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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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敖力卜屯索菲娅几乎不敢认了,心中繁荣的屯子突然变得十分苍凉。

踏入屯子,死亡之气扑面而来。几只乌鸦在死气沉沉的屯子上空盘旋,这些食腐肉的家伙,三五成群地飞来落下。

从西边进屯,第一户不是她家,那家人门窗破败,房檐长满蒿草,像许久都没人住了。

敖力卜到底怎么啦?

一种不祥之兆袭上索菲娅的心头,屯子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加快了脚步,向家里走去。

院子静悄悄的,她心提吊着推开外屋门,轻声叫:“妈!妈!”

没人回答,再向里走,扑鼻而来的是粪尿味,刺激得她作呕。

炕头一堆棉被,说一堆破棉絮也可以,里边动了一下。一张鬼似的面孔出现,直愣愣地望着索菲娅。

“妈!”索菲娅认出养母,她自报小名,“我是扣子,妈。”

“扣子……扣子。”养母嘴唇颤抖,双腮塌陷像年迈的骆驼。

“你这是怎么啦?”索菲娅问。

“我瘫了。”养母用最大的力气说。

索菲娅听到了有关敖力卜和她家发生的事。

几个月前,一种怪病在屯中蔓延,得病者连拉带吐,然后就死去,三十几户人家死绝户的二十几户,家家都有死人。

“你爹也死啦。”养母说。

索菲娅面无表情,一个该死去的人,或者说在她心里早已死掉的人死了,她听来没什么反应。

“他死前叨咕你……”

养母说叶老憨死时骂自己是牲畜,是驴,自己的女儿也给碰了。这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养母说他后悔莫及。“他说他对不起你。”

一个女孩被男人**多年,**者又是养父,只临终前的忏悔,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养母是半瘫,就是说有时还能送屎送尿到屋外,有时来不及便到炕上,臭味来源于此。

索菲娅动手打扫卫生,拆洗被褥衣物。

“妈,有火绳吗?”索菲娅问。

“在仓房里,你爹活着时搓了很多。”

索菲娅说的火绳,就是艾蒿绳。敖力卜屯外边长满艾蒿,到了阴历五月初五,人们采来艾蒿,搓成绳,晾干挂在幔杆上,成天成宿的燃着,苦艾的香气满屋飘**,艾蒿绳还有两个用途:夏季它的烟可熏跑蚊子;平素用它点烟,火柴那年月很贵重的。

叶老憨最大的爱好没完没了地搓艾蒿绳,够一定长度就卷成盘,放在仓房里窨干,味道也好。

索菲娅进仓房,愣愣地看,艾蒿绳一盘盘堆积成山。他搓这么多艾蒿绳做什么?

屋子弥漫着苦艾的味道,母女的心情好起来。

“都快赶上过年了。”养母说。

敖力卜屯过年才这样大扫除,过去的岁月里,进了腊月门,养母动手拆洗被褥,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干干净净过年。

月光爬进来,母女相互对望着唠嗑儿,说不完讲不尽。

“你叫胡子绑票,他们没虐待你吧?”养母问。

“我把大柜给杀啦!”

“啊,你敢杀……”

“他作贱我。”索菲娅向养母倾诉苦难。

“扣啊,人都是逼的呀,逼到份上什么事都敢做,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养母理解女儿,她问:“这些年,你在哪儿?”

索菲娅毫不隐瞒地讲了自己几年里的种种经历,她听见啜泣声:“妈,你别难过,我不是好好的吗。”

“扣你的命真苦啊!在家,你那牲畜爹糟蹋你,到了山上胡子……唉,总归是缺爹少娘啊。”

“妈,你不就是我的亲娘吗?有你……”

“唉,娘没照顾好你,让你受苦了。”养母自责道。

索菲娅伸出胳膊搂过养母,那个瘦骨如柴的躯体在她怀里颤栗,感激地说:“妈,当年你们要不把我从铁道边儿上捡回来,早喂狼啦。”

“归齐(终)还叫狼给祸害了。”养母说,丈夫霸占养女的事是她一生都挥之不去的痛。

“妈咱们不说那些不痛快的事啦。”索菲娅不愿碰那块疮疤。

说点高兴的事,两个饱经风霜和生活磨难的人,在往昔生活的筐里找出几棵香甜的菜,还真不容易。

“一肚子苦水,哪里有乐事说呀!”养母叹息。

索菲娅沿着往事的河流走,往更远走,寻找着……她想到自己骑在那个心很纯洁的男人脖梗上,一家人去屯外的河汊网鱼。

“颠啊颠,骑马做官!”叶老憨将女儿视为女儿,放在脖子上是父辈无私的疼爱,他说着童谣,为逗乐女儿。

索菲娅双手抱着父亲的头,开心地笑。

叶老憨继续说着童谣:

小桃树,弯弯枝;

上边住着小闺女。

想吃桃,桃有毛;

想吃杏,杏又酸;

想吃栗子面淡淡。

这首童谣水果一样从心向外烂变了味,是在仓房里,索菲娅取艾蒿绳,搓艾蒿绳的那个男人拦腰抱住她。

“爹……”

“爹吃你的桃。”

“头几天你吃过啦。”

“我还想吃……”

艾蒿绳间,一只未熟透的桃子再次给馋嘴的人吃了。

“扣,你奶过孩子?”养母碰到柔软弹性的东西,无意嗅到一股奶香,养母毕竟奶过一个孩子,尽管他最终夭折了,奶味她还是熟悉的。

“是的,奶过。”

“谁的?”

“卢辛。”

“卢辛是谁?”

“妈,你没见过。”

“我从来没听说这个名字。”养母说。

“妈呀,我都多少年没来家了,你怎会……”

“啊啊,是呀,扣,他娶了你是吧?”

“他已经死了。”

“噢?”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一声招呼都不打走了,屋子黑暗起来,母女的话在黑暗中虫子一样爬来爬去。

不过,虫子不是在青枝绿叶上爬行,而是在棘刺上爬行,因此走走停停,迟迟缓缓。

“我的外孙……”

养母想见见那个叫根儿的男孩,关注他的下落。

“我先找到韩把头,然后……”

索菲娅故意把一件早已没希望的事情,说得还有希望,为不使养母伤心。

“那你明天去找。”养母催促。

“等你病好了……”索菲娅说,她准备先留下来伺候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