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雨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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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徐家,墩子慌不择路直奔北边,直到听不见后边的枪声和追喊声,这才放慢了脚步。出了一身的冷汗,夜风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右臂的伤也剧烈疼痛起来,刚才打斗时倒没觉得怎么痛,这会痛得钻心。还好只伤了皮肉,没伤筋骨。他撕开衣襟把伤口包了包。这时他的心完全定了下来。想想今晚这事失手全怨自己心不狠手太软。偏巧徐云卿的儿媳是自家对门的喜凤,这让自己如何下得去手!看来罗玉璋今晚命不该绝。再想想喜凤,为救他逃离虎口连命都舍得出,她根本就不像徐云卿说的那样是个贱女人坏女人,反而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不知她现在是死是活?想到这里,墩子心头压上了一块石头,眼里又有泪水涌出。他一把抹去泪水,觉得今晚自个太婆婆妈妈,不像是个男人。

写罗玉璋没有死,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墩子想,先暂避几天,待风声过一阵再谋出路。他打定主意,决定去北山一个表叔家躲几天。父亲在世时,曾带他去过表叔家几次。依稀记得表叔家住在一个土沟沟里,有二三十户人家,村名叫彭家崖。

天色大亮,墩子进了北山。说是山,却没有石头。这一带是台塬地貌,比关中平原高出百余米,关中人便称这一带为“北山”。台塬沟壑纵横,满目都是黄土,村堡都在向阳的坡坎上,大多依崖打窑洞居住。几经打问,墩子找到了彭家崖的表叔家。表叔表婶都已认不出他来,他便说出父亲的名字。表叔十分惊喜,上下仔细地打量他,半晌,说道:“是墩子是墩子,出息成人啦。你爹你妈也该放心啦......”说着,用手背直抹泪。他的鼻子不觉也酸楚起来。

山里人实诚厚道,热情好客。当下表婶端来热汤热饭让墩子吃喝。表叔看见他的伤臂,惊问是怎么啦。他说不小心摔伤的。表叔常钻沟爬坡打猎,懂得一点医道,当下拿出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来。解开胳膊上包扎的衣布,表叔眉头皱了一下,惊问道:“枪伤?”墩子没有吭声。表叔不再问啥,重新拿出两样药来,给墩子上上,包扎好伤口。

住了几日,墩子心里慌慌的,坐卧不安。表叔以为是招待不周,连连向他道歉。他看出表叔是个耿直忠厚之人,便除了心中的疑虑,直言相告,说是刺杀罗玉璋为父报仇未遂,反而中了姓罗的一枪,跑到山里来藏身,不知这几日外边风声紧不紧?

表叔果然耿直豪爽,说道:“你娃有种,是你爹的好后人!姓罗的那狗日.的是个大瞎熊,把西秦的人祸害扎咧,三岁娃娃都盼着他死哩!叔是个笨人,帮不了你啥忙,打探个消息也许能行。”墩子脸上有了喜色:“叔,那你就出山探探风声。”

第二天一大早,表叔就去了永平镇,傍晚时分带回了消息。写镇里的人议论纷纷,说是土匪抢了徐了伤,已回了县城。徐家的儿媳是死墩子听后,默然无语。又住几日叔家不是久留之地,决意要走。表叔拦住他,说是这几日风声还紧,不能出山。现在整个西秦县都贴了通缉他的告示,悬赏五百银洋捉拿他。万一出个差错,表叔说他将来无颜在黄泉之下见他的表哥。再者,墩子的枪伤还未痊愈,还需将息几天。

表叔的话言之有理。墩子虽然心焦,但还是依了表叔的话,暂收要走之心。

五六天后,墩子的枪伤基本痊愈,胳膊也运动自如。他决意要走。表叔见拦他不住,便问他准备去哪里?他说,西秦县他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其实,到底去哪里,他心里也没个准谱。表叔帮他出主意:“我大女子嫁到了山外,阿公是个教书先生,学问很深。他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不妨请他帮你出出主意。”

墩子心里一动,又存疑虑:“他人可靠么?会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

表叔一拍胸脯:“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那人脾气耿得很,为人最讲义气。只要谁信得过他看得起他,他把心给谁都能掏出来。”

墩子说:“那就麻烦叔把他请来,我不便去他家。”

