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形势骤然恶化。
村里的头面人物再度聚集到村长的房子里。我也被特许以观察员的身份参加。
“我父亲是在几个小时前去世的。”正田村长沉痛地说。
“当然,考虑到年龄,去世也不足为奇。但是,从死状上看,完全是祸神的手笔。”
所有人看到僵在被褥上的老村长正田不死男的模样,都立刻背过脸去。死亡在他脸上留下了可怕的痛苦印记。
“最有力的证据在这里。”
忌部老人敞开遗体的胸膛上面浮现出肿胀的文字。
pestis pestis
在场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和祸蝇一样的图案。”
“果然没错。”
“那段诅咒的文字。”
这是为什么?我想。如果祸神是从理想乡人的潜意识中诞生出来的,为什么会反复出现他们无法理解的拉丁语诅咒?
“不会吧,这……”
忌部老人呻吟说:“面对报复的诅咒,竟然变本加厉地作祟!这样的事情,还从来没有过……太浑蛋了。这样的话——这已经……”
就在这时,一个村民跑进了房子。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慌慌张张。
“什么事这么吵?”正田村长眉头紧锁,训斥道。
“非常抱歉,但、但是……有件不得了的大事……”
听到跑进来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讲完,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了。
“真的?”
“不可能!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
“为什么?仓库不是用三重大门密封的吗?到底是从哪儿进去的?”
“里面应该充满了惰性气体,它们怎么活下来的?”
面对村里头面人物的问题,年轻人只能脸色煞白地摇头不已。
“金城先生,完全没想到在您来访的期间,会遇到这样的一天。不过,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
村长的话,让房间一下子静了下来。
“请等一下,不要放弃。一定还有办法。”
我在正田村长的表情中感到了悲壮的决绝,拼命想要阻止他。
“不,没有办法了。”正田村长静静地说。
“今年的收成已经完了,仓库的粮食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绳。现在既然已经被祸虫糟蹋了,我们也就活不下去了。”
“马上驱虫啊!不管怎么说,这么短的时间里,总不会把粮食都吃光吧?”
“现在驱虫已经晚了。”
忌部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
“祸虫会分泌一种无法分析的剧毒。只要被它们接触过的食物,不管怎么处理,都不能再吃了。以前很多村民就是因此丧生的。”
“那……”
那到底要怎么办?我屏住呼吸,等待他们继续说。
“我们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一件。”
忌部老人的声音像是在吐血。
“我们的历史,在今天结束。艰苦奋斗的日子里,多少也有一些喜悦。怎么样,大家都没有遗憾吧?”
“对,事到如今,一点也不后悔。”
“我们都已经很努力了,对吧?”
“是啊,真的尽力了。”
“我们也能挺起胸膛,面对地下的祖先了。”
“ 我们干得很好,干得很好。”
没有一个人抱怨,大家全都站起来,流着泪互相拍肩膀。
“我们终究灭亡在祸神的无理作祟下。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了。我们只能接受这个命运……”
忌部老人大声鼓励众人。
“但是,我们不会在这里坐着等死!”
所有人都用力点头,挥起拳头,齐声大喊:“没错!”
“从现在开始,我要在理想乡神社奉上毁灭的诅咒。村里每个人都必须参加。”
“毁灭的诅咒?你要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金城先生,怎么样,要不要见证村子的末日?把我们写在记录里,可能的话,最好烙印在您的记忆里。”
正田村长带着平静的笑容,伸出手来。
“村长。”
“现在回想起来,您偶然来到这里参观,真是侥幸。如果神……不是祸神,而是如果这个宇宙的某处有一位真正的神,那么也许这就是他的旨意。”
理想乡神社内,弥漫着紧张的空气。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打扫过了,昨天的狼藉**然无存。
“今天,不得不对大家说这样的话,实在非常痛心。但还是
请各位听我说。我们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粮食,都被可恨的祸神祸害掉了。”
正田村长淡淡地通报情况。听众中传出啜泣声。
“各位,到此为止了。让我们带着自己的骄傲和矜持,迎接最后的时刻。”
啜泣化作痛哭。每个人都在流泪。
“但我还是气得发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心情完全一样。”
忌部老人站到村长旁边。
“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么残酷的命运?”
忌部老人叫喊道。愤怒立刻感染了听众,宛如暴动般的氛围席卷开来。
“既然如此,不管做什么,我们都要让祸神知道我们有多愤怒!我们确实是弃民,是虫豸一样的东西。可是,虫豸也有虫豸的意志!在被踩碎之前,至少也要狠狠刺他一根毒针!”
喝彩声四起。人们找到了最后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
“塔米,过来。”
正田村长不知为什么把塔米喊了过去。塔米战战兢兢地走过去。
“就在今天早上,你爷爷去世了。”
“啊,不可能……”
塔米捂住嘴,目瞪口呆。这么说来,塔米是正田村长的女儿?她从没提过家人,我刚知道这个事实。
“很抱歉,这是真的。这一切都是该死的祸神干的。”
塔米的眼睛里涌起大滴的泪水,随即顺着脸颊滚下来。得知老村长的死,听众中间爆发出新的怒吼。
“接下来,忌部神官将会奉上毁灭的诅咒。塔米,你必须加入。”
“我?可是,我什么也不会啊。”
“没关系,塔米,你什么都不用做!”
