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女匪

第十章 匪巢第一夜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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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旋风马队令人胆战的蹄音,伴着撼天动地的嘶鸣,撕开黑魅魅的夜幕,惊雷一样滚过秋寒和恐怖中战栗的西大荒,回到了匪巢―老龙眼土窑。

土窑大门紧闭,阴森的大院里一片漆黑,四角炮台的窄小射孔透出昏黄马灯光,时明时暗,如同荒缘间飘忽不定的幽幽鬼火。

忽然,炮台里的灯熄火灭,随着枪栓的响声传来盘间:“山头扬鞭?”

马队中立即有人作答:

“平川飞马!”

炮台里又盘问:

“羊肉当狗肉?”

“烧酒当河水!”

暗号对上,炮台重新亮起灯,院门打开,马队驰入。其实这样做有些画蛇添足,胡子大柜在队伍里,用不着盘问就可以开门放人。恰恰是大柜旋风的规定,夜晚开大门必须盘问,吐春撩典(说术语)。

“上亮子(点灯)!”旋风喊道。

顷刻间,正房、东西厢房、马厩……蜡烛、马灯、狼油火把同时点燃,如同白昼。

一队汗淋淋、鼻子喷着热气的马一字排开,前面的金鬃马昂首翘望,前蹄毗地,长尾甩动,它是这个塔子大柜旋风的坐骑。

“花(散)!”旋风下令,翻身下马,将缓绳甩给马拉子(专门给大柜牵马的人),拎着马鞭子立在院心,推推低垂压到额头的四喜帽[1],环视四周,待马人舍人进屋后,才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设在正房中旋风的卧室灯已点亮,只住大柜一个人的顺山土炕上铺张青黄色的狼皮,不仔细看会误认为有条狼卧于炕间。据说狼皮很特殊,铺着它一旦夜里有贼进屋,针毛便立刻竖起,刺醒沉睡的人。墙上挂着刀和枪,两把椅子背覆盖全身赤褐、白色尾巴尖的赤狐皮和全身淡黄略带灰色的草狐皮。西墙处放着佛像,黑默默的供桌上摆着香炉和放供品的盘子。

“大爷!”马拉子板弓子(姓张)端来盆热水,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今晚麻划子(洗澡)吗?”

“不闹海(洗澡)了。”旋风脱去披风,摘下帽子,在青默默新头发茬儿托衬下,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庞,更显得英俊俏丽。大柜洗手、漱口、点灶香插人青铜香炉,双掌合拢放在胸前,轻声念叨,“南无十方常住三宝。”样子十分虔诚。而后盼咐板弓子说,“告诉伙房弄些大菜(牛肉)、哼瓜(猪肉),今个儿踢坷垃将顺(顺溜),弟兄们打个全家福(大家吃一盅)。”

今天他们去攻打草原上有名的大户乔家。傍晚,全络子倾巢出动,兵分两路:庞大下巴率领少数人马,去亮子里镇隙水,准备伺机弄些枪支弹药。另一路由旋风亲自带领,扑向乔家土窑。旋风驱策金鬃马,始终行进在马队前头,紧跟大柜的按胡子职位排列的水香、炮头、翻垛先生、秧子房当家、商先员、稽查、总催……四梁八柱、九龙二十八须。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腰间短枪乌亮,战刀寒光闪闪,坐骑是一色训练有素的蒙古乌珠穆沁马,驰如旋风。

夜幕徐徐降落,旋风马队接近乔家土窑,他们先隐蔽在白榆树林间,数双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着乔家土窑。

乔家土窑围墙高筑,炮台十分坚固,武器也精良,数名炮手看家护院,多络胡子来攻打都以失败告终。这块肥得流油的肉,让胡子们嘴馋眼红.旋风亲自来探过路,觉得强打硬攻不行。窥视许久,机会还是来了,乔家的一个炮手来找旋风,愿做插旗的[2]。有了插旗的,里应外合,再坚固的土窑也能攻进去。

旋风亲自布阵,命令神枪手对准炮台封住射口,将杀伤力最大的大抬杆对准土窑门,多装些火药和沙子,只要不哑、不炸膛,肯定能轰开大门。众胡子将马经绳缠在手腕子上,眼里透出杀气,抢夺、冲锋、厮杀和财物在**他们,恨不得立刻听到大柜那声令人振奋的“压!(冲)”。

乔家窑里的人尚未察觉外边的动静,正房大厅里明烛高照,宾客满堂,他们欣赏二人转:

大姑心事奴牌猜透,

你为的西厢下院公子张郡。

你们二人没拜花堂,

没吃子孙饺子长寿面,

没吃着那碗如意汤,

没吃着**的点心,绒拉拉的香……[3]

今天在亮子里当副镇长的女婿回九[4],亲朋好友来吃酒贺喜。

炮台里负责缭望的人已被插旗的收买,明明看见胡子马队却佯装未见,悄悄退下实弹,推上空弹壳。

旋风从腰间取出黑色布包,层层打开,将一尊观音铜佛像托在手中。

众胡子随他低声道:“菩萨宽恩,弟子开杀戒是为惩恶扬善,保佑我们……”然后在马背上对佛祖行礼。

砰!砰!