第二天,表叔请来了亲家翁。教书先生果然气度不凡,一身青布长衫,面目清癯,留着长须,戴一副无框水晶平镜。墩子上前一揖,恳切地说道:“老叔,我如今是落难之人,想请老叔替我出个主意。”

教书先生说:“你的事你表叔都给我说了。不知你有何打算。”

墩子说:“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投。”“这个我知道。我是想知道你往后有何打算。”“罗玉璋杀死我爹,气死我娘,又打我一枪,此仇不共戴天。

请老叔教我一个报仇的法子。”

教书先生打量着墩子,沉吟半晌,说道:“观相貌,你不是个平常之辈。”

“老叔抬举我了。”

“不是抬举你,我是实话实说。”教书先生呷了一口茶,慢慢捋着胡须,言道:“不过,我劝你还是改了这个主意的好。”

墩子忽地站起身,变颜失色地问:“为啥?”

教书先生并不理会墩子的激动,依然悠悠地说:“罗玉璋是一团之长,握着兵权手中有枪。今后他可能还要升旅长、师长,就是不升官,现在这个职也不至于有人撤了他。你一个平民百姓能杀了他吗?就拿这次来说吧,你身怀武功,也只是砍了他一斧头,可差点丢了性命,四处躲藏,没个立身之地。”

墩子说:“老叔说的都对。我也仔细想过。可罗玉璋那贼熊做事太凶残,不报杀父之仇,我枉为男子汉!老叔不要劝我,我的主意铁定了,今生今世非报此仇不可!请老叔教我一个报仇的法子。”说着,跪倒在教书先生面前。

教书先生急忙扶起墩子,轻叹一声。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教书先生捋着胡须说:“既然这样,我说个法子,但不一定是好主意。”

“请老叔教我。”墩子又是一揖。

“要报此仇,手中必需有枪。现在这个社会手中有枪的有两种人,一是匪二是兵。你爹就是因匪而死,当土匪不可取,不可取呵......”教书先生说到这里,连连摇头。

“老叔是让我去当兵?”?”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当兵也不是上策。可你一定要报仇雪恨,那就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不知哪里有军队?”

“咱陕西境内现在有两个军队,一个是国军,一个是红军。”“国军咋样?红军咋样?”

“国军是政府的军队,归蒋委员长管,算是正牌。红军归共产党管,在陕北的延安一带,为首的人叫刘志丹。听说去年又从南方的江西来了好多红军的人马,闹腾得很红火。”

“罗玉璋算啥军?”墩子问。”保安团算是国军。”

“那我就投红军,打他狗日的!”

教书先生沉吟片刻,说:“你信得过我,我就替你出个主意。”“看老叔说的,我要信不过你,还能请你来么!”

“那好,你听我说。红军远在陕北,详情咱不知道,一切消息都是听说来的。那边也没有咱们认识的人,没个引荐人,不知道人家能不能收留你。再者说,国军也不都是罗玉璋那号的。岐风城驻着国军的新二师,那可是正JLJL经的正规军,师长是咱西秦李家集人。我舅家在李家集。我幼年时在舅家上学,跟他同过学,坐过一条板凳趴过一张桌子。他小名叫狗剩,大号叫李信义。他跟我有些交情,我写封引荐信,你拿上去投他。”

墩子十分感激,一揖到地:“太谢谢老叔了!”

当下教书先生铺开纸,提笔在手,写了一封引荐信交给墩子,再三关照:“叔看你是个有血气的汉子,到了军队好好干,干上个一官半职,好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也好为十二万西秦人除此大害!”

墩子再三谢过教书先生。次日便辞别表叔一家去投新二师。

罗玉璋出身富家。襁褓中的他虎头虎脑,很讨人喜爱。他父母给他起了个别致的乳名--蛮蛮(关中方言:乖、机灵、漂亮之意)。蛮蛮的父亲治家严谨,信奉这样的理:“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蛮蛮长到七岁,父亲就送他进了学堂。可他看着机灵透顶,却念不进去书。一本《百家姓》一本《三字经》念了两年,却背不全,为此挨了先生的板子还要挨父亲的巴掌。一次教私塾的吴老先生命他背诵《三字经》,他结结巴巴地背道:“人之初,性本善。狗不叫,鸡不鹪......”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吴老先生在他头上打了一戒尺,说道:“罗蛮蛮,你将来要能有出息,就把屎往我的街门上抹!”

