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锔锅锔缸的不夺;
二大车店不夺;
三跳大神的不夺;
四要饭花子不夺;
五摇卦算命的不夺;
六邮差不夺;
七耍钱赌博的不夺;
八挑担货郎子不夺。
——土匪绺规《八不夺》
故事41:长夜寒星
一
额伦索克村午夜有人出屋小解,隐隐约约见一颗蓝色的扫帚星从天际划来,陨落在我们徐家后院,当晚一个男婴呱呱落地,兄弟间排行老七,他就是我的七爷。
七爷是徐家几辈人中唯一当胡子的人,曾祖父直到咽气时还在忏悔:吾辈挑着担子从山东高密到关东,三代人无丑事,男的不偷不抢,女的不娼不**。庚子年添了灾星逆子——金龙(七爷名金龙,字润泽),他胸无点墨,浑浑噩噩不堪造就,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子不孝,父之过,老朽教子无方,愧对列祖列宗啊!
曾祖父是前清秀才,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带家人逃荒到爱音格尔荒原,早年在蒙古王爷府中做事,很受王爷器重,王爷便将东夹荒托付给他照管。
东夹荒与满清皇帝的围猎场仅一趟柳树墙之隔,很少有人涉足,荒草没人,泡洼塘沟星罗棋布。曾祖父以卓远的眼光相中了这块水肥草美的牧放之地,选择了块风水宝地,盖毡房掘地窨子修干打垒厩舍,迁来家眷,长久居留。
仲夏,他清晨遛马,蓦见一团浓雾笼罩块草地,真切地听到嗞嗞怪叫,策马靠近细瞧,蓝色云霭中,两条似蛇非蛇似蟒非蟒的爬行动物,周身鳞片灿灿放光,正戏耍一颗透明的琥珀珠子。只片刻,雾气便散开。龙,他确信自己见到了龙,龙落之处乃吉祥之地。曾祖父将鞭子朝那块草地一插,定了屯基。因在王爷的土地上,命名为额伦索克,蒙语“二龙”的意思。
额伦索克村就这样诞生了。不久,蒙王爷卖掉了东夹荒,赶回马群。曾祖父便留下来,跑马占荒,饲养牛羊驼马,家业从此发达兴旺。蒙王爷早年赐给他一名娴静秀气的姑娘乌云塔娜做小妾,七爷就是她所生的混血儿。已近花甲的曾祖父老来得子,自然特别偏爱,视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七爷八岁时被送进了春三月、冬三月的私塾,读起了“人生在世,先入学堂,南北大炕,书桌摆上”的私学。
七爷坐在南北大炕上读千字文背百家姓学算盘,曾祖父重病在大土炕上翻身打滚地折腾着。上下几十口人的家便由他的长子——我祖父支撑着。爷爷是私塾先生三尺竹板和家法严教出来的,循规蹈矩,且精明强干。他见幺弟不务学业,甚是不满。碍着老爷子和小娘乌云塔娜的面子,怎好说咸道淡。对七弟出生时扫帚星落后院这一怪异现象耿耿于怀,总觉得不吉利。特别见他童发间长的两个戗毛旋儿,成了一块心病。关东民间流传一种说法:一旋儿丁(兵),二旋儿胡(胡子)。担心七弟长大后应了这句话,去当万人痛恨的胡子而辱没徐氏门风。