土窑门响起枪声,这是事先与插旗的约定好的动手暗号。

“压!"旋风大吼一声,胡子朝炮台猛烈射击。大抬杆喷出火焰,巨大的气浪使近处的人感到火辣辣的烫,轰隆隆木门被炸开。金鬃马冲在最前面,忽然飞来颗子弹,穿过旋风的大腿根儿,身子一歪斜,左脚脱橙,马拉子手疾眼快,扶住大柜问:

“带彩(受伤)啦,大爷?”

“没、没有!”旋风忍着剧痛,身子一挺,双腿夹住马肚,嘴叼络绳,双手甩枪,左右开弓,大喊着,“弟兄们,压!”

枪声渐渐平息下来,胡子攻占了乔家土窑。

乔家的财物遭到空前的洗劫,大到马匹肥猪,小到碗碟酒盅,统统被装进口袋带走。最惨的是乔家老小,他们跪在院心,当家的、管事的免不了遭拷秧子的毒打和拷问,逼迫说出钱财藏在哪儿,必须如数交出。接下去水香清点人数,死了几个弟兄,就杀几个冤家,一命抵一命,从不多杀,也绝不少杀。

“那个灰的瓢把(官)留着。”旋风说,副镇长可派上用场,“后天用他血祭老大哥亡灵。”

乔家窑离亮子里镇并不远,即使镇上驻军听不见,此村也在东北人民自卫军根据地边儿上,枪声会引来麻烦,旋风命令连夜赶回老龙眼。

半路上,驮副镇长的马失蹄,警尉意外被摔死,旋风狠狠瑞一脚死尸骂道:

“妈的,我还想用你祭老大哥呢!”

回到老巢,旋风拜完佛,本想到炮台上去看看。伤口的疼痛忽然加剧起来,血从裤子渗出,鲜红一片,他瘫软在椅子上。

“大爷,软富(喝茶)。”板弓子端杯沏好的红茶水给他,冷丁发现大柜眉头紧皱,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莫非受伤了?问,“大爷,伤在哪儿?用不用请任先生来?”

“不用。”旋风接过茶杯说。

络子里的翻垛(匪巢中专司卜算吉凶、批八字)任先生,不光是会推八门求福路,还能治红伤。假如伤在其他部位, 自然要请他治疗的。今天特殊,伤口几乎靠近下身隐秘处,一个秘密永远不能让弟兄们知道,所以才隐瞒下受伤这件事。

“血,大爷你腿……”板弓子到底发现了受伤之事。

“大惊小怪!”旋风急忙扯过衣衫下摆遮住渗血的地方,说,“打乔家窑染上了冤家的血……你不准对任何人说我身上血血的,扫了弟兄们的酒兴,别怪我收拾你。”

“哎。”

“掩扇子(关门)门牢,撂下窗帘。”旋风命令道。

板弓子遵照吩咐做完这些事。

“你过来,帮我治治伤!”

“我?”板弓子怯生生朝旋风移动脚步。有时候大爷喝完酒,便叫自己到他跟前去,将自己搂进怀里,贴着脸……那回他哭了, 自己问他为何劈苏(哭),挨了他一句骂。治伤? 自己哪会啊,弄不好要挨揍的。板弓子越想越怕,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在大柜面前。

旋风挽起裤子直到腿根处,光滑雪白的大腿有一道伤口,血肉模糊。他说:

“给我朝上摧条(浇尿)。”

“这……”板弓子倒听说过人尿可以止血消炎治红伤,毕竟没亲眼见过谁治,这可是大爷呀,朝他身上浇尿?他胆怯地说,“大爷,还是叫任先生给你扎瘤(治疗)吧。”

“少废话。”

“是,是。,,

板弓子迟迟疑疑,又不敢违抗命令,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旋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玩意,迟迟地尿不 出尿来。就这样站了许久,依然如故。他干脆闭上眼睛极力朝外排挤,萝卜茁壮起来,一滴尿液也未出来。

“山头扬鞭?”炮台里有人盘问,继而听见粗鲁的回答:“妈的,我是二爷!”

