伸出光洁的手拉了他一把,嗔怪道:“咋的,后悔了?”

“后悔啥?”

“嫌我是土匪的女子。”

“我这会儿就想当土匪哩!”双喜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把玉凤搂在怀中,狠狠地亲了一口。他刚想动作,被玉凤拦住了:“咱就这么躺着说说话不好么。”

俩人并排躺着,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却一时不知说啥才好。良久,玉凤先开了腔:“你恨我吧?”

“我为啥要恨你。”

“是我爹把你闹得家破人亡,还有我。”

“也不全怨你爹,也没你的啥事。都是吴俊河那个贼熊造的孽,还有刘旭武和姜浩成,他们都是咱俩的死对头!”

“我真怕你恨我……”

“不,我一点儿也不恨你……我真心真意地喜欢你哩。”

“真格?”

“咱俩都到这个份上了,我哄你做啥。”

“双喜哥!……”玉凤流下欣慰的泪水。

“看你,哭啥哩嘛。”双喜轻轻地替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紧紧地搂住她,“我还担心你嫌我破了相,不愿嫁给我哩。”

“咋能哩。是我连累了你,吴俊河那个贼熊才对你下了残手……”玉凤枕着双喜的胳膊,一张俏脸偎在他的肩窝,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胸脯,一片柔情地说:“我爹和我娘都不在了,往后我啥事就都指靠你了。”

“你放心,往后凡事有我哩。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地陷下去我给你挡着。”

“你说,往后咱咋办?”

“这地方咱走了麦城,不能再呆下去了。”

“哪咱上哪达去?”

“咱们远走高飞干大事去。”

“去陕北?”

“去陕北。”

“那咱的仇不报了?”

“仇一定要报。杀了吴俊河、姜浩成几个贼熊咱再走……”

“我听你的。”

刘旭武原本为剿灭郭生荣愁眉不展,没想到略施小计,不仅击毙了郭生荣和邱二,也踏平了卧牛岗。他大喜过望,急忙呈文报省府表功。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抓住郭鹞子的女儿郭玉凤,还有那个秦双喜,吴俊河竟然放了他一条生路,有道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为此,他把吴俊河骂了个狗血淋头。吴俊河却说,秦双喜他知底是个学生娃、小白脸,讨女人欢心还行,若要杀人放火就差池得太远;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说的就是秦双喜这号人;还说,那郭玉凤虽是土匪的种,可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就是把屁股撅到天上去,又能尿多高?刘旭武听吴俊河这么一说,觉得很在理,把留在心里的一个疙瘩化成了水,一有空闲就往小老婆的住处跑。

不几天,探子报来消息,昌盛堂的少掌柜上吊自尽了。是时,刘旭武和姜浩成、吴俊河等人正在保安团部打牌。闻讯,刘旭武一怔,不相信地问探子:“秦双喜真的上吊自尽了?你是亲眼见的?”

探子说:“我没亲眼见,是听人说的。”

“听谁说的?”

“秦家埠满街的都这么说。前天秦家发丧,是秦双喜的舅舅出面料理丧事的。”

刘旭武还是满腹狐疑。姜浩成笑着说:“秦双喜破了相,讨不着女人的喜欢,活着没味,就自尽了。当时,我也责怪俊河没把他毙了。看来,俊河是把他的脾气摸透了。”

刘旭武转眼看吴俊河。吴俊河把牌洗得哗啦啦响,半晌说了句:“没看出那个学生娃还真是条汉子!”

……

不多时日,省府来了公函嘉奖有功人员,并正式委任刘旭武为雍原县县长,兼保安团团长。刘旭武喜不自胜,第二天就在不思蜀酒楼大摆庆功酒宴。

县里的头头脑脑和各界名流都来了,姜浩成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军装,腰系武装带,斜挎驳壳枪,在一群长袍马褂中格外显眼。他坐在刘旭武的左侧,脸上溢满了得意之色。吴俊河也是一身戎装,他坐在刘旭武右侧,一张脸毫无表情。此次保安团剿匪大获全胜,他们二人都是有功之臣。

刘旭武没有穿军装,着一袭蓝缎长袍,上罩黑绸马褂。他是以雍原县县长和保安团团长的双重身份出席庆功宴会的。来时为穿啥衣服他还费了点脑子,最后选了便服。他觉着穿老虎皮杀气太重,不适合庆功的喜庆气氛,他要给众人留一个和善可亲的印象。