并非爷爷多忧多疑多虑,当时兵荒马乱,刀兵四起,绿林响马活动猖獗。脚下这块多灾多难的满蒙土地,引起外域人的狎欲:彼得大帝攫取远东土地的空幻——黄俄罗斯之梦;日本人的满蒙帝国的奢望;清朝余孽复辟寐求……于是乎,俄罗斯速步马,宗社党蒙匪的乌珠穆沁马,东瀛的纯血种马,啸聚山林胡子的杂种马,只只铁蹄将满蒙土地踏得七零八碎。令大户人家闻风丧胆是胡子,他们打家劫舍,自诩为流贼草寇,很像风滚草,终年在爱音格尔荒原幽灵似地飘**,所到之处鸡飞狗叫人心惶惶,衣食丰盈家道丰厚的殷实大户,风声鹤唳如临大敌,修围墙垒炮台,购枪置炮雇用神枪射手看家护院,以防备胡子来抢劫。
形势所迫,我们徐家在额伦索克修起大院,人们习惯称之土窑。特从邻近的勃勃吐山运来大理石,砌成炮台暗堡。上能攻下能守,成为方圆百里有名的徐家窑。几绺胡子先后来踢坷垃(攻打土窑)都未得手,就连骁勇善骑的蒙匪也只能面对土窑,无计可施,恨骂而走。
(2)
胡子上眼的东西,就如同鹞鹰盯上只兔子,拼命捕获它,否则怎肯善罢甘休。活动在附近的老头好绺子窥视我们徐家许久,他们绺子里不乏智勇双全之人,见强打硬砸不行,就改换招数,寻找个插旗的(卧底),在窑内配合接应,提供窑内暗堡地枪火力配置……胡子的眼盯着我们徐家亲朋故友,苍蝇一样找缝儿下蛆,最终主意打在五爷身上。
五爷他老人家游手好闲,吃粮不管事,染上嫖妓恶习。骑马从额伦索克到套拉干吐镇只需三两个时辰。镇上著名妓院——三胡同,五爷经常光顾。爷爷对五弟的逆伦龌龊行为,岂能闭目塞听视若无睹?他苦口婆心规劝却终没见效果。无可奈何动了家法,触及皮肉,可五爷的****行为仍未收敛。
“饱则生**欲,”曾祖父嘱咐爷爷说,“少给老五钱,身无分文他咋嫖?”
五爷尚未被没钱难倒,变卖私房田产,白花花的鹰洋朝妓女白光光的肚皮上扔。半年过后,值钱的东西典当干净,床头金尽四壁萧然,归终仅剩一双滚包、大窟窿小眼子的破棉被。沦落到这步田地,自然对本家的万贯家财想入非非,倘若到手一半,恐怕逛遍套拉干吐所有窑子都够用。于是,五爷便想给胡子暗插一把旗,通过额伦索克专做拉勾扯线的——张魔症,给老头好绺子透过话,陈仓暗度。
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胡子老头好马队悄悄来到额伦索克,隐蔽在我们徐家土窑外的榆树林子里,等候五爷的动静。这时,主炮台(专门封锁土院大门)的炮手,五爷用酒灌醉,旋即点燃一盏马灯,向胡子发出了进攻的信号。
“早堆!(前进)”大柜老头好首当其冲。众胡子饿狼扑食一样扑向我们徐家。突然,贴着院大门地面射出一排子弹,数匹马腿被打断,几个胡子受伤落马……败下阵去,胡子伤亡惨重。
老头好气急败坏地骂道:“狗杂种徐老五,爷爷早晚插了(杀了)你!”而后率马队离开额伦索克。
五爷觉得天旋地转,瘫软在炮台上,裤裆里尿溺横流。他明白胡子吃了亏,插旗人早晚得掉脑袋。修筑在大院门垛下的暗堡五爷属实不知道,插旗时只讲了院四角设的炮台和院中的地枪,可没讲还有地堡,然而这地堡又至关重要,密集的子弹把胡子给揍花达了(打散)。
“剥老五的皮!”当家的爷爷听清楚了老头好撤离时的骂喊,勾结胡子引狼入室的竟是他,愤然道,“丢人现眼,无耻之尤。”
爷爷命家人捆了五爷,柳树条子抽得皮开肉绽,五爷疼得昏死过去。
“娘!”听到五爷嗷嗷惨叫,七爷心惊肉跳,噤若寒蝉,小脸吓得紫青,拱进乌云塔娜怀里。她搂紧秋风中树叶一样瑟瑟发抖的儿子,泪眼含着期望的目光说:“人要走正道儿,别学你五哥那样,马往好草上赶吧!”