旋风猛然坐直身子,放下裤腿,向未撤出尿的板弓子说:“系上裤子,去迎接二爷!”

几匹马进院,庞大下巴跳下马背,他走进旋风卧室,朝椅子上一坐说:“咚,满院留干子(肉)香味儿,大哥踢坷垃一定将顺。亮子里镇的底我摸来了,对了,警察局长安凤阁送给大哥一件礼物。”

“先别说了,快向佛祖请安。”旋风严肃地说,“你总忘记老大哥为我们立下的规矩。”

“活人拜死人。”庞大下巴还想说什么,见旋风目光咄咄逼人,急忙咽回去,不情愿地净手、漱口,念道,“南无阿弥陀佛。”直着脖子鞠了躬,点上一住香。

“拐(坐)吧。”旋风说。

庞大下巴朝椅子上一仰,掏出象牌香烟点着,吐出一片白云,说:“半路上遇见安凤阁,他送你一个灰狗子(兵),尖果((,J、美女),水水灵灵的,今晚大哥开开荤吧,嘿嘿!”

旋风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向院心,簧火已点燃,珑拍色火光照亮整个院落,有人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布口袋,抬到拴马桩前打开,倒出一个蒙着眼睛的女人。

“人现在就带过来吗?”庞大下巴问。

“嗯,先放在我的叠窑(屋)里。”旋风道。

庞大下巴亲自去带人,把女兵李秀娟带进里屋,关上门。走过来说:“安凤阁后天头午见你,我答应在草甸子上见他。”

“你说他要干什么?”

“能干什么,安凤阁是113团的狗,为主人办事,还不狗颠肚子(跑前跑后献殷勤)?”

“你怎么确定他为113团办事儿?”

“大哥,满洲国倒台子前,他说降我们为小鬼子卖命,今个儿找我们八成为113团了。”庞大下巴脑袋不空,分析的靠谱儿。

“大哥,宴席该开始啦。”水香来找他们道。

“这事完了再说,搬火山子(喝酒)去!”大柜旋风说。

髯火旁摆着数张八仙桌,鸡、鱼、鸭、兔,煎炒烹炸十分丰盛。旋风面向西而坐,掏出护身佛,放在餐桌最显眼的地方,带头念佛。

众胡子也随大柜念佛拜佛。

“弟兄们,”旋风斟满一碗酒,高举与目平行,语调沉痛地说,“你们喝吧!”然后将酒泼洒在地上,敬那些死去的弟兄,而后重新斟满杯举起,向在场的人说,“弟兄们,搬火山子!”

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众胡子大吃二喝,没人注意到旋风的表情变化,本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此时更加苍白,并带有几分惊慌和不安。素日喝酒用大碗从不知醉的旋风,只几杯酒下肚,便觉得体内火烧火燎,嘴唇发干舌头发苦,清秀面颊现出酒醉的红润。

离酒桌不远,木桩子上绑着一个男人。昨天庞大下巴抓来他,是一个单搓(一个人为匪),名叫甜头子(姓唐)。抓人目的非常简单,为祭祀已故老大哥。斑斑血迹将那男人的脸涂抹得吓人,眉眼很难看清,颧骨高高的,络腮胡子和富有魔力的厚厚嘴唇……席间,大柜旋风扫了几眼,珍藏心灵深处已经变得模糊的一个人的形象,忽然明晰起来,太像他!可以不杀放走他,不!不能那样做, 自己是大当家的,随便放走一个人,原因又近乎荒唐,就因为他像珍藏自己心中的一个人。弟兄们将怎样看自己?旋风极力控制着冲动,继续喝酒。只是酒到口里,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的脸总在酒杯里出现。旋风站起来,想离开餐桌到卧室里去,独自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当看见众弟兄正提议干杯时,他又坐下来。不能扫了他们的酒兴。兄弟们出生人死,寄身荒野为了什么啊?今日酒肉穿肠,明日就可能子弹穿膛。右面餐桌前两个伤残的弟兄,绷带渗出血,像两只赤色的大眼睛,看不见只好用手去摸,扯住鸡腿狼吞虎咽。另一位更惨,双手已经断掉,用牙叼起酒碗,将酒一点点吮吸进去。旋风目不忍睹,痛苦地闭上眼睛。或许有一天, 自己也像他们俩,失去双眼,失去双手……从血誓人伙那天起,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抢抢夺夺中了此一生,也算痛快。

