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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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化驗室在三樓,隻有一個小小窗口,碉堡槍眼那麽大。窗口內外的雙方一般隻能看見對方的手。大概化驗師們厭惡排泄物,延及排泄物的提供者,拒絕與病人堂皇見麵。

我把化驗單與一隻塑料樣杯遞進窗口,見一隻手把它們接過去了,但久久沒有動靜。

我壓低腦袋往窗口裏看,一隻白口罩上麵,一雙眼睛有長長的睫毛。“你的胃病還沒有好?”白口罩說。

“不不,我是新來的。”

口罩摘下來,原來是——我大吃一驚。

我沒料到邢立會在這裏冒出來,更沒料到自己會這樣狼狽地與她重逢。多少年以後的今天,我腸胃炎發作,虛汗淋淋,腹痛難當,肯定還麵色慘白雙目無神。我急匆匆來醫院急診,可憐巴巴呈上一個髒兮兮的樣杯,就是要讓她從顯微鏡裏考察我的病菌、蟲卵以及一切腐臭之物?考察我幾年來大小便一樣的別後生涯?

我匆匆逃走,慶幸窗口小得恰到好處。但她不容我逃走,很快追來診室,給我一紙化驗結果,拉著我去見另外一個醫生,據說是更有經驗的老醫生。她在老頭麵前低聲說了些什麽,在談到我的病史和病狀時,好像成了我的代言人,幾乎不用我開口,就知根知底地揭發我好酒,好煙、嗜辣,貪鹹、不洗手、不吃早飯一類壞習慣。老頭教訓我的時候,她望了我一眼,嘴角有一絲得意的暗笑。

她當然可以得意了。看見我送上門來丟人現眼,毫無反抗能力地任她宰割,她心裏不知該有多開心。說不定要心花怒放地哼出小調和走出舞步吧?她熟門熟道地去劃價,交費,取藥,安排打針和輸液,指揮我坐在這裏,指揮我站到那裏,指揮我摟起上衣或退掉褲子,暴露我窩窩囊囊充滿汗臭的一切。在幫助護士給我紮針的時候,她抓住大好時機扮演了一個兩肋插刀無微不至的拯救者。不,我不承認這種演出,不接受這種角色安排,更無法容忍她心花怒放的權利——但我實在挺不住。強忍腹痛去注射室的時候,我氣喘籲籲,由她從旁盡力攙著,整個身子幾乎是掛在她身上。我聞到了她的發香,感覺到她手的冰涼,還有白大褂裏瘦削身體透出的驚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