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只是为中央军看着……”袁老板戛然打住话头,他说,“看人头的警察来了,不能说啦。”
进屋的警察跟糕点铺老板很熟,打理戏道:“咋样?袁老板,我一天不来,糕点哈拉(变质)了吧?”
老板瞥眼侦察员,说:“长眼珠就看得见。”
“唔!”警察见有顾客,还正吃着槽子糕,不再开玩笑了,说,“来二斤椒盐核桃酥、二斤萨其玛。”
“哟,看老丈爷呀!”袁老板还在开玩笑,说,“走桃花运,找个二毛子女人,不要你这小体格啦,侍候得哟?”
“不是还有你吗?”
“谁刷你的锅(刷锅意为和同一个女人同房)呀!”袁老板说。
警察斜眼看着侦察员,斗嘴他不是糕点铺老板的个儿(对手),扯到最后得吃亏,他说:
“你家有没有芥菜疙瘩?”
“有,酱缸腌的。”
“给我捞一个。”警察说。
“干啥?配糕点送礼?”
“瞎毗!我们吃。”警察说他值夜班,回不去家,干吃糕点烧心,“要是有,捞两个芥菜疙瘩。”
“我给你多捞几个,啥好玩意。”糕点铺老板大方起来道。
“两个芥菜疙瘩足够啦,只我们俩人吃。”警察说。
糕点铺老板包完糕点,去后院的酱缸捞咸菜,用碗端出来,芥菜疙瘩腌得深红色,谁看了都有食欲。袁老板说:
“用不用切一切?”
“不用,嘴啃吧。”警察说,“我走啦!”
糕点铺老板笑着送出门去,回到屋里笑纹变成怒纹,嘟嚷一句:“赊嘴吃!”
警察没给钱,侦察员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得罪不起呀!”糕点铺老板又牢骚一句。
侦察员抓住一个机会,说:“警察吃惯嘴,掠(读1ou音)道驴似的,边走边吃。”
“唉!开买卖得罪不起警察。”糕点铺老板说,那个时代警察管着小商小贩,寻一个理由让你开不成店,“好在晚上只两个警察值班,多一名警察,我就要多搭嘎吗(东西)的。”
“闹玩嘛,两个人守那么大的城门,守得住?”侦察员问。
“到了晚间关上城门,上了铁划棍(门栓),人员里不出外不进,很严实的。”糕点铺老板说,他住在附近有发言权,“巡逻队巡逻到城门前,再说,城门楼里配有一挺机枪,一夫当关嘛!"
“两人守城门还是显得单细(薄弱)。”侦察员说。
“上些日子,警察一个班守城门,最近有什么事人都抽走了。”糕点铺老板说,他无意中说出那一班兵的实情,晚上回兵营,只白天守城门,盘查进出城人员。
“你找谁?"
王瑞森去警察局,被门岗拦住,他说:“找萧科长。”
门岗警察说萧大炮今天没来。
“老总,我找他有急事……”
“嗯,他寻乐去啦。”门岗替察说。
寻乐不难理解,萧大炮嗜好不多,寻乐只干一件事,逛窑子。不能愧对绰号,大炮,用在性格上,直筒子脾气像门大炮。用在行为上,同吃喝缥赌抽联系上,则特指男女情事。萧大炮的外号带着浓厚**色彩。
“去新乐堂。”王瑞森决定去妓院,一定要找到萧大炮。
昨夜,康国志他们研究今天白天侦察计划, 目标是弄清城门楼人员守卫情况,打算今夜取走牺牲同志的头颅。虽然是秋天温度不是很高,暴露在自然环境中头颅也挺不了几天,要尽快行动。摸清楚晚上多少人守城门,武器配置情况等等。
“瑞森你找萧大炮,从他的嘴里掏出贺儿(原指财物,在此指有价值情报)。”朱汉臣说。
“哎!”
“给他些钱。”朱汉臣叮嘱道。
十块大洋装在王瑞森的衣袋里,走进新乐堂,老鸭赶忙迎过来,见面孔很生,说:
“爷头一次来吧?”