也是匪巢里的一次宴席,开席前胡子大柜大德字将观音佛像郑重地给旋风戴上,说:“我们络子信佛,佛经规定不杀生,我们是不得已才动杀戒。世道荒乱,恶人横行,待天下太平时,我们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旋风托着观音佛像,随着大德字拜佛念经,他迷惑不解,先前挥刀杀人的刽子手,转瞬变成虔诚的佛教徒。念完佛,喝下一杯掺有动物血的酒盟誓。接下去,大德字为旋风主持插香仪式,这才算是正式人伙。

胡子插香共有十九句誓词,说一句插一根香,说完誓词香插完。与其他络子不同,大德字备有一只铜香炉,每炫香代表一个人,插香位置很讲究,特别是大柜二柜插香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插。假如死亡或叠拉(退伙)的话,插香的地方便让给新人伙的人,否则那个位置永远空着。大柜要想知道塔子里有多少兄弟,便去数数鼎中香的根数。

旋风望着代表自己的那灶香,感慨万千,划火的手颤抖不停,好半天才点燃香。蓝色的火苗燃起,瞬间即灭,留下暗红的火亮,意味着一生将像这住香一样,半明半暗地度过,香从顶燃到底,人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假若只燃一半,被风吹灭,谁来重新点燃呢?世界上唯有他―那个被自己找遍了关东的人,他会来吗?不会的……鼎中多一灶香,一边拜佛念佛,一边破戒杀掠,过起这样自相矛盾的生活。

夜朝更深的地方走去,簧火已燃尽,宴席接近尾声。

庞大下巴酩配大醉,吐字不清地说:“大哥,尖果等你……!’还没说完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把二当家的抬到高粱囤子里去。”旋风命令胡子。

民间有一种说法,高粱解酒,将喝得大醉的人放在高粱上,很快就能醒酒。胡子大柜叫住水香说:“将那个……”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谁也没有听见。

“放心吧。”水香会意道,“我就去办,大当家的!”

大柜旋风拎着一盏马灯离开院心,沿着甫道去炮台看看,这是每天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已成为习惯。

旋风的卧室里,女兵李秀娟被捆绑在椅子上。衣服前襟被撕开,**出雪白的胸脯和胀鼓鼓的**。从被捆在椅子上那一刻起,她便极力想用什么遮住胸部,只是办不到,手被牢牢地反绑在后面。

小胡子板弓子看傻了眼,那脸、那胸、那**,叫他心里发痒。真渴望她笑笑,一定更俏丽动人,他劝道,“你不用害怕,大爷待人可好啦。”他铺好一床被褥,放好枕头,去撂窗帘。

吱呀,门开了,一双油黑乌亮马靴跨过门槛,随之挤进一股寒气,蜡烛火焰倾斜了。她的心房紧缩着,预感到不幸的事即将发生,落人魔掌,插翅难飞,况且又与部队失掉联系,谁能来解救自己?土匪需要女人,不会放过到手的女人,遭他们作践不如立即死掉。但是,死又谈何容易?手脚捆绑着,如果那可怕事情发生,连反抗和挣扎都难。想到自己的恋人康国志,愧对于他的情感苦苦地折磨着,她心灵深处呼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大爷,归帐子(被)铺好啦!”

“去放仰(睡觉)吧!”旋风打发走板弓子,回手门门。

哗啦,门门的声音使李秀娟心房猛烈震颤起来,马靴步步逼近,她绝望地低下头,闻到来者的喘息和浓烈的酒味。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下颊,她刚烈地闭紧双眼,咬着下唇,已经有鲜血从嘴角流出,不再睁开眼睛,不看面前的恶魔,也不看这黑暗的世界。可怕的事情并没有立刻发生,那只手放下了她的脸,屋内的蜡烛、马灯相继让他给吹灭,炕洞中暗红的炭火懒洋洋地在棚顶跳闪着,院内所有灯已经熄掉,月光朦胧地映出盘肠[5]花式窗户格子。

旋风脱掉靴子,在狼皮褥子上合衣躺下,卧室内一片沉静。

“也许,他喝醉了。”李秀娟这样想,依然很紧张,一旦他醒来,那他……但愿他永远也醒不来。

在三不管村,忽然被113团巡逻队抓去,连夜押到亮子里镇。有人将她装人口袋,同时装人口袋的还有柳砚冰……敌人要干什么?

落难旋风络子,恐怕凶多吉少,李秀娟清楚这一点。西大荒谁不知晓旋风马队?大柜旋风足智多谋,手使双枪,百步穿杨。曾与日本宪兵、满军、中央军、警察、东北人民自治军打过仗,吃掉了草原十几个大户,吞并三股小络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