几年后罗家突遭变故。夏日的一个夜晚,一伙土匪突然闯入了罗家,拿住了蛮蛮的父亲。他父亲视财如命,被土匪活活烧死。父亲死后,没有巴掌管教他,母亲生性心软,为人良善,管他不住。他便不再去学堂念劳什子书,跟上一帮哥儿弟兄整天价习枪弄棒。长到十七岁便投了县上的保安队,当了一名团丁。保安队的主要任务是维护地方治安。扰乱地方治安的除了土匪也没别的因素。一次,一股土匪到县城来抢钱庄,被保安队围住了。双方打得十分激烈,子弹像飞蝗似的满天乱飞。是时,罗蛮蛮二十郎当岁,年少气盛,血气方刚,冲到最前头。那一仗保安队胜了,打死了土匪头子杨大头。后来论功行赏,罗蛮蛮当上了小队长。大小是个官儿,罗蛮蛮觉得“蛮蛮“这个名字太土太俗,便起了官名叫罗玉璋。

又过几年,罗玉璋当上了中队长,老婆也娶了两房。再后来罗玉璋的中队围住了威震一方的土匪头子杨豹子,并全歼了这股土匪。他威名大震,深得上峰的赏识,升任西秦县保安大队长。此后不久,保安大队改为保安团,罗玉璋便是团长了。

罗玉璋生性刁钻,脾气十分暴烈乖戾,官一大脾气也越发地见长。时逢乱世,枪杆子治世,保安团长的话比县长的话管用。加之时下西秦的县长是个老儒,胆小怕事,凡巨细之事都交罗玉璋处置。这样一来,罗玉璋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西秦人不知中国有个蒋委员长,却都知道罗团总的威名。

保安团团长不能说不是个人物,不能说没有出息。罗玉璋任保安团长的当天下午就骑着马带着卫队去找教私塾的吴老先生。来到吴老先生门前,他并不下马,令卫兵喊出老先生,用马鞭指着老先生喝问:“你可认得我么?”

吴老先生眯着眼说:“你不就是那个狗不叫鸡不鸽的罗蛮蛮么。”

老先生话刚落音,众人哈哈大笑。罗玉璋恼羞成怒:“你认得不错。我今日格当了保安团长算不算有了出息?”

“算吧。”

罗玉璋冷笑一声:“你还记得当年说的话么?”

老先生闭目不语。罗玉璋一挥手,几个团丁提着屎尿桶,把满桶的粪便泼到了老先生的街门上。罗玉璋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世无英雄,竖子成名......”老先生言罢,吐出一日热血,一头栽倒在地......

当了官就有了权势,罗玉璋的嗜好便也广泛起来。玩女人抽大烟赌银钱是每天都有的事,有时心血**,就去玩玩过堂审案的把戏。他审过好多桩案子,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一个偷鸡案和一个偷牛案。

那两个案子是同时审的。四个原被告被带到罗玉璋面前,罗先审偷鸡贼。

罗拍桌问案:“你平日都用啥法子偷鸡?”

偷鸡贼答:“小民把缝衣针用炭火烧红弯成钩,再把诱饵扎在钩上,用细麻绳系牢。鸡吞吃诱饵进了肚里,就可像抓鱼一样抓住,叫也叫不出声来。”

罗骂道:“你狗日的比梁山的鼓上蚤时迁本事还大!西秦的民众都如你一样狡猾刁钻,那还了得!”说着,一挥手。

这是杀人的信号,偷鸡贼当即被拉出去枪毙了。接着又审偷牛一案,问的却是丢牛者。

罗问:“你的牛在哪达丢的?”丢牛者答:“家里。”

“牛拴在自个的家里你都看不住,你是咋球弄的?看你这球相就是个熊管娃(马大哈)!拉下去打二十棍,看他下回还操心不操心!”

丢牛者挨了二十棍。随后问偷牛贼。问:“你是土匪么?”

答:“不是。”

问:“我看你也不像是土匪。你能偷出牛来想来有些手段。愿意吃我的粮么?”

