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辙南辕

叁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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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雪生活很散漫,只对两件事认真。一是角色,二是对身材的管理。她要求很严格,每天必须慢跑五公里。哪怕拍戏到半夜,她也会跑着回宾馆,完成指标。运动过后,全身都是汗,别提多舒坦了。这天早上,她跑完步,想起来几天没有戴小雨的信儿了,立刻掏出来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问她在忙什么。

戴小雨说:“跟朋友一起吃饭。”

“你刚到北京,哪来那么多朋友?”

“朋友圈套朋友圈,认识个把人还不容易?”

“你不是不爱跟陌生人一起吃饭吗?”

“我得挣钱,这是有偿服务。”

听戴小雨这样说,鲍雪立刻警惕起来:“姐,这你可得说清楚。”

“老板们谈事,需要气氛融洽,邀请局外人作陪。我挣的是劳务费。一次一结账,拿到报酬立刻回家,额外的事情一概拒绝。”

“你这不是花瓶嘛!”

“没错,我就是花瓶,只是不往别人家桌子上摆罢了。”

一个电话进来冲断了她们之间的通话,电话是一起拍过戏的制片主任打来的。

他说,一个演员父亲突然去世,来不了了。跟她有对手戏的男演员一天二十万,时间不能拖,临时换将,他立刻想到了鲍雪。他问:“看在哥们的分上,来救一下场好吗?”鲍雪爽快地答应了。

剧组的拍摄地点在南京,鲍雪一出机场就犯了粗心大意的毛病。出口有很多人举着牌子接机,鲍雪看到一个光头男人,两手高举着一张白纸,离得有些远,纸上有两个字,前面的字笔画很多,后面的字确定是雪字。她笑着冲那个男人招了一下手。男人收起了那张纸,低着头在鲍雪前面走,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站住脚接电话,回过头看了鲍雪一眼问:“你是翟雪吗?”

“不是,我叫鲍雪。”

男人立刻转身往接站口跑,鲍雪明白他接错了人,立刻靠边溜了。前来接鲍雪的是化妆师良玉,看见她鲍雪立刻扑过去。

“良哥!我亲爱的良哥!我差一点跟着不认识的男人走了。”

“哎,你的小脑袋瓜到底是怎么长的?”良玉划拉了一下鲍雪的脑袋。

“我不知道接机的是你啊。”

“制片部门人手调不开,我被临时抓差派来。”

良玉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因为身材高大,性格爽快,业内人士都叫她良哥。

鲍雪问:“这个替补是你向制片推荐的吧?”

“他知道你的实力,我也没多费口舌。”

鲍雪冲她挑起大拇指:“良哥仗义。”

“一声哥,不能白叫。”

一进化妆室,良哥就忙着给鲍雪梳发髻,拢鬓角,插簪环。擦胭脂抹粉,一通捯饬后,鲍雪看着镜子里的小媳妇说:“良哥,咱俩合作了四次,这是你第一次给我造型,过去都是你的手下管我的妆。”

“依你的潜力,演一号二号没问题。”良玉说。

化妆柜的一角露出来一个东西,鲍雪拿过来爱不释手:“良哥,借我玩两天呗。”良哥大方地说:“拿去。”

鲍雪一分钟都没耽搁,连口水都没喝,就进了片场,导演第一次跟她合作,对她有几分忧虑。他说:“走一下戏吧。”

执行导演给演员走调度。鲍雪聪明一点就透。执行导演对坐在高台上的摄影比了个OK的手势。鲍雪抬头看,高台上把着摄影机的竟然是刘梁周。鲍雪高兴地冲他咧嘴笑。刘梁周也认出来她,嘴角一扯,还了她一个微笑。

摄影机降下来。刘梁周在镜头里面看光看景别。鲍雪在镜头的玻璃面上看到自己,她盯着镜头整理头发。刘梁周不动声色地跟镜头里的鲍雪对视着。鲍雪太熟悉这套程序了,她突然对镜头做了一个鬼脸。

刘梁周忍着笑走到灯光师旁边,对他小声说:“把这里打到5.6。”又跟候场的化妆助理小声说:“给她弄弄头发。”

导演问:“可以了吗?”“导演,如果你对这个画面没有特殊要求,我建议从这个角度拍,效果会很不一样。”刘梁周说。

导演采纳了。执行导演喊:“预备,开机!”

