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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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見五指,掩門時珍姑還在熟睡。

其實趕場用不著去這麽早,殺豬的和炸餅的一定還沒有去,可我總覺得應該早一點,去走走月光潑濕的山路,第一個看到太陽。

我深一腳淺一腳走進墟場,暗中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樹幹,或是夥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細搜尋,終於看清了殘月,還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當然是小鎮的連綿屋脊。

不知為什麽還不見燈火,不聞雞鳴與狗吠,以及人們開門時的吱吱呀呀,莫非現在還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騙了我?我搖搖表,喘喘氣,繼續向前摸去。忽然,一腳踩著了個軟乎乎的東西。在迅速縮腳的一瞬間,我感到它是個肉溜溜的活物,忽的一下竄走了,想必是一條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隻腳又同樣踩到了軟乎乎的東西,那東西大概出於驚慌,一撲騰,從鞋底下掙脫,竟順著我的褲腿往上躥,小爪子細細碎碎地一路紮上來直至腰間,幸虧我手忙腳亂地撲打,它才通的一聲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發涼,兩腿軟軟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細細聽去,似地麵發出隱隱約約的潮湧之聲。我低頭一看,發現一團團黑影飛

掠而過。天哪,老鼠!這麽多老鼠!這麽多老鼠在列隊飛奔!

我記起來了,這些天上麵來了一些人,抄著三腳架水平儀一類,寨前村後地一個勁忙碌,又召集群眾大會,問大家是否發現了雞飛樹丫、井水升漲等異兆,同時囑咐鄉民們統一警號,輪流放哨守夜,住磚房的盡可能搬進木房等等,於是人們便紛紛議論地震這件事。那麽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為什麽有這麽多老鼠跑出洞穴?它們是不是已經預感到地表以下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後,我才想到幺姑曾預言過這場地震。她生前常常覺得頭暈,還一再說到“地動山搖”這個詞——那當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經消失。那天的葬禮上鞭炮叭叭炸響,在空中綻開一簇簇瞬時生滅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瘡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嗩呐沉沉地起調,又沉沉地落下去,飄滑於身前身後不可觸摸的空處,緩緩地鋸著顫抖的陽光。吹嗩呐的是幾位漢子,有的駝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臉上都毫無表情,或望著眼皮下一塊石頭,或盯著路邊一棵小草,埋頭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從不交遇。隻是聽到鑼鼓默契的啟導,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幫鼓成半球形狀,抱起嗩呐鋸將起來。他們隨著前麵搖搖晃晃的棺木,隨著撲撲翻卷的招魂旆幡,縮頭縮腦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裏踩出凹凹凸凸的腳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墊了一層密密的鼠屍,就像我後來在鎮街上看到的那種,不知是出於什麽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