“嗯呐。”七爷似懂非懂地答应着,虽然乳臭未干少不更事,但也听得出娼啊嫖的不是好事,娘的话永远要听的,母亲没有给儿子窟窿桥16走的。
灾难到底落在七爷头上。
教七爷的私塾先生得了伤寒病,七爷由两名家丁保护着携带礼物去探望,刚走出院不远就被藏在榆树林子中的胡子摁住,装进麻袋掫上马背,旋风一样刮出额伦索克。
吃了五爷插旗的亏,胡子大柜老头好损失几位兄弟和马,便对我们徐家切齿痛恨视,他们采取了最毒的也是惯用的一手“绑票”。
胡子派张魔症扎朵子(送信),限十日内送鹰洋或袁大头三千块到指定地点,交钱领人,否则就撕票(杀人)。
手脚连心啊!乌云塔娜心急如焚,苦苦哀求爷爷出钱赎人,差点给当家的跪下。
“七弟乃我同胞,情如手足。”爷爷待人历来仁道,以敬老慈幼为美德。但在营救七爷问题上,他一改往日乐善好施古道热肠,他说:“我正竭尽全力筹措,一时难凑齐那么多现大洋。”
其实,我们徐家完全出得起这笔赎金,变卖一沟牛羊——草原上大户养家畜多用一沟两沟来计算——绰绰有余赎回七爷。
(3)
乌云塔娜见爷爷不肯搭救七爷,便向病榻上的曾祖父哭诉。可惜老爷子已进入了弥留之际,含混不清的病语,爷爷硬是佯装听不懂,恝然置之,此事便拖延下去。
胡子老头好见我们徐家没能如期赎票,再派张魔症送半截手指头给爷爷,言说是七爷的。最后通牒:再宽限两天,否则捎回七爷人头。
“随便吧!”爷爷故执己见,铁心不赎票,此举无疑决定了七爷落草为寇的命运。
二
胡子费尽心机,割片猪舌头谎说是七爷的舌头捎给我们徐家,张魔症仍然两手空空交差。威迫恫吓的招法使了没见效,有人主张杀掉活口(票),老谋深算的老头好摇摇头,说:
“有腚不愁打。”
困在绺子的七爷随着马队东奔西走,餐风饮露,一晃就是五年。刚开始还想家,夜里哭白天闹,现在他感到鞍马生活远比圈在大院里听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唱书快活自在。大柜老头好性情残暴,却因膝下无子有收七爷为义子之意,他说七爷生就滚刀肉,是当胡子的料。几次叫张魔症捎回去的耳朵、舌头、手指都是猪身上或冤家(仇人)的,因此七爷安然无恙毫毛未损伤。特意给七爷一匹低矮的速步小马,一棵火燎杆(沙枪),和胡子平起平坐。关东有句谚语,守啥人学啥人,守着萨满跳大神。七爷满腹窃来之食,言谈举止胡子腔胡子调儿,匪气霸气。与义父老头好感情日益加深,私下便多了绺子之外的话题,老头好说:“老徐家是不想要你了,不然拔根毫毛都能赎走你。可惜你是小娘所生,同当家的差事儿……唉,隔层肚皮隔座山哪。”
“肚皮?”七爷涉世浅,自然容易轻信,他不恨导演这幕悲剧的老头好,相反恨起我们徐家老少爷们,乌云塔娜除外。淡漠了家人情感,却加深了对朝夕相处胡子的情感,觉得他们个个是条汉子,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吭声的顶天立地英雄。身怀“吞铜化铁术”绝技的义父使他眼界大开。
神了,真神啦。那次抢劫地主家的大抬杆(土枪)朝七爷咚地一家伙,腿肚子打进数粒枪沙,老头好说:“几粒沙子算啥呢?我给你施吞铜化铁术,它们就自消自灭了。”
月升中天,大柜老头好取来一碗清亮的井水,嘟嘟囔囔地念咒语,手指蘸水弹向天弹向地,然后让七爷喝下那碗水。几日后,手能摸到的鼓溜溜的枪沙不见了,伤口很快愈合。
“小七!”大柜老头好背地对七爷说,“想学会这一招?等你在绺子里干出个人模狗样来,我就秘传给你,会吞铜化铁术,吃一辈子饭呢!”
骑马打枪,会吞铜化铁术,讲黑话,大海碗喝酒,入伙当胡子,想到这些事情,七爷心里不禁升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欢乐。
一日胡子马队路经额伦索克,七爷顿足望去,记忆中的徐家土窑那坚固不摧的雄姿,已淹没在寒鸦嘎哑声中,今非昔比。七爷心里发冷:“这是我们徐家土窑吗?”