鲍雪扮演的是明朝民女秦氏,她跟杂货店店主赵福有一番对话。赵福问:“你说人死容易,还是活着容易?”

秦氏一愣,看着赵福没有说话。赵福说:“死,就难受那么一下子,挺一会儿就一了百了。活着比死难多了,风风雨雨几十年,要真本事,真耐力。如果你认定自己是苦命之人,就咬牙熬吧。不为自己,为孩子也要熬下去,太白才八岁,没了娘他怎么往下活?”

听到“太白”两个字,秦氏扑通一声给赵福跪下了。她说:“出阁前我严守闺训,嫁人后也未辱没过门风。”赵福吓了一跳伸手搀她:“有话起来说。”

秦氏两手扶地,脑袋咚咚地往地上死命地磕:“菩萨,你是唯一能度我的菩萨。”赵福吓得松开了手:“别!别!你这是干什么?”

秦氏的眼泪泉水一样地流:“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你带我走吧,我跟你去乡下。别说是当妾,就是给你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赵福不像菩萨,他像个罪人,直戳戳地立在秦氏面前。秦氏知道他在犹豫,她说:“做不成牛马,我长成你门前的一棵树,拴车系狗,给你乘荫纳凉。”

赵福垂着眼皮好一会儿才说:“车有车道,卒有卒道,各自有命,强求不得。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乡下的老婆含辛茹苦给我敬着老、养着小,我不能凭一时兴起,毁了自己的日子。”

秦氏手撑着地站起来,踉跄了两步站稳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裙,迈步出画。

执行导演喊:“停!”导演喊:“过!”制片主任夸鲍雪:“良哥说你是鲍一条,名不虚传,果然一条就过了。”

工收得早,刘梁周在酒店里张罗吃火锅,良玉把食材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问都叫谁,刘梁周说,谁也不叫,有口福的人进来,就添双筷子。

鲍雪给良玉打电话,请她晚上出去吃饭喝酒。良玉说,刘梁周在房间里弄了火锅,305房间,要她过去。鲍雪问:“他叫我了吗?”良玉说:“没有。”“上杆子不是买卖,不去!”鲍雪一口拒绝了。

鲍雪在房间里洗完澡,用吹风机吹头发,看着镜子里面自己披头散发的形象,她嘴角露出了一丝坏笑。

刘梁周、良哥、制片主任和摄影助理们,聚在房间里,吵吵嚷嚷地喝酒吃火锅。有人敲门,刘梁周大声问:“谁呀?”

门外的人不吱声,继续敲门。刘梁周起身去开门,他刚把门开到三分之一处,一张丑陋的黑猩猩脸立刻凑过来,几乎跟他鼻尖对鼻尖。刘梁周吓得一声嗥叫,转身三级跳,蹦到**。黑猩猩脸身披白色长袍,长发凌乱地堆在脑袋顶上,它疾步进屋。房间里的人,猝不及防全部往后撤了一下身子。黑猩猩脸一个急转身,白袍被带起的风扬起,摆了个很有气势的造型,扭头走了,随手“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房间里静场片刻,刘梁周醒过神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声喊:“谁啊!”

房间里的几个男人同时大喊:“我靠!”“这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鲍雪的**扔着白床单和黑猩猩面具,她笑得在**打滚。良玉推门进来,老鹰抓小鸡一样把鲍雪拎起来。鲍雪嬉皮笑脸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良玉说:“不认识你,还不认识这个面具?走,你跟我赔礼道歉去!”

到了305房间,鲍雪仪态万方地给在座的各位男士行屈膝礼道歉。她娇滴滴地说:“奴家一时莽撞,望各位好汉原谅则个,小女子愿以酒赔罪。”

“没看出来,你原来是拍恐怖片的好材料啊。”制片主任说。鲍雪立刻顺竿爬:“有这样的角色,一定记着我。”

“记着,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招你惹你了?”刘梁周问。鲍雪说:“忘了告诉你了,欠儿登是我的小名。”制片主任做和事老:“你俩喝一个。”

鲍雪主动拿起酒杯倒满了酒,一饮而尽,她把空酒杯翻给刘梁周看。刘梁周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房间里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鲍雪主动跟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碰杯喝酒。

良玉一手拿酒杯,一手搂着鲍雪说:“鲍雪特别好相处,不像别的女演员,整天事儿妈似的为难别人。”鲍雪说:“我这个人说好听点心大,说难听点就是活得比较糙。我不挑别人的礼,是因为挑的时候你得放回放,回忆他哪得罪我了。自己累不说,别人跟你相处起来也难。”

“你刚才演的那一出算什么?”刘梁周问。鲍雪说:“算现世报,当天的问题,当天解决掉。”

“你一句话就过了?”