刘旭武站起身,咳嗽了一声,闹哄哄的大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他。刘旭武面泛笑纹,一双目光含笑带威地扫视着大厅。姜浩成忽然鼓起掌来,众人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急忙跟着鼓掌,顿时大厅响起一片掌声。刘旭武脸上笑纹增多了也加深了。他举起手连连摆动,掌声渐渐平息。

刘旭武又轻咳了一声,开言道:“今天晚上咱摆的是庆功酒宴。多年来咱雍原县匪患猖獗,民不聊生,虽然政府多次出兵剿匪,怎奈土匪凶顽狡猾,不能一网打尽。特别是悍匪郭鹞子,仗着卧牛岗的地势险要,横行雍原、扶眉、乾州等县,实乃政府和民众之大敌。此次保安团设计周密,官兵同心协力作战,一举歼灭郭匪,真是可喜可贺。”刘旭武端起了酒杯:“来,大家同饮此杯!”

众人一起端起酒杯。刘旭武同众人一饮而尽。

刘旭武放下酒杯,掏出手绢沾了沾嘴唇,笑盈盈地说道:“此次用兵,姜团副为前敌指挥官,功莫大焉。县府和保安团共同呈文省公安厅为姜团副请功,我刚接到电话,省公安厅准备为姜团副授一枚一级战功奖章。”

有人鼓起了掌,随后是一片掌声。

姜浩成笔挺地站直身,朗声说道:“为党国效命,浩成理应尽责。”

又赢得了一片掌声。

刘旭武摆了摆手,大厅安静下来。他转脸看一眼右侧的吴俊河,说道:“这次剿匪,吴俊河排长作战勇敢,功不可没,嘉奖一次,并提升为连副。”

吴俊河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坐下。刘旭武下面讲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装了一肚子怨气和怒气。这次能击毙郭鹞子,踏平卧牛岗全都多亏了他,可功劳却归了姜浩成。据他所知,打卧牛岗和秦家埠得的金银财宝全装进了刘旭武的腰包。他俩一个得利一个得名,而他却只是弄了个连副。去他妈的狗屁连副,还不如当排长实在!他越想心中的怒气怨气越大,不等开宴,就借故离席。刘旭武瞥了一眼他的背影,嘴角上挂上一丝轻蔑的冷笑。

吴俊河出了酒楼,打算回去睡觉。没走多远,从黑暗处钻出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是陆志杰。陆志杰怪怪地一笑:“吴连副,庆功宴刚刚开席,你咋就走哩?这回你可是大功臣哩,你走了,酒宴可是缺了个大豁豁。”

吴俊河听出陆志杰话中的辛辣味,脸一下涨得通红,讪笑道:“陆连长说笑话了,我头有点儿晕……”

“是酒喝多了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吴俊河抽身要走,忽然发现身后站着几个穿便装的壮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陆连长,你要弄啥?!”伸手就拔枪。可迟了一步,身后的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陆志杰上前下了他的枪。

“陆连长,我可没得罪过你呀。”吴俊河额头沁出了冷汗,脸上变颜失色。

陆志杰又怪异地一笑:“我也没说你得罪过我。”

“那你这是唱的哪出戏?”

“马岱杀魏延的那一出。”

吴俊河额头的冷汗滚了下来:“陆连长,咱俩往日无冤无仇,你可不能对我下黑手呀!”

“你不要怨恨我。军令如山,我只是奉命行事。”

“刘旭武要杀我?”

“刘团长说你是魏延,后脑勺上有反骨,吃谁的饭砸谁的锅。他怕你再砸他的锅。”

吴俊河破口大骂:“狗日的刘旭武,我替他出力卖命,帮他踏平了卧牛岗,他狗日的卸磨杀驴,反倒对我下黑手。我日他八辈先人!”

陆志杰摆了一下手,一个汉子过来用一团破布塞住了吴俊河的嘴。吴俊河拼命挣扎,怎能挣扎得开。陆志杰冷笑道:“吴连副,你记好,明年的今日是你的周年。到了那边你也别记恨我,谁让你得罪过刘旭武和姜浩成呢?!”

吴俊河的嘴被破布堵着,呜呜噜噜地说不出个字语来。陆志杰又道:“你也别怕,卧牛岗和秦家埠的冤魂都在等着你一同上阎王爷那儿报到哩。”转脸又对手下人说:“别用枪。把活干得利索点!”

