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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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在大雪之下的通达大车店里,关东人发生他们各自的故事。棉花套子的关门雪——傍晚降落——很快埋没半扇窗户,继续飘落下去,明早肯定连窗户都给埋严实,冬天经常有的事情,习惯了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们老家也下雪吧?”黄皮子问。

“下,没这么大。”

火炕很热,山幺妹有些不习惯。他为她加厚一双褥子。她说:“为什么把炕烧得这么热?”

“炕热屋子暖。”

“这么热的炕怎么睡?你肉皮不怕烫?”

黄皮子说你们那儿冬天不下大雪固然不冷,关东不行,夜晚水缸冻绝底,炕不热还行?这儿的人也不是不怕烙,都是人骨头人肉你怕谁都怕。你睡的方法不对头,自然挨烫。他问:

“炕现在热不热?一会儿准保还烫。”

“我铺这么厚,不该再烫。”

“别不信,马上你就喊热。”

山幺妹未等他话音落下,就喊道:“呀,又烫!还有糊味儿!”

“准是炕席糊巴啦。”

“太热了,不能睡啦!”她坐起来。

黄皮子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真是暖和地方来的,没睡过火炕,也不会睡。”

女人迷惑,睡炕还有什么会睡不会睡?热了多铺一层……她说:“火烧多了,烧得太热。”

“我睡给你看。”黄皮子示范睡火炕,令女人大开眼界,他一丝不挂,赤光的身子饼一样平摊在炕头上(最热的地方)一动不动,指使她道,“给我装袋烟!”

山幺妹为他装袋烟——黄皮子用旱烟袋抽烟,烟具比较讲究符合挖参把头的身份,紫铜烟袋锅,乌米杆儿,玛瑙嘴——送到嘴边,划火柴为他点着,她的心不在抽烟上,光赤的身子直接挨着都烧糊巴的炕席,人还不变成烤肉啊。

黄皮子慢吞吞、滋味地抽烟,看表情十分坦然。

“你不觉得烫?”她问。

“烫?”黄皮子吐出一口烟,说,“没你烫。”

山幺妹下意思地瞟眼自己的下身,她疑惑关东汉子的感觉,怎么是热?

先前他喊得劲儿(舒服)喊热乎喊烫。致使她问:

“关东女人……不热?”

“凉,冰天雪地冻的。”他说,是不是道理莫论,男女被窝里的话用不着认真对待,多数胡言乱语。把头感觉是否真实,他还是觉出南北方女人的生理差异,“你们那儿暖和,啥都热乎。”

女人不置可否。

“热乎好啊,烫得劲儿。”他一语双关了,“大雁为啥往南飞,找暖和的地方。”

山幺妹眼睛始终未离开炕头,有些为他担心,火炕也能烫伤人吧?她说:“别逞能啊,烫伤不好治。”

“你以为我能烫伤?”

“我铺几层被褥都热,你直接肉皮挨在上面……”

“这你就不懂了,你挨烫就是因为铺得多,直接挨炕才不热,不信你试试。”他逗适道。

山幺妹不肯,说死她也不信。黄皮子继续抽他的烟,抽烟解乏,吞云吐雾中他的疲惫得到恢复,说不清这是一个晚间的第几次了,她惊异这个男人的剽悍体魄,问:

“你还、还行?”

“咋是还行,正经行呢!”黄皮子不是吹牛,人参没少用,身体壮得很,远方的女人的新鲜感令他爱不释手,不知疲劳,“天亮还早呢!”

女人心里喜欢,一辈子能遇上几个这样雄壮男人啊!她慨然道:“你比我男人厉害得许多。”

“他不行?”黄皮子问人家男人隐私。

“没你行!”

窗外雪仍然纷扬着,继续埋没窗户。像是起了风,落在窗户纸上的雪有了声音,很少听到落雪的声音,因为雪花太轻的缘故。他们都累得不行,软瘫像一块年糕不成型。

许久,黄皮子说:“听说你来关东,为弄大棒槌?”

“人参,不是棒槌。”她还不清楚人参和棒槌是同一种东西,那个时代河边洗衣的女人还使用棒槌。除此就是菜鸟、笨蛋的意思,一定是后者。

“人参就叫棒槌。”

“为什么叫棒槌?人参是不是很傻很笨,头脑不灵活。”

“跟傻没关系,叫它的真名它就会跑掉……”黄皮子讲挖参的习俗,人参的秘密,它名字为人呼出,因而被控制,不能施展其超自然的威力,就是人以己之长(发挥语言的魔力)攻人参这短(讳名的禁忌),于是可以稳操胜券。[2]他说,“喊一声棒槌吓住人参,它才不敢跑掉……”

“人参没长腿,会跑?”她不相信,问。

“你没挖过参没亲眼看到,不信也不怪。”

山幺妹听出他不太高兴,他对他从事的行道充满自豪感,讲得眉飞色舞。附和的话不会说,恭维的话还会说,她讨好道:

“万老板说你是参王,三江挖参没人比得了你。”

黄皮子再次兴奋,成就感如藏在草丛中的蚂蚱,被女人趟起,振翅飞翔。他说:“这么说吧,白狼山哪座山上有棒槌我心里清楚。”

“百年大人参你能找到?”山幺妹问。

“那当然。”黄皮子自负道。

“太好啦!”女人高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