“嗯!"
“我们新乐堂的姑娘个个赛西施……”老鸭说着向楼上一抖手绢,勒细的嗓音很尖细,“姑娘们,来客啦!”
“来啦!”
“来啦!”
鱼贯下来几个妓女,她们站在王瑞森面前等待挑选。他从没来过妓院,****的目光令他局促不安,急忙说:
“我来找人。”
“找人?"老鸭的脸子冷起来,问,“找谁?”
“萧科长。”
老鸭对这个名字不敢怠慢,扬下手轰散妓女,说:“他呀正忙着呢!”
在这种地方忙着,做什么不言而喻。王瑞森犹豫,现在是不是叫他?不叫他吧,萧大炮说他不是条子客(缥完走人),他通常住局,模着不走。什么时候叫他合适,还得求老鸭。钱最管用,他丢给老鸭一块大洋,说:
“您喝杯茶吧!”
老鸭拿起大洋,一个漂客住局才一块大洋,来人没沽姑娘的边儿就给了一块大洋……她的神色转暖,问:
“你找萧科长是吧?"
“是,有点儿急事。”
“好,我给你叫他。”老鸭坐在原地未动,她喊,“锁柱!"
“哎,来啦!”一个男人答应着,他手拎只大茶壶,显然是“大茶壶”啦。
“锁柱你去看一下,萧科长完事没,完事就说有人找他。”老鸭支使道。
锁柱拎着大茶壶上楼。很快下楼来,对王瑞森说:“他问你谁?”
“我姓王,天意杠房了事的。”王瑞森说。
锁柱二次上楼,这回萧大炮跟在后面,嘴里不停地嘟嚷什么。大概是埋怨王瑞森的话。
“萧科长,不好意思,打扰你啦。”王瑞森站起来,歉意道。
“可不是咋地,睡得正香。”萧大炮呵欠连连问,“啥事呀?”
妓院不是谈事儿的地方,王瑞森说:“我俩去喝杯茶。”
萧大炮说:“你都走到这儿了,不拉一铺?"
“不,我还有事儿。”王瑞森催他走,“萧科长,走吧!”
“到了嘴边儿……”萧大炮为找他的人惋惜,唠叨道,“三合水不好遇,你看你,咋不尝尝滋味。”
他们已经走到街上。
“萧科长,”王瑞森说,“我可没你那两下子,对女人……我不行。”
“窑姐可会,你不行她让你行。”萧大炮谈此话题眉飞色舞,他说,“你还是没逛过,里边的乐趣你不知道。”
走进茶馆,跑堂的过来道:“二位,里边请!”
“泡壶铁观音。”王瑞森点了茶,他说,“腿都溜直了,总算找到你这大科长。”
“啥事儿?急等下呛(着急忙慌)找我。”
“我们掌柜的要我面谢你。”王瑞森说。
萧大炮暗自高兴,杠房的谢和钱是同义语。三合水百年不遇,怎么也没够,这需要钱。心里高兴嘴不能说,他道:
“谢我什么?”
“四凤出殡。”
“别胳揪(逗闹)我,事没办好啊!”萧大炮抱歉,他不是为杠房,是为自己,按原计划大办葬礼,杠房会重重酬谢,六十四杠缩成八杠……他说,“早不抓,晚不抓,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抓住工作队,把一桩事儿给搅啦。”
“虽然没办成,也要感谢你。”王瑞森说。
“那还感谢啥,没办好。”萧大炮心口不一地说。
王瑞森拿出十块大洋,说:“少了点儿,科长打壶酒喝。”
“咦,客气了不是。”
“杠房不是天天能开张,一晃有些日子没活儿。”王瑞森说眼下不宽裕,“以后还要表示。”
“杠房对我不薄……”
“说反了不是,科长对杠房才不薄。”王瑞森说了一大堆感激话,他诙谐道,“我们杠房不缺杠子,可就缺你这样顶门杠。”
“不嫌弃的话,我给你们当顶门杠。”萧大炮说。
越唠越近乎了,王瑞森试探地说:“我们打算买进一批木材,主要是红松。”
“做杠子用得了那么多红松?”