胡子绑走了七爷,爷爷执意不赎人,乌云塔娜一气之下,带上猎枪骑马去寻找儿子,决心与胡子拼个鱼死网破。结果救子未成身遭**,她经过铁路时被强暴,于是一腔仇恨撒向日本人,只杀死一个她便受伤就擒,经审讯弄清是我们徐家的人后,全副武装的日本守备队气势汹汹地开进额伦索克,血洗了徐家。土窑瞬间化为灰烬,家破人亡,幸存者由爷爷携带奔走他乡。从此,维系了三代的徐家彻底破败了。引起徐家遭灭之灾的乌云塔娜结局更惨,雪亮锋利的东洋马刀剖开她的小腹,肠子流了一地。
胡子大柜老头好拍拍七爷的肩膀,说:“挂柱跟我们干吧,小七。”
“老底子(母亲)老了(死了),我再也没什么熟麦子(自己人)。”七爷心一横当了胡子!
七爷当上胡子二柜时刚满二十岁,娴熟弓马,大智大勇,深受全绺兄弟崇敬。他和大柜老头好先后吞并收编几绺小胡子,散兵游勇地痞流氓慕名来投,队伍滚雪球似地壮大,杀杀砍砍威震荒原。
(4)
满洲国挂起旗帜那年,老头好胡子马队开进荒村额伦索克,在我们徐家土窑旧基上大兴土木,盖起数十间石头打底的土房,重修了围墙,加固了炮台,增修了马道(从大院骑马可直接进入炮台的甬道),安营扎寨。
高粱红了,秋风扫**了爱音格尔荒原,青纱帐里再也藏不住人马,胡子便躲进老巢。
“不打白皮子(冬天抢夺)了,先撂管(暂时解散)明年打青帐子(夏天抢劫)再拿局吧(重新集结)。”老头好说。
“也好,弟兄们几年没回家啦,媳妇成了没人莳弄的撂荒地。”二柜七爷同意撂管。
马队回到额伦索克老巢,立即宣布这一决定。原则自愿,愿回家的就走人,愿留下可在绺子里过年,第二年拿局日子定在四月初八。
撂管,胡子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家室和亲戚可投的胡子,带上几年抢夺分得的片子(钱),先后离去。绺子还剩下六十多人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就待在老巢里趴风(栖居)。
“二兄弟,”老头好叫七爷,绺子里四梁八柱之间互称兄道弟,应了“江湖无辈”老话,他说,“我离开绺子些日子,明年拿局前回来,趴风的弟兄们交你照眼,把年过好。”
“放心吧,大哥。”七爷爽快答应,他见大柜单枪匹马地孤身一人出去,放心不下,说,“拔几个字码(挑选人)吧,免去兄弟们惦念。”
“那样倒太显眼。”老头好没同意带人保护他,对自己没想太多,心思在绺子上,他叮嘱道,“长年累月地东藏西躲,弟兄很少见到女人,憋得眼珠子发蓝。你要看严点儿,别让他们到村里去压裂子(奸女人),谁犯了就剁下他的软硬梆子(男阳)。”
“是!”七爷表示照办。
窗外扬起清雪,今年冬天来得特早,老头好棉衣几处露出棉絮,难以遮风御寒。七爷拿出自己未上过身的一件羊羔皮做的皮袄,说:“寒天冻地的,大哥出远门,穿上我的暖墙子(皮袄)吧。”
