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滩镇

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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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亮嘴角叼着烟,仰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目。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和烟灰,一包烟已经空了,另一包刚刚拆封,烟盒旁边是专署送来的密函。

良久,司马亮坐起身,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又拿起了密函。这封密函他已经看了不下十遍,可他还逐字逐句仔细看了一遍。专署密令他秘密除掉彭大锤。这个密令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他沉思许久,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几天前,他去专署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范专员把他单独留了下来。他不知范专员留他有啥事,心里很是忐忑不安。他跟着范专员走进一间秘室,越发感到惶恐。

自打抓住周豁子后,范专员对他赏识有加。此刻范专员却一脸的严肃,询问渭北当前的治安的情况。他说剿除了周豁子,灭掉了严智仁,没有了外匪侵入又消除了隐患,渭北的治安情况空前的良好,老百姓安居乐业。他还说下一步要彻底在野滩镇禁烟,把滩地全改良为水田,种上水稻,让老百姓真正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

范专员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禁烟种水稻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我要问的是:渭北的治安当真再没有隐患了么?”

司马亮不由一怔,听出范专员话中有话,可他实在不清楚渭北的治安还存在着什么隐患,惶然地看着范专员。

“你是被胜利蒙住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范专员的声音严厉起来。

他赶紧站起身子来:“请专员明示。”

范专员冷着脸问道:“那个彭大锤现在担任什么职务?”

“自卫大队长。”他疑惑地望着范专员。他呈文到专署,举荐大锤出任保安大队长,呈文上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难道范专员没有看到呈文?

范专员又问:“他是什么出身?”

“他开过镖局,是镖师。”

“什么是镖师?镖师就是刀客,刀客就是土匪。历朝历代刀客土匪都是官府缉捕打击的对象。他们就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不把他们除掉就国无宁日,民无宁日。”范专员敲着桌子说:“让一个土匪去当自卫大队长,真是匪夷所思!”

司马亮怔了一下,随即辩解道:“他当上了自卫大队长才抓住了周豁子,又除了严智仁,破了杀王县长的血案。他是个难得的人才。”

“糊涂!”范专员拍了一下桌子,“我原以为你让他当自卫大队长是利用他而已,没想到你倒十分的器重他,竟然要举荐他当保安大队长。让一个土匪去当保安大队长,简直就是让黄鼠狼去给鸡保平安嘛。”

司马亮斗着胆说:“专员,彭大锤真的不是土匪。再说了,他抓周豁子除严智仁也是有功之臣,我们是可以继续利用他为党国效力的。”

范专员说:“你就不怕他反了?”

他怔住了。他确实没想到过彭大锤会造反。

范专员又道:“周豁子临上囚车时彭大锤敬酒为他送行,可有此事?”

司马亮一怔,随即点点头。他在肚里嘀咕:是谁把这事告知了范专员?看来他身边有想拆他台的人哩。他心里不禁一寒。

“彭大锤给周豁子敬酒说明了什么?”

司马亮思忖一下,答道:“他们是惺惺惜惺惺。”

“又是糊涂!他们是臭味相通!”

司马亮喃喃道:“彭大锤真的是个忠勇之士,不可多得。”

范专员沉下脸道:“什么叫忠勇之士?什么叫不可多得?一个和土匪头子称兄道弟臭味相通的人你也敢用?真是糊涂!”

范专员又训斥道:“他虽说擒严智仁有功,可你想过没有,他事先跟你通过气没有?他先斩后奏,为所欲为,如此下去,如何了得!”

司马亮道:“他那样做是怕泄露机密。”

“你还替他辩解!”范专员敲了一下桌子,“他那是有叛逆谋反之嫌的!”

司马亮不敢吭声了。

稍顷,范专员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语重心长地说:“司马,你年轻有为,来日方长。可你在官场历练还不够老道,在用人方面更是欠火候。跟你说实在话,有人告你,说你重用土匪做亲信,置党国利益于不顾。”

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额头也渗出了泠汗。

范专员忽然问道:“听说你喜欢读《资治通鉴》?”

他点点头。

“读过《水浒传》么?”

“读过一遍。”

“有什么感受和见解?”