“不,做棺材。”
“噢,棺材?”萧大炮迷惑道。
“是这样,杠房的生意日渐清淡,风俗改革,用马车拉棺材,多不用杠子抬人。”王瑞森说,“棺材铺耿老板要去关内做生意,我们杠房盘下他的铺子,寿材和执事一起做了。”
“咚,大气,殡葬一条龙。”
“也可以这么说吧。”
“朱掌柜就是有眼光,经营棺材一本万利啊!”萧大炮说。
王瑞森现出为难之色,连连叹气。
“怎么,有啥马高橙短?”
马高橙短为土匪黑话,意为为难遭仄。
“是啊!做棺材需要红松,三江县府对红松限制很严,我们从白狼山买了些红松运不进城。”王瑞森有目的说出这番话,实际属于套话的范围,忧愁的样子,“愁人啊!科长。”
“眼前不行,113团驻扎亮子里,城门他们把守着,尤其是逮了五个八路斩首示众,出人城门检查更严。”萧大炮说。
“萧科长,城门楼好像是你们警察看守。”
“只是晚间,军队白天设卡检查,晚上锁上城门,里不出,外不进。”萧大炮说,“稍等等,军队哪天撤走,看守城门还不是我们警察的事,到时候你再往回拉红松,眼下别整(弄)。”
“你说得对,萧科长。”
常文清和朱汉臣的任务是打听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下落,首级挂在城门楼上,躯干不知去向。
“他们牺牲的地方应该在113团部,敌人在那儿行刑。”朱汉臣分析道,“砍下头颅,将躯体处理掉。”
“遗体在哪里,我们尽快弄清。”康国志说,“文清,你的侦察重点放在这上面。军队自己去埋可能性不大,大概叫老百姓去……不排除秘密处埋掉。”
“敌人也可能直接抛尸。”常文清说。
“有这种可能,”康国志说,“文清,到城边好好找找。老朱,最好是在113团部找到一个人。”
“还真有一个。”朱汉臣说。
113团有一个骑兵营,在当地雇了两名马夫,其中一位朱汉臣认识,曾在杠房做过执事杠夫。他说:
“我去找他,看他知不知道。”
“行!”康国志同意道。
朱汉臣要找的人叫张兆丰,去骑兵营路上邂逅相遇。
“朱掌柜。”
“兆丰,我正好找你。”
“找我?”
“你这是去干什么?”朱汉臣问。
张兆丰胳肢窝夹一条口袋,说:“买高粱。”
朱汉臣问要高粱做什么,张兆丰说喂营长的马,营长的马吃高粱,嘴很刁,专吃那种勃高粱,不乳它不吃。
“稀奇!”朱汉臣说。马吃高粱不稀奇,专吃钻高粱比较稀奇。当地人很少种毅高粱,原因是它低产。戮高粱用来做豆包(满族食品),有大黄米,基本不用它,他说,“不大好买。”
“我去粮栈看看。”张兆丰说。
“兆丰,问你一件事。”朱汉臣说,“那五个工作队员……”
“在哪儿杀的我不清楚,可我却知道一件事。”
“噢?,,
“骑兵营长叫我上街买来两水臂(桶)煤油。”
“做什么?,,
“炼(烧)人啊!我闻到烧人肉的味道,准保是那五个八路。”张兆丰说。
朱汉臣惊讶。
张兆丰讲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骑兵营长把他找去,吩咐道,“张兆丰,你去买两水宵洋油来。”
“两水瞥?”张兆丰大惑道。
蜡烛和油灯的时代,平头百姓用不起价格高的蜡烛,普遍用油灯照明,多是棉籽油、豆油、蓖麻油,煤油是日本人带过来,因此称洋油。灯油大多由小贩背着油桶沿街叫卖,这样喊:
“洋油洋烟洋取灯(火柴)哄!"