“多谢二兄弟。”老头好十分感激,接过穿上挺合身。按理说他身为大柜每次抢劫都分得双垧,腰包鼓溜而轻裘肥马不成问题。可他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布素食淡衣粗。昨天七爷还说他:“瞧你的顶天子(帽子)七窟窿八眼的,拐脖子(皮靴)也……换茬新的吧。”老头好笑笑,依然穿得破破烂烂。
“鞴连子!(马)”七爷传令下去。
十二匹鞴好鞍子的马牵出厩舍,四梁八柱依次上马。胡子送亲别友并非悲悲切切地挥泪饯行,场面很气派很讲究,轰轰烈烈骑马送一程。
铁骑飞出额伦索克土窑,绺子中这十二个首脑龙骧虎视,气概不凡。前排是四梁的马并驾齐驱,大柜的花尾栗毛马,二柜的金栗毛马,炮头的海骝马,水香的四蹄踏雪马;中排是八柱的六匹马,总催的兔褐毛马,翻垛先生的**青马,稽查的沙栗马,商先员的红花马,粮台的朽栗毛马,秧子房当家的银河马;后排的两匹马,账房先生的斑点青马,还有一匹空鞍黑鬃马,它的主人红账先生因跌伤双腿未来,他的坐骑代替他来为大柜老头好送行。
额伦索克村远远地抛在后面,寒风凛冽中马蹄飞扬,震撼、搅动风雪弥漫的荒原。两只浅灰色的蒙古羚,戴一身雪花仓皇逃遁。胡子们的坐骑警觉地竖起双耳,鬃毛直立嘶叫。他们纷纷拔出手枪,恍惚瞅见狼群正围猎弱小的蒙古羚。
砰!大柜老头好遽然一声枪响。十二匹马迅速散开,呈扇面队形,风墙阵马浩浩****杀向狼群。苍狼放弃追赶猎物,奔突逃命,其中两只被子弹击。
“把黑心皮子(狼)驮回去,熬些油留着点火把。”大柜老头好掖好枪,正正帽子说,“弟兄们请回吧!”
旋即花尾栗毛马消失在风雪之中,身后爆起枪响,生死相随的弟兄开枪为老头好送行。
大柜不在,群龙之首是二柜,是七爷。众胡子蛰居老巢,白天遛遛马,练练枪,或是搓麻将看纸牌,喝酒猜拳行令,打发漫长的冬日。
(5)
红账先生顺水蔓(姓刘)撂管前那次踢坷垃坐骑受伤把他摔下来,跌成重伤,大腿肚子尚有枪沙残留。老头好临走时再三嘱托七爷照顾好顺水蔓,必要时给他施“吞铜化铁术”。顺水蔓和老头好同乡,两人一起入伙当胡子,他掌管绺子里的钱财。
“二哥!”顺水蔓欠欠身子,眼睛红肿,刚刚哭过。
“仰着(躺)吧!”七爷见顺水蔓表情痛苦不堪,关切地说,“疼得厉害就啃(吃)点海浆子(大烟)。”
“海浆子顶痛药,过劲儿还疼,枪沙八成打进骨头里啦。”顺水蔓说,“柜上(库)海浆子不多啦,留着应急用吧。”
“兄弟你一向清风两袖,过手的钱财无数,饮马投钱义不苟取。大哥扔下话啦,你想啃什么我立马叫人到镇上去买。”
“能去套拉干吐,尽量多弄点红伤药,绺子里还有几个受伤的弟兄。”
“今晚给你施吞铜化铁术,”七爷说,“今天正好是阴历十五,月圆时我过你叠窑(房)里来。”
“二哥你心肠真好,大哥真没看错人。”
“对喽,我问一件事,大哥与你同乡……”
“他肯定回家了。”顺水蔓清瘦脸颊满是忧虑神色,他说,“一晃我俩出家闯**十来年,当年被逼上梁山才落草为寇,大哥比我还难啊。”
“早该告诉我呀!”