几条壮汉拖着吴俊河往城外走去……

陆志杰给嘴角叼上一根烟,吸着。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高个儿汉子穿着一件棕色风衣,风衣领子高高竖着,戴着皂色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大步进了酒楼。他没在意。只管吸烟。忽然,他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甩掉烟头,疾步进了酒楼。

酒楼大厅里已经开了筵,几个喜于拍马溜须的围过来给姜浩成敬酒,姜浩成虽是海量,但酒色也上了脸。这时只见那位穿棕色风衣的汉子走了过来,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插在衣兜。

“姜团副,我也敬你一杯。”

姜浩成转过脸来,举起酒杯。汉子碰了一下他的酒杯:“祝姜团副官运亨通。”

汉子的帽檐压得太低,看不清眉目,可声音却十分耳熟。姜浩成疑惑道:“你是谁?”

汉子冷笑道:“姜团副真格是贵人多忘事,连朋友都忘了。”猛地扬起脸来。姜浩成清楚地看见汉子左脸颊有道长长的刀疤,且缺一只耳朵,惊愕得五官挪了位:“你是秦双喜!”

汉子连连冷笑:“看来你的眼睛还没瞎实。”

姜浩成扔了手中的酒杯,伸手拔枪。可迟了一步,刀疤汉子突出奇手,手指直捅姜浩成的眼窝,姜浩成怪叫一声。一手掩面,一手举枪射击,可子弹毫无目标地乱飞。

刀疤汉子转身奔向刘旭武。刘旭武正和几个长袍马褂碰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一个贴身马弁大声叫道:“团长快走!”刘旭武两腿发软,哪里走得动。

刀疤汉子就要擒刘旭武,马弁扑过来要和汉子拼命,刀疤汉子不想与马弁纠缠,抬手一枪送了他的丧。刘旭武这时已经知道刀疤汉子是谁了,惊恐得越发迈不开腿。刀疤汉子跃身过来,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猛地一拽,他跌进汉子的怀中。刀疤汉子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

“说!吴俊河在哪达?!”

“他……他刚出去。你松开我,我带你去找他。”刘旭武一双眼珠翻了几翻。他想拖延时间,找逃生的路子。

刀疤汉子环视一下大厅,不见吴俊河的踪影。其实,他一进大厅就发现吴俊河不在。他实在心有不甘,也知道这会儿从刘旭武嘴里掏不出什么实话。他愤然骂道:“让他狗日的多活两天!”他哪里知道吴俊河此时的尸首已被扔进城南的枯井里了。

这时大厅一片混乱,众人四散奔逃。陆志杰刚进大厅门,竟被逃命的人群拥出了门外。姜浩成像只被打急的猴子,在大厅里嗷嗷叫着团团乱转。他掩面的手已被污血染红了,另一只手举着枪盲目地乱射,几个长袍马褂倒在他的枪下。

这一切刀疤汉子都看在眼里。他嘴角闪现出一丝阴鸷的冷笑,把刘旭武揽在怀中,用胳膊勒住脖子,一手提着枪,拥着刘旭武往姜浩成跟前走。

姜浩成提着枪,两只眼睛往外滴血,扯着嗓子叫骂:“秦双喜,你狗日的跑到哪达去咧?有种的你过来!”

刀疤汉子冷笑道:“姜浩成,你爷我来咧,看你娃能把爷的球咬了!”拥着刘旭武走得更快了。

最初,刘旭武还没明白过来。随后,他清楚了刀疤汉子的用心,禁不住打了几个尿战,颤着声喊:“浩成,千万别开枪!”

“团长,你在哪达哩?”

“我,我让秦双喜擒住咧。”

“秦双喜狗日的在哪达?”

“他在我的身后……你千万别开枪!”

“团长,我眼瞎了,活着也没滋味了。”

刘旭武惊恐地叫道:“浩成,你可不敢胡来!”

“我要报仇!你别怨我。”姜浩成手中的枪爆豆似的连声响了。

刘旭武倒在了血泊中,一双眼睛惊恐地瞪得滚圆。刀疤汉子甩开他的尸体就地一滚,躲开了姜浩成的枪口。这时陆志杰带人冲了进来。刀疤汉子见势不妙,起身越窗。

刀疤汉子疾跑几步,冲着黑暗处打了声呼哨。片刻间,一位俊俏的姑娘牵着两匹马来到近前。姑娘问了声:“得手了么?”

“得手了。”

俩人跃身上马。

这时陆志杰带人追了过来。俩人打马加鞭,两匹马风驰电掣般地狂奔起来,在夜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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