每户人家买得很少,有的直接端着灯出来装灯油,因此骑兵营长叫张兆丰去买两水瞥,他很吃惊。怕是自己听错,问了句:
“长官你说买两水臂洋油?”
“跟你说笑话啊?两水臂。”骑兵营长说,“你领司务长去买,他不知道哪儿卖洋油。”
张兆丰挑上空水臂来到灯油铺子,将水臂往掌柜的面前一放。
“你们这是?"掌柜的瞧着水臂犯迷糊,问。
“打油。”张兆丰说。
“啥?点灯用……”掌柜的死活不信是点灯,铺子开张以来头一次遇到用水臂买灯油的顾客。
“罗嗦啥,麻溜装油!”司务长不耐烦道。
掌柜的心里画魂儿(犯疑),点多少灯用这么多油啊?两只水臂装了六十多斤煤油。司务长付了钱,命令张兆丰道:
“挑走!"
张兆丰担水一样挑着两水瞥煤油到了兵营,司务长叫他把油交给一个副官,没他的事儿了。
两水臂煤油的谜团影子一样跟着张兆丰,一边拌马料一边想,弄这些煤油做什么?怎么也不像点灯,何况兵营的院子是日本人的一家木材加工厂,有台发电机,照明使用电。
傍晚,两水臂煤油有了答案。木材加工厂有个放废料的场地,现在空空的,没什么废料。数名士兵将废料场围了起来,里边做什么看不到。张兆丰在马厩里望见有烟从废料场飘散过来,烟很生也很呛人。
“当兵的整啥呢?”另个马夫间。
“熏蚊子吧?”张兆丰说。他只这样说,心里才不认为是熏蚊子,骑兵的马招蚊壕,在院子里烧格盏(碎柴火),用烟呛走蚊檬,不然人和马都睡不好觉。
“熏蚊子应在这个院子里……你看,他们端枪看着笼火?”
张兆丰闻到洋油味,想想买来的两水臂洋油。烧的是木材,而且是松木,烟中有芳香的松脂味道。
“烧木头熏不了蚊子。”马夫说。
烟的味道有些怪了,不是松脂而是油脂味。开始,张兆丰还想是烤野物,军官们经常到白狼山打猎,打得最多是抱子,回来吃抱子肉。今天大概烤抱子,像炭火烤全羊一样烤抱子肉。松木炭并不好,最好是硬杂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股特别的味道钻人鼻孔。十几年前,这股味道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三江人家死了婴儿要扔掉,卷上一领小炕席,到野外焚烧,但不彻底,不久尸体被野兽食掉。张兆丰亲手烧掉的是他的儿子,攻心番(一种地方病)死的。
“啥味?气滞拉哄(怪味)的。”马夫说。
烧人肉的味道张兆丰一下辨别出来,他说:“烧人肉味。”
那个马夫没有闻过烧人肉是什么味道,将信将疑道:“反正味儿隔姗(特别),挺腥的。”
至此,朱汉臣推测木材加工厂废料场里,那个晚上烧的是五位牺牲同志的遗体,时间上也吻合。
[1]背大叶:亦称放山,挖人参。
[2]摄单棍:一个人单干挖参,多人称大放山。
[3]了事的先生,简称了事,负责杠房的具体工作,搞社交、拉买卖。杠房的组织中还有一位账房先生,掌管钱财,记账算盈亏。
[4]少于八人抬的杠属于非礼仪性用杠。礼仪性用杠为八、十六、二十四、三十二、四十八、六十四人抬。三十二人抬以下为小杠,三十二人抬以上为大杠。
[5]《末日大烟枪》(长征出版社),徐大辉著。
[6]伪满洲国旗,由红蓝白黑黄组成。据1933年2月24日公布的伪满洲国国务院布告中所示,五色旗中,青色代表东方,红色代表南方, 白色代表西方,黑色代表北方,黄色代表中央,寓意以中央行政统御四方。
[7]三合水,指混血儿又和第三国人结婚所生的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