“大哥是个红脖子汉,宁可身上受苦不让脸上受热。”顺水蔓讲述了一个悲怆的故事,血浸泪染的故事令七爷动情,他喃喃地说,“大哥经历太惨啦。”
老头好本名田德仓,家原住北满的架马吐村,给牧主当马倌。他与邻居丛仁堂的闺女丛连香青梅竹马,私订终身。
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丛仁堂,是有名的蓬莱鬼。他发现蒙古族人对酒感情特殊,自己又在老家当过糟腿子(烧酒工贬称),便在马架马吐办起第一家烧锅,炕头上蒸曲子,泥缸发酵,烧出喝了头晕面赤的酒来,家境由此变富。忽一日,丛仁堂偶然发现千金连香坐在草地甜甜地唱,像似关东的滚地包(二人转),又像似蓬莱小调儿,曲儿软绵绵,词儿麻酥酥,发自青春激**女孩心底里情愫,更是迷人。这边唱,柳棵子那边飞来笛子声。
“呸!”丛仁堂搭眼便知其中奥秘,他狠命朝藏在柳树后面的田德仓吐口浓痰,脚一跺骂道,“脱下鞋底照照你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如此发现加快了丛仁堂嫁女的速度,托人到姓包的大牧主家提亲,三天后便收到丰厚的见面聘礼,一匹银鬃马和漂亮的鞍具,蒙古族红袍、红皮靴和一柳条篓高度数白酒。蒙在鼓里的丛连香,这才知道爹把她许配给年过六旬的牧主做妾。
她骑马找到田德仓,俩人同骑一匹马跑进荒原,选择一块松蓬的草地,两根套马杆朝地一插,过起洞房花烛夜,寂静的荒原暖风习习吹,月色真好……两日后,他俩像海潮退后遗落沙滩上的小马蹄蟹,搏击了狂涛巨浪后疲惫地爬回架马吐,并向丛仁堂暗示他们俩已经那个那个啦,田德仓正式向丛家求婚。
“一马不随二主,一女不嫁二夫,连香已许配人家,你死了这条心吧。”丛仁堂认为姑息迁就此事,有失蓬莱鬼的尊严,宁可棒打鸳鸯,哄走痴情的田德仓,对连香采取强制措施,捆手束脚,锁进后院黑屋子里,待她回心转意,再送至牧主家中。
时适哥萨克骑兵南下驰援在旅顺吃了败仗的俄国的海军,这些困于寒冷地带的大块头们,冻僵的肉欲在北满温和气候下复苏了,直到燃烧……挨门逐户找女人,模样俊俏的连香被发现。蓬莱鬼丛仁堂眼睛再也眨巴不出个道道来,眼睁睁看着人高马大的老毛子轮流坐庄,连续作战,可怜的连香裤子都提不上,人也起不来炕了。她操起剪刀自杀,锋利剪尖接近胸口时便僵住,腹中田德仓的血脉在蠕动,心便软了。她嫁到了牧主家,没几年被卖给外村地主做填房……田德仓含愤入绺当了胡子。去年攻下一个地主宅院,他意外遇到丛连香,把她和男孩一块接走,悄悄安置在南满的大兴村。
(6)
“这次撂管,大哥准去大兴村看望他们母子。”顺水蔓肯定说。
“接到绺子来,大家照料他们。”七爷说。
“大哥言而有信,表里如一,他定的五不劫,七不夺,八不抢规矩。其中有一条不准……”
“是啊!”七爷比顺水蔓更明白绺子规矩。胡子心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七爷也有一段苦涩的经历,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呼唤一个姑娘的名字:孔淑梅!
汪汪!骤然一阵狗叫,七爷见月已升到中天,他命人取来不落地的水,即从土井取水悬起汲水柳罐斗未着地便舀出。
七爷端着盛满清水的花瓷大碗,左手跪其中指,无名指伸出,另三指托碗,右手伸二指和中指呈半跪状蘸水,在八仙桌上划圆圈,并在圈中划十字,后念一段咒语:
青衣童子自吾令付水碗池水化为东洋大海后化为万丈龙潭铜铁化为水竹木尽为烟吾奉太上老君极极入令……
七爷一口气连念三遍咒语,蘸水在八仙桌上龙飞凤舞书写八个大字:“鱼累锁角并吞化咽”然后让顺水蔓喝下那碗清水说,“静卧闭目,待入骨肉的枪弹化为烟水。”
施毕吞铜化铁术,胡子端来夜宵儿送进二柜卧室说:“二爷,你啃富吧(吃饭)。”
“叫水香爷来班火三子。”七爷对伙上的胡子说,“切盘大菜(牛肉),再锛点地钉子(萝卜)。”
“二爷,大青苗子(菜)啃光了,还有几条摆河子(鱼)和弯腰子(虾)。”
“用浮水子(油)炸炸,少放杀口(盐)。”七爷嘱咐道,“明天弄只哑七(鸡)炖汤给顺水蔓喝,他吐陆陈(病)挺重。”
旋即,老谋深算的水香进屋来,他在绺子中举足轻重。这个绺子最高核心的四梁——大柜、二柜、水香、炮头。大柜是大当家的,二柜是二当家的,炮头身先士卒前打后别,水香则是军师,出谋划策,权力仅比大柜二柜小一点。但胡子等级森严,言谈举止必须循规蹈矩,水香进屋后规规矩矩站立一旁道:“二哥!”
