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

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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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夢想著從鄉下回城,夢想著城裏人每個月的二兩豆豉票和半斤肉票,那是城市戶口的標誌之一。何況城裏有那麽多人,有那麽多人嗬人,這還不夠麽?我那時候最喜歡看人,每次回城探親,沒事做的時候就逛街看人去,從中山路折向黃興路,沿著牆根按順時針方向走,覺得在人堆裏鑽來擠去的日子真是美妙無比。我總是能碰到同時回城探親的魯少爺,就是我的同班同學魯平,也在街上閑逛,是個不知疲倦的街蟲子,不過是沿著牆根一圈圈按反時針方向走。我們走著走著又會合一次,擦肩而過,會意一笑,並不說話——興奮得沒功夫說話。

我在報上發表了幾首酸詩和幾篇酸文,被調到縣文化館,比魯少爺早兩年離開太平墟。他過早結婚生孩子,不符合招工條件,一直在鄉下喂豬。他不會說話,曾經裝高血壓,裝肝炎,想得到“病退回城”的機會,但隻要人家多問幾句,他就張口結舌,語無倫次,騙局首先在臉上敗露。到最後,他橫下一條心,去找縣知青辦的主任,見對方翻翻他的材料還是不承認他有什麽夠得上條件的病,便把一個指頭伸進門縫裏,一推門,嘎嘣一聲,半根斷指就悠悠然搭拉在手上。

“這不是病麽?”他舉著折彎的指頭,把對方嚇得麵無人色。

對方哆哆嗦嗦去找筆,趕緊在他的材料上簽字。

其實,魯少爺並不適於在城市生活。他喜歡種菜,但城裏沒有地,瀝青或水泥的地麵不容他開發。他喜歡養雞,但雞叫得鄰居煩;喜歡養狗,但狗讓鄰居的小孩害怕;而養兔子沒有草源,最後十幾隻鴿子吧,眼看著鴿食越來越貴,也養不下去。他在一個街辦工廠做事,老婆則在一個醬品店裏站櫃台,兩人工資都很低,而家裏上老下小的開支負擔日漸沉重,要給兒子買個書包,要交電費水費,都得把手裏幾個錢攢了又攢,還顧得上鴿子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