正田村长推着塔米的后背,让她去忌部老人身边。就在这时,几个村民搭好了祭坛一样的东西。
“还有,金城先生,请让我们暂时保管您的上衣。”
“什么意思?”
“您的上衣里,好像有电子大脑,还有其他各种神奇的功能,可能还有武器。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方便被您打扰。”
一个年轻人走过来,举着枪,瞄准我的胸口。那不是激光枪,也不是脉冲枪,只是使用火药的原始发射装置,但就算这种东西,被打中了也是致命的。西服上搭载的简易护盾,无法保证挡住极近距离的子弹。
“怎么了?住手,不要朝黎明先生开枪!”
塔米的叫声传来。
我看着正田村长的眼睛。毫无疑问他是认真的。既然下定决心去死,他们便没有一丝犹豫。
我默默脱下西服,递给正田村长。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理想乡的空气。比我想象的更冷,也更新鲜。神社特有的清新,也许来源于树木散发的杀菌物质——哪怕这里是全宇宙最受诅咒的神社。
“谢谢。我要再次为我的无礼道歉。金城先生,希望您安安静静地旁观这一切。”
拿枪的年轻人依旧站在我背后。
忌部老人把工作服换成了神官的装束,出现在众人面前,深深鞠了一躬。
“忝居高天原末席的大祸津日神、八十祸津日神,苛待我们无辜的理想乡人民,非但召来无数的瘟疫灾难,还用祸蝇吸食我们的膏血,用祸虫搜刮我们的粮食。祖祖辈辈,直至今日,都承受着无比的损失……”
忌部老人放声高诵。毁灭诅咒的前半部分,和昨天听到的报复诅咒没有什么区别,但在最后有所不同。
“即然这样,我们甘愿自我毁灭,向大祸津日神、八十祸津日神报一箭之仇。”
一个和塔米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双手捧着某个长长的东西,走上前来。
一看到它,我的脸都白了。
“神刀魂切丸。”
忌部老人抽出这把长约90厘米的日本刀。刀保养得很好,带有微微弧度的刀身渗出淡淡的蓝光。
“塔米,闭上眼睛。你的牺牲,绝不会白费。”
忌部老人用平静的声音下令。塔米的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住手!那没有任何意义!”我放声大叫。
“祸神只是你们自己心里诞生的恶意和绝望!”
聚集在神社里的人们,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无视我的声音。
“住手!塔米!快逃啊!”
忌部老人挥起长刀,慢慢向塔米走去。
“宇宙也给我睁眼看好!我们的决心有多强!”
为了实现复仇,必须把自己最珍爱的、最无辜的东西当作祭品……这大约就是他们陷入的疯狂思考吧。可是,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忌部老人踏出最后一步的时候,塔米像是终于从魔咒中解放出来似的,转身想要逃走。但是村民张开双臂拦住了她的去路。
神刀魂切丸从背后贯穿了塔米的胸膛。
塔米瘫倒在地上。周围的村民抱起她。我闭上眼睛。
“看到了吗,祸神?你尝到我们的怒火了吗?下一个是我!”
忌部老人仰天大叫,简直连喉咙都要撕裂一般。
空间扭曲了。
刹那之间,天照Ⅳ的蓝色天空化作晦冥,暴虐的狂风骤然而起。
人们在狂风中互相搀扶、彼此支撑,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就在这时,我真的看到了:自云层间俯瞰大地的——巨大眼球。
那眼睛很熟悉。祸神的像……那双像猪一样的细长眼睛。
眼睛陡然瞪大,仿佛十分震惊,它一边眨着,一边逐渐变淡,直至消失。
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宛如深夜的理想乡——天照Ⅳ,包裹在激烈的雨声中,几乎无法听到彼此的叫喊声。
我跑向正田村长,抢过西服。正田村长只是茫然地站在塔米前面,没有丝毫抵抗。
我弯腰俯在塔米身上。她已经停止了呼吸。雨水浇打的身体彻底冷了。被长刀贯穿的胸口,应该流出了无数鲜血,但都被雨滴冲洗掉了。
“怎么了?这就结束了吗,祸神?”
就连忌部老人的咆哮都被雨声淹没,听起来断断续续。
“你这个无耻的神!杀了我啊!你要是能动手,就给我降下神罚啊!”
黑暗的天空中划过闪电。
紧接着,令人目炫的闪光和雷声,在忌部老人的位置炸开了。
我像木头人一样弹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幸好落在柔软的泥地上,没有受伤。
看向落雷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坑。
烧成焦黑,折成两段插在地上的,是那把名为魂切丸的日本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