答:“愿意。”

偷牛贼当下成了一名团丁。罗玉璋还审过一个花案。吴家堡一个女人与人通奸,杀害了亲夫。夫家人告到了县

里。三天后罗玉璋审理此案。

审案那天,堂口拥了许多人看热闹。罗玉璋一身戎装,端坐公堂,满脸杀气。堂前他的卫队站立两班,荷枪实弹,威武森煞,颇为吓人。

罗大喝一声:“把奸夫**妇押上堂来!”

便有人把二犯押了上来。罗喝喊一声:“痛打奸夫二十大板!”手下人照办。只听打得噼啪有声,却打的是出头板子,受刑人伤得并不重。

刑罢,罗手指奸夫痛斥:“你这个混账东西,害死人家丈夫,叫人家女人守寡受罪,实在可恶。本团长让你求死不得,活罪难饶,把你断给人家,当堂领回!”

听到这个判决,拥在堂口的众人一阵哗然,夫家的人齐声喊冤。罗玉璋忽地站起身,拔出手枪,对着堂口喝喊:“谁敢不服,老子就地正法!”一串子弹射向屋顶,震得堂口没了呼冤喊叫吉......

事后,人们才知道那奸夫是罗玉璋的表弟,名叫吴清水。后来吴清水去保安团吃粮,不久就官升中队长。再后来,吴清水嫌一房老婆不过瘾,又讨一房做妾。谁知他没桃花运,洞房花烛夜被土匪抢走了新娘子。他去跟表哥讨救兵,反被罗玉璋一巴掌打掉了两颗门牙。

天高皇帝远。如今罗玉璋就是西秦县的土皇上,他的话就是王法。他来到永平镇本不打算久停,可打见到喜凤后却不想走了。他对漂亮女人有着特殊的爱好,非搞到手不可。徐家的女人他本不想下手,却一来那日多吃了壮阳的食物,二来喜凤长得太钻人眼了,他也就顾不了许多了。他也想到干这事难免会被徐家的人发现,可就是发现了徐家能把他罗玉璋怎么样?他没有料到的是喜凤屋里会藏着一个刀客!那刀客身手不凡,竟然砍了他一斧头。若那刀客手中有枪,他的伙食账今日格晚上也就结清了。他更没有料到跟他同床共枕了几个夜晚的女人竟帮着刀客逃脱了性命。他一挥胳膊把喜凤打翻在地。依着他的脾气,一枪就把喜凤毙了。但他把枪口垂下了。他向来怜香惜玉,再者喜凤是徐家儿媳,一介女流,打死她师出无名呵。

“罗团长,出了啥事?”徐云卿一脸惊慌地跑了过来,一双鞋也穿颠倒了。

“土匪入了家。”罗玉璋捂着伤口,痛得脸上的五官变了形。”罗团长,你受了伤?”徐云卿惊慌得有点夸张。”狗日的土匪也太胆大了,老虎嘴里都敢拔牙!”

罗玉璋冷眼看徐云卿。徐云卿避开他的目光。他蓦然有所悟,今晚的事不一定是土匪所为,这个徐会长不是等闲之辈。几个卫兵扶罗玉璋回到客房,给他包扎好伤口。这时郭拴子进来了。他的右手腕还滴着血,伤得也不轻。有人过来给他包扎伤口。

“拴子,抓住了没有?”罗玉璋问。”没有。那刀客是个高手。”

罗玉璋在桌上擂了一拳,牙咬得格崩响。郭拴子凑前一步,轻声问:“那女人......?”

罗玉璋摇了一下头。他已经冷静下来,今晚的事还是装糊涂的好。说是土匪所为,于双方脸面都好看。若要计较明白,脸上最无颜面的将是他罗玉璋罗团长。

第二天清晨,罗玉璋不辞而别。他不给徐云卿打招呼,是要徐云卿明白他罗玉璋不是个瓜(傻)熊,任谁都能糊弄。

打墩子溜进闲屋那一刻起,徐云卿的目光就贴在窗格上一直注视着那边的动静。墩子窜出闲屋溜进喜凤的卧室也没逃出徐云卿的目光。起初,他吃了一惊,不知墩子要干啥。随后明白过来,心里说道:“这步棋高,姓罗的必死无疑!”