“不过怎么着?”

“再喝一个。”刘梁周说。“他这是要往倒了放你。”良玉提醒鲍雪。“放倒我?那是太阳喝醉了,掉地上摔散黄了。”鲍雪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亮空酒杯给刘梁周看,刘梁周也干了杯中酒。

笑闹声一浪高过一浪。桌子上多了二十几个空啤酒瓶子,几个空白酒瓶子。

制片主任问:“昨天半夜两点,你们谁给我打电话了?”“里面有没有磨刀的声音?”刘梁周问。制片主任说:“有人一声一声地学公鸡打鸣。”“听说你现在正在搞科研,想把白天的太阳借到晚上用,有这事吗?”副导演说。制片主任呵呵笑:“我他妈的借个太阳挂上,让你们这帮王八蛋,白天晚上都给我干活。”

房间里的人立刻端着酒杯围攻他。

刘梁周喝多了,大着舌头对鲍雪说:“你这人情商太低。”鲍雪说:“解释一下,什么是情商?”

“情商,就是一个人控制调整自己的情绪,认知他人的情绪,并做出相应调节的一种能力。”

鲍雪说:“没关系我逆商高啊,面对挫折和逆境,我能极快调整做出反击。”

刘梁周跟她碰杯,两人都一口干了。刘梁周开始跟鲍雪掏心窝子:“小时候我妈把我管得特别严。我童年的理想是长大当个混混。不被家长摆布,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鲍雪说:“那混混的规格太低,你得当皇帝。”

“在我生活的空间里,我就是皇帝。”刘梁周说。

鲍雪慢慢品着杯里的酒,她说:“我去故宫,逛了一圈,得出来一个结论,打死我,我都不会去当那个狗屁皇妃。圈在一个阴森森的屋子里,睡着硬得能硌死人的红木床,天天浓妆艳抹,等着皇帝翻牌子翻到自己名下。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众人大笑。

刘梁周喝多了,思维进入了死胡同,一句话周而复始地说。磨叽得鲍雪心烦,她一拍桌子:“喂!扁桃体,怎么老是你发炎?”

刘梁周磕磕巴巴:“那,那你说。”

“等我喝二了,再反驳你这么二的理论。”

“你还能喝多少?”

“喝到你享年三十二岁。”

刘梁周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鲍雪围着他拍照。她把手机里刘梁周的醉态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冯希把刘梁周的照片做成表情包,重新发回到群里。鲍雪笑得不亦乐乎。

鲍雪累并快乐着,戴小雨也没闲着。这段日子,她跟柴勇出入酒场,柴勇没有食言,让她轻轻松松挣到了五万块钱。晚上还有一局,戴小雨穿戴整齐,拎着小包从客房里出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白静慧问:“你去哪儿?”

“跟人约好了,出去谈事。”

“什么事非得晚上谈。”

“奶奶,我又不是小孩儿,自己有分寸。”戴小雨脚步未停走了出去。

白静慧进了戴小雨住的房间,拉开衣橱,里面挂着好多高档衣服和名牌包。白静慧心里“咯噔”一下,沉着脸关上橱柜,她拿定了主意。

这天,司梦和尤姗姗领着大壮和圆圆进蛋糕店,两个孩子为吃哪种糕点争执不休。尤姗姗替他们做了决定,吃冰淇淋蛋糕。大壮和圆圆吵着要喝可乐,尤姗姗觉得小孩子可乐喝多了不好,可她还是自作主张买了三杯可乐。可乐端上桌子,圆圆立刻拿了一杯,大壮也拿了一杯。司梦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桌子上剩下的那一杯可乐。圆圆立刻把自己面前的那杯可乐,推到桌子中间说:“你们喝吧,我不喝。”“我们圆圆真懂事。”司梦夸她。

圆圆噘着嘴说:“渴死我得了!”