他想了想说:“作者的文笔极其老道,全书充满着阳刚之气。”

范专员摇了一下头,说道:“你只看了个皮毛,未解其中的深意。你回去再仔细认真读读《水浒传》,就知道渭北下步棋该走哪一步了。”

临出密室时,范专员又道:“司马,我是很看重你的,有心提携你。你下步棋走对了就会平步青云。”

回到渭北,他饭都没顾上吃,立即找出《水浒传》来静心拜读。读到七十一回他都没读出什么名堂来。说实在话,后边的几十回他不喜欢读,可他还是硬着头皮往完读。读完全书,合上书本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范专员的用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第二天专署就送来了密函,果然不出所料,专署密令他尽快除掉彭大锤,且要行事机密。

司马亮放下密函,长叹一声,自语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了大锤这条汉子了。”

他沉思良久,唤来同永顺,吩咐道:“你去请章局长过来一下。”他想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章一德去办。

同永顺转身刚要走,又被司马亮叫住了。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章一德很是鬼鬼祟祟,好像有啥事瞒着他。会不会是章一德向范专员告了他的状?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为妙。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了新的想法。略一思忖,他拿过密函让同永顺看。同永顺看罢大惊失色:“专署咋的要杀害大锤?他可是有功之臣呵。”

司马亮道:“范专员说他是土匪。”

“他是个镖客,不是土匪。”

“范专员说镖客就是刀客,刀客就是土匪。”

“就算他是土匪吧,可他归顺了政府,也就是政府的人了,而且还为政府立了大功,政府不奖也就罢了,咋地还要杀他?”

“他是受了招安,可他匪性能改么?他将来要造反了咋办?”

“他不会造反的。”

“万一他要造反呢?”

同永顺语塞了。

司马亮点燃一根烟,说:“我原来的想法和你一样,范专员说我糊涂。我回来仔细想想,先前的想法的确是糊涂。你想想,我去专署开庆功会,大锤推病不去,缴了保安大队的械,捉了乔大年,后又擒了严智仁。这先斩后奏的事只有彭大锤干得出来,他把谁放在了眼里?”

同永顺说:“他这么做是怕泄露机密,也是迫于无奈。”

司马亮摇头道:“他原本是政府通缉的对象,肯定对政府心怀不满。现在他有了职位不会谋反,倘若有啥事不合他的心意,他会不会也缴了我的械?防人之心不可无呵。”

同永顺说:“卸磨杀驴,这事也做得太绝了。”

司马亮道:“范专员是为渭北的长治久安着想。”

同永顺不吭声了。

司马亮又道:“你看这事咋办才好?”

同永顺反问道:“你想咋办?”

司马亮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同永顺说:“大锤是条难得的汉子,杀了他让人心寒啊。我斗胆说一句,当初是你要他出任自卫大队长,他鞍前马后为你干事,现在事干完了却要杀了他,让世人咋看你?”

司马亮半天不吭声,大口抽着烟。想当初,他满怀抱负去三边,实想为国为民做些有益的事,一来可光宗耀祖,二来也好升迁。没想到一念之差收了贿银,落了个贪官的骂名,险些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来到渭北他事事小心,唯恐再有个啥闪失。却流年不利,遇到多事之秋,步步都是坎坷,所幸得到大锤这员虎将,帮他渡过难关,前程有了希望。可上峰却要他除掉大锤,正如同永顺所说,这是卸磨杀驴,他于心何忍!同永顺提醒得好,他不必也不该去做这个恶人,卸磨杀驴不仅让世人唾骂,也令忠心事他的人寒心。再者说,大锤是个好汉子,这样的人死在他手中他良心难安。还有,大锤江湖上有许多朋友,他杀了大锤,大锤的那些朋友能不给大锤报仇?会不会也杀了他?想到此,他惊出一身的冷汗。

沉思良久,他有了主意,看了同永顺一眼,说:“我不想,也不愿去做恶人。可专署的命令咋能违抗?还有那范专员盯着这事。”

同永顺说:“能不能想个变通的法子……”

“啥变通的法子?你说说。”

同永顺思忖片刻,说:“能不能像严智仁和章一德那样,借颗人头李代桃僵?”

司马亮摇头道:“李代桃僵的主意是不错的,可上哪达找人头去?再说了,严章二人那么干过一回,再干难免不泄露机密。”说着蹙起眉头,低头啜茶。

同永顺一时也想不出好的办法,在一旁干着急。

司马亮又道:“有人把大锤给周豁子敬酒送行的事捅了上去,还告我重用刀客土匪。你看这人会是谁呢?”

同永顺沉吟道:“姓严的死了,谁还敢和你作对?难道是大锤身边的人?”

司马亮摇头:“大锤身边的人都是血性汉子,不会干那龌龊事。”

“那会是谁?——会不会是章一德?”

“我想可能是他。他那人城府极深,藏而不露,严智仁死了,他一直觊觎着保安大队长的位子哩。”

同永顺说:“把你扳倒了,他还想当县长哩。”

司马亮点头:“他在专署还有后台靠山,扳倒了我他就能坐上县长的位子。”

“你得防着他点。”

司马亮叹道:“有大锤在,十个章一德我也不怕。大锤是他的克星。没了大锤,我是防不胜防呵。”

同永顺深有同感的点点头。

俄顷,司马亮展开了眉头,扔了烟头,在同永顺耳边低语了几句。同永顺顿时面泛喜色,以拳击掌,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