喜凤道罢晚安回屋后,徐云卿瞧见东厢房的灯光一直亮着。他不禁心里捏了一把汗,真怕喜凤发现了墩子坏了大事。后来窗帘拉上了,灯光暗淡得很模糊,加之有树影遮掩,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便支棱起耳朵细听,似乎有说话声,不由一惊,再听却啥也听不见。他暗暗责备自己太多疑了,心里却还是胡乱猜想,总觉得今晚的谋划中有不周之处。

他把目光移向客厅房,那里黑糊糊一片。显然,罗玉璋还没有回来。莫非他今晚住在王怀礼那里不回来了?不可能吧,他跟那个贱货打得正火热,能猫儿不吃腥?但愿姓罗的早点回来送命!

他吸着水烟,稳了稳神,又把今晚的谋划思想了一遍,猛一拍大腿,失声叫道:“瞎了!”

徐王氏吃了一惊,忙问:“咋瞎了?”

“我忘了那贱货的娘家跟墩子在一个村!”徐王氏不明白:“那又怕啥?”

“咋能不怕!常言说,亲不亲,故乡人。墩子是个讲义气讲情分的,他能对那贱货下手?”

徐王氏不以为然地说:“只要他能把姓罗的除了,喜凤好歹也是咱徐家的媳妇......”

“你懂个屁!”徐云卿骂了老伴一句。”只除姓罗的不除那个贱货,人家还不怀疑是我日的鬼?”

徐王氏哑巴了。

自从徐云卿知道罗玉璋跟喜凤睡过觉后,就十分厌恶愤恨喜凤。他厌恶这个女人没血气,愤恨这个女人没跟罗玉璋拼命。如果真的这女人拼了命,他一定会把丧事办得十分隆重。想当初媒人给望龙提这门亲时,他就有点不美气。女方娘家是个小户人家,跟他家不门当户对。但他看中了喜凤的长相,鼻是鼻眼是眼的,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徐家的儿媳就该是这般模样。俗话说:心疼(漂亮)媳妇传三辈后人。他认为这话十分在理。酸面蒸不下好馍,瞎马怎能下下好马驹?因此,尽管心里有点不美气,可他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媳妇过门三天,儿子望龙去东洋留学。这是喜事,也是忧事。喜的是徐家出了个千里驹,自古到今永平镇出国留学的有几个?徐望龙是第一人!忧的是望龙一走,不知几时才能回来?留下青春年少的媳妇如何是好?倘若她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做下不轨之事,徐家的脸面岂不丢尽!如今果然出了故事,而那肇事者是保安团团长罗玉璋,他惹不起。这怎能不使他愤恨交加,忧心如焚。幸好他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唆使墩子去刺杀罗玉璋,顺便把喜凤也除了,一箭双雕,不留痕迹。可妙算却有失误,他忘了喜风的娘家跟墩子同住一村,而且住对门。他更没料到的是,墩子失手了,罗玉璋只是受了点伤而已。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坐针毡,惶惶不知所措。第二天罗玉璋不辞而别,他仿佛一下掉进了冰窖,心里明白罗玉璋怀疑是他日的鬼。

徐云卿一筹莫展,惶惶不可终。徐王氏在一旁也长吁短叹,陪老汉着急发熬煎。许久,徐王氏小心翼翼地说:“把玉坤叫来商量商量?”当下提醒了徐云卿,亲自去找杨玉坤。

徐云卿与杨玉坤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可这一回徐云卿没有说实话,把罪责全推到了墩子身上。

徐云卿愁眉不展地说:“老弟,你知道我这人重情义。墩子是世厚的后人,我不能不收留。可我就没想到那娃就能弄下这么大的麻达!他脚板擦油,溜了,留下黑锅让我背。罗团长不辞而别分明是怀疑我在日鬼。你说,这让我咋办呀?”

杨玉坤安慰道:“老哥,你甭熬煎。麻达已经弄下了,愁也没用。咱们想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徐云卿迫不及待地问。

杨玉坤沉吟半晌,说:“肚子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明日格我陪你去一趟县城,咱跟罗团长当面把话说清楚。他那人虽说凶蛮,可也不敢把你老兄咋样。”

徐云卿沉思片刻,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只好点头答应。第二天清晨,徐云卿备了一份厚礼,和杨玉坤坐着他的双套轿车去县城。郑二刘四两个保镖相随。郑二坐在车辕执鞭赶车,刘四腰插盒子枪坐在车后码头。