尤姗姗大笑。司梦要了一个空杯,她把一杯可乐分成两杯,放在儿女面前。

司梦问尤姗姗:“今天怎么这么闲?”

“哪有个闲?我这是忙里偷闲。”尤姗姗掏出来手机让她看她的步行记录,“还不到一天,就走了两万步。一会儿还得去医院看看我儿子他爷爷。”

聊了一会儿,司梦说尤姗姗看上去和接触起来不一样,爽气,有什么说什么,看似粗糙实质善良的性格,在女人中很少见。尤姗姗笑起来说,到底是读书人,能透过现象看本质,难怪她愿意跟司梦扯棉花。

司梦感叹说:“自从当了家庭主妇以后,我几乎没有什么社交,全部心思都放在老公孩子和电脑写作上,生活里几乎没有朋友。还别说,跟你聊天,我的眼界和心胸也开阔了不少。”

尤姗姗哈哈笑道:“咱俩这是启动了互拍马屁的模式吗?”

鲍雪出来办事,在路边打车,一辆车在她身旁停下,刘梁周从驾驶室里探出来脑袋:“稀罕哪,你去哪儿?”鲍雪说:“回家。”刘梁周要去东三环,鲍雪正好搭顺风车,两人相约晚上喝酒。

鲍雪进了家里的卫生间,发现满地都是水,马桶坏了。她立刻打电话,约人过来修马桶。她哪里知道,那边表姐和外婆之间已起了纷争。

戴小雨昼伏夜出,加上橱柜里多起来的奢侈品,叫白静慧的神经绷紧了。老太太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准备跟孙女好好谈一谈。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中午十二点,白静慧等不了了,进屋叫醒了戴小雨。戴小雨穿着一身睡衣,跟着奶奶懒洋洋走进客厅。她半闭着眼睛问:“奶奶,什么事啊?”

“你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戴小雨打了个哈欠,在沙发上坐下。

“你衣橱里的高档衣服和名牌包是哪来的?”

戴小雨一怔:“奶奶,您怎么随便动我的东西?”

“来历不明的东西进了我家,我必须弄清楚。”

戴小雨的脸沉下来,她垂下眼睛不说话。

“你隔三岔五晚上出去,二半夜才回来,带回一身的酒气。到底干什么去了?”白静慧冷着脸问。戴小雨说:“这是我的私事。”

白静慧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说:“我跟你爸积怨很深,多少年没有来往。现在你住在我这儿,如果出点什么问题,依他的那个性格,你知道会怎么样。不求你孝敬我,总不该给我找麻烦吧?”

戴小雨说:“一起合作的朋友送的。”白静慧追问:“合作什么?”戴小雨回答:“陪他们谈生意。”白静慧脸色严峻起来,她问:“在什么场合谈?”

“饭桌上。”

“你吃他的饭,他还付你酬金?”

“这种事一点都不稀罕。”

白静慧强压怒火:“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就不能找个正经职业做?”

“搂草打兔子,不算个职业。”戴小雨一脸的无所谓。

白静慧说:“没钱的时候,把勤舍出去,钱就来了,这叫天道酬勤。”

“可惜,我没钱,还长了一身懒肉。”

“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您就是偏心眼。鲍雪做什么,在您眼里都是对的。”

“你说说她哪儿不对了?”

戴小雨眼睛转到一边,不说话了。

白静慧语气放缓了说:“四岁的时候,你父母把你送到我这里来。在我身边,从幼儿园待到初中毕业。你爷爷去世,你爸因为房产的问题,跟我彻底闹翻,硬把你弄回到杭州去。我在你身上费过心,费过力。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出国以后连一个电话都没打给过我,你的心像块冰坨子,你莫非是嚼冰块长大的?”

“您跟我爸有矛盾,别把我扯进来。”

“好,单说你。你父母在你身上花了大笔的钱,不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未来?”

“过一天算一天,想那么远有什么用?”

“你别在我这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担不起这责任。咱们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按照我给你的期限找房子。你妹妹为了避嫌,都没有住在我这里,你也一样,我这叫一碗水端平。”

戴小雨说:“鲍家在北京有房子,她当然可以不住您这里了。”

“你姑父硬把长期租给别人的房子收回来了,让小雪住。一年少收入二十几万,就为了让你爸别跟我闹腾。”

“姑父还是有家底,我跟鲍雪没法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