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树的傍晚有了索菲娅,便有了生机。她的笑声如泉如溪,踏着草尖传向远方,是那样无忧无虑。
秋天晒干狼屎泥颜色的土坨上,卢辛和项点脚坐得很近,瞻望遥远的地平线,耳朵灌满索菲娅的笑声。
“女人真是水做的。”卢辛慨叹。
“但愿不是祸水。”
卢辛直愣愣地望着项点脚。
“莫非二弟看到什么,她……”
项点脚摇摇头。
“你是不是认为我把她带回绺子,破坏了规矩?”卢辛不能不在乎水香的话,尤其是在花膀子队背累(背时),他的话更不能不重视。
项点脚拔出嘴里的一段干草,橙色的涎液流出嘴角。
“女人是雪不是水就好了。”项点脚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
卢辛更加迷惘。
一只被惊起的沙鸡几乎是贴着头顶,突突飞过,他们感觉到了翅膀带起的风。
“啊呀!”卢辛惊呼。
一摊稀白的东西落在卢辛荒丘一样的头顶上,是沙鸡屎。
“母亲的!”卢辛狠骂一句,他总用这样的词汇骂人。
鸡屎突然间落到头上,胡匪视为不吉利。
“一马树不能待了。”项点脚说。
“哦?为什么?”卢辛惑然。
“我有预感……”项点脚说,“郝眯缝眼的眼睛滴溜溜转,我心没底呀!”
“一个吓破胆的扒子,小泥鳅还能翻起大浪?”卢辛问,“我们不去香洼山打白狼?”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
“好不容易碰上白狼群,不打可惜喽。”卢辛说。
“眼下保住队伍要紧啊……”项点脚说服了卢辛,“走,立马走。”
“那我们去哪儿?”
“离开爱音格尔荒原,钻大青山。”项点脚说出自己的想法。
一时半晌,一言半语很难说服卢辛离开的。爱音格尔荒原对卢辛,对花膀子队是避风港,一个土丘,一条河流,一片草地,一个村镇都了如指掌,环境的熟悉就意味着安全。
说心里话,项点脚也不愿意离开此地。
“可是我们只这匹马几杆枪,又面临着几家仇人追杀,好汉不吃眼前亏。到大青山养精蓄锐,壮大队伍,等东山再起……”
卢辛和项点脚谈到很晚,狼屎泥颜色的土坨上完全被黑暗覆盖,他们才走下坨子,分别回到宿处。
此时,花膀子队的人和狼夜宿极其相似,分散到各处。
卢辛和索菲娅的宿处,有了女人显得活力和浪漫。一墩红柳丛,经女人的手装饰,变成了美丽的建筑,树枝上系满野花。
他们甜蜜在柳丛里,仰望秋天的花朵。
“今晚你怎么冷冰冰的?”索菲娅感觉异样。
“没呀?”卢辛否认。
“你没叫我马。”
卢辛习惯叫索菲娅马,尤其是那种时候,他更喜欢叫。骑马驰骋的感觉在他看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今晚,卢辛从跃上去,到跳下来,他都没骑马的感觉,没吭一声,默默做完事。
“亲爱的,你没叫我马。”索菲娅抱怨说。
“我们要离开爱音格尔荒原。”卢辛告诉她。
“这里不是好好的嘛,为什么要离开?”索菲娅觉得他的决定太突然。
“这里我们不能待啦,得走。”
索菲娅情绪立刻低落下去。她不愿意离开一马树的原因,是一个秘密,一个连卢辛都没告诉的秘密。
索菲娅想给卢辛生个孩子,她正在拜仙求子。
在叶老憨家她从养母那儿学会求子的方法,供奉送子娘娘“晚上一炷香,清晨三叩首”。
“我求子呢。”索菲娅道出实情。
“求子?”卢辛眼光没离开她的腹部,身子更靠近她一些,说:“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哪里有庙啊?”
“我自设的神坛。”索菲娅抓起他的手,“走。”
他们来到一个土丘上,卢辛看到一盏燃着的灯,灯光昏暗,几样面食供品和已燃尽的香灰。
“跪下,”索菲娅先跪下,叫卢辛:“给娘娘磕头。”
很少受别人支配的卢辛,此时意志完全受她支配,乖乖地跪在索菲娅的身边,双手合一作揖,随着她念叨祈祷语。
然后,他们离开。
“需要二七一十四天,我已经求了九天,还有五天。”索菲娅半路上说,样子十分虔诚。
“你怎么不供佛像,而供一盏灯?”卢辛问。
“这不是一盏普通的灯,是一盏神灯。”
“神灯?”卢辛无法理解那只破旧的马灯,是什么神灯,供奉它,给它磕头烧香做什么?它真的能送子吗?
叶家有一盏神灯,是索菲娅的养母从庙里“窃取”的,9岁的索菲娅参与了窃取。娘和她到观音庙烧香,趁身边没人,娘用事先准备好的包袱皮,裹住佛桌上供奉的莲灯,急匆匆地逃回家。
“娘,偷灯干啥?”9岁的索菲娅问。
“不是偷,是请。”娘纠正女儿的说法。
索菲娅不明白娘偷——请一盏庙里的灯做什么?正像卢辛一样不解。慢慢长大,她才明白娘整日供奉它,是祈求观音送她子女。在民间,“灯”和“丁”谐音,偷来观音的神灯,就会添丁。
同卢辛来一马树,她忽生要一个孩子的念头。自从被养父叶老憨霸占,几年里,有几个男人来耕作,都没有收成。她想起养母,祈求观音让她的肚子里有动静。
“哪里去弄‘神灯’?”索菲娅遇到难题。
附近没有人烟,也没一座庙宇。养母说过:信神有神,信鬼有鬼,不信是土坷垃。她向项点脚要一盏旧马灯,把它当神灯供奉起来。
“我和水香的定好了,后天挪窑(转移)。”卢辛说。
“那你们走,我不走。”索菲娅说。
“不行,一起走。”卢辛口气有些生硬。
“求子还有六天……”
“风紧拉花,一天也不能拖延。”
“风紧拉花?”
卢辛见她不懂这句土匪黑话,解释道:“就是事急速逃。”
索菲娅迷惑不解,什么事那样急需迅速逃走呀?
“你别问了,做好准备,后天离开一马树。”卢辛的口气不容违拗。
“后天什么时候走?”她问。
“干什么?”
“我再给神灯烧最后一炷香。”索菲娅说。
“鸡叫头遍,挑(走)。”卢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