日头斜过头顶,轿车进了县城。郑二径直把车赶到徐家开的一家客栈。店伙计见是掌柜的来了,急迎出来,把徐杨二人接进一间雅座,送上热水洗面,随后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送来。吃喝间徐云卿问掌管客栈的伙计,可知罗玉璋回到县城的情况。伙计回答,只知罗玉璋打土匪受了伤,再无其他消息。

饭罢,徐杨二人要去保安团部见罗玉璋。郑二刘四起身相随。徐云卿摆了一下手:“你俩歇着。”

郑二说:“万一掌柜的要有个啥事,跟前也没个使唤的人。”徐云卿苦笑一声:“要真的出了啥事,你俩也是自给。”

徐杨二人来到保安团部。门口有两个持枪团丁站立两旁。他二人上前讲明是罗团长的朋友,专程来看望罗团长。团丁见他俩都是有年纪的人,便挥手放他们进去。

杨玉坤多次来过这地方。他在前边走,徐云卿紧随其后。大老远他俩看见郭拴子坐在椅子上擦枪。他俩走过去笑脸问候郭拴子。郭拴子一改在徐家的谦恭态度,斜了他们一眼,冷着脸问:“你俩来干啥?”

徐云卿答道:“来看望罗团长,烦请郭队长通报一声。”他看见郭拴子的右手腕还缠着纱布,不禁肉颤了一下。

郭拴子慢慢吞吞地装好枪,起身进了屋,片刻工夫出来,说道:“罗团长有请。”

徐杨二人走上二楼,来到罗的住处。罗玉璋穿着宽大的白绸衫子,躺在**闭目养神。床前坐着一个俊俏丰腴的年轻女人,捏着肉乎乎的小拳头轻轻地给罗玉璋捶腿。

徐云卿把手中沉甸甸的礼品放在八仙桌上,弯着腰笑着脸问候:“罗团长,伤势是否好转了些?”一脸的关切之色。

半晌,罗玉璋睁开眼睛,斜觑着他们:“哦,是徐会长和杨镇长。你们找罗某有何公干?”并不让座给他们。

徐杨二人答道:“我俩是专程前来看望罗团长的。”罗玉璋冷冷一笑:“罗某担当不起。”

杨玉坤有点尴尬。徐云卿硬着头皮,装做听不出罗玉璋的话外之音,关切地问:“罗团长感觉好点了么?”

“一时半时还死不了。”罗玉璋又阴冷冷地说了一句。

徐云卿一时语塞。杨玉坤这时回过神来,笑着脸说:“罗团长真会说笑话。你遭此大难,我和云卿兄深感不安。今Ft前来一是探视贵恙,二来是登门致歉。还望罗团长多多海涵。”

罗玉璋这才摆了一下手,示意徐杨二人坐下说话。他左肩的伤势不轻,那天不是躲得快,这条胳膊可能就废了。此时一动,伤口还钻心地痛。

“唉,实在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徐云卿落座后,神色黯然地说。”这事出在徐某家里,实在让徐某愧见罗团长。”

罗玉璋脸色和悦了一些。徐云卿接着说道:“我已经弄清白了,刺杀罗团长的刀客不是土匪,他是李世厚的后人李墩子。”“李世厚?”罗玉璋猛地坐起身,伤口痛得他皱了一下眉。徐云卿忙说:“就是杨豹子的表哥。那年你在他家打了杨豹子一伙。”

罗玉璋咬着牙说:“这么说是遭了仇家的暗算?”他想问墩子怎么藏到了徐家儿媳的屋里,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问这话不是把他那事也露了?

杨玉坤在一旁笑着脸说:“李世厚原在云卿兄家干过活。云卿兄为人一心地良善,重义气讲交情。前些日子李世厚的后人墩子突然来到徐家,说是想在永平镇落脚寻个活干。云卿兄看在和他爹旧**情的份上收留了他。谁知他心怀叵测,弄出这样的事来......”

“那狗日的把我害扎咧!”徐云卿咬牙切齿地骂。”他把我弄得一脸黑墨。罗团长若是糊涂人,还以为是我日的鬼哩。”

罗玉璋看了徐云卿半天,口气缓和了许多:“徐会长多心了。这事我心里有数。你俩远道而来,还没吃饭吧?”

徐杨二人齐声说:“吃过了吃过了。”

又聊了一阵闲话,两人起身告辞。郭拴子代罗玉璋把他们送出团部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