“走烟子(火炕)上拐(坐)吧!”七爷也脱鞋上炕,盘腿大坐炕桌旁,说,“来,班火三子。”
“明天我打算去套拉干吐滑一趟(走一趟),到铺地旱(药摊子)弄扎痼红伤药,受伤的弟兄光靠炙、槌、打、揪怎么行呢。”
“可眼下风这么紧,警署明令铺地旱、汉生意(药行)都不准出售红伤药刀口药,恐怕难整到手。”水香呷口酒,说。
“‘同泰和’药店坐堂梁先生是熟麦子(自己人),我同大哥到他家耍过清钱。”胡子称吃拦巴的(以赌为生)人为耍清钱,称盗窃、棒子手、拐卖人口、响马胡子为耍浑钱。七爷说,“他会帮这个忙。”
“小鼻子(日本人),屁股坐着套拉干吐镇,同泰和药店又是蝎子屎——独(毒)一份,小鼻子……恐怕是……你说呢?”
“碰碰运气。”
“摸摸底,探听个虚实也好。”水香同意七爷去套拉干吐镇,他说,“我派几名快骑等候城外,接应你。”
水香走后,七爷临睡前去看顺水蔓。
昏暗的豆油灯光中,他面容憔悴如土色,涔涔冒虚汗。吞铜化铁术尚未见效,疼痛无情地折磨着这个刚强的硬汉子,一声不吭,手指抠进干硬的土墙壁……他忍了忍疼痛说:
“我没事,二哥。”
“兄弟,”七爷紧紧抓住顺水蔓抠进墙壁的手,见它颤抖,鲜亮亮的血从指甲缝流出,泪水在七爷眼眶里打转,他说,“好兄弟,我明早就去套拉干吐……”
“为我……”顺水蔓很感激。
“什么都别说了,兄弟。”七爷说,“光靠野皮行(画符治病)不行,得去苦水窑子(药铺)四平子(买药治病)。”
“二哥多保重,兄弟们盼你打马归来。”顺水蔓到什么时候想绺子的事都比想自己多,这一点七爷十分敬佩他,“绷星子(火柴)没几盒啦,顺便带些回来。”
(7)
大圆的月亮被厚厚的乌云遮住,额伦索克胡子老巢陡然掉进墨缸里。
三
额伦索克人出门起大早,这是老辈人传下的不成文规矩。七爷很小的时候,乌云塔娜常这么说:早点去,早点回。
啾——啾——啾!报晓鸟在黑暗中呼唤黎明,也催促外出赶路的人洗脸穿衣,吃饭鞴马。
“二哥,顺水蔓给你的。”水香将五颗锃亮的子弹交给七爷。胡子认为子弹头磨得光才上线。此刻,七爷对这几颗子弹的理解超出平常,把它理解为一种希望、企盼、祈祷。是啊,一个重病在身的弟兄,需要一夜工夫才能磨光五颗子弹,他的心想什么呢?七爷瞥眼顺水蔓养病的屋子,飞身上了备好鞍鞯的金栗毛马。
那个早晨七爷留给全绺弟兄的印象深刻,晨曦中金粟毛煜煜放光,坐骑挺起鸽脖,玫瑰色马鞍上七爷披着黑色金丝绒斗篷,蒙古式银灰色礼帽高雅庄重扣在国字形脸上,威风气魄恰与二柜身份相称相衬。他策马出院,门口被一跪地妇女拦住马头:
“俺要见大爷!”
这女人三十左右年纪,粉白脸蛋上一对深深的酒窝迷人,她头发披散着泪水涟涟地说:“昨下晚,你们的人闯进俺家,拿着匣子枪逼俺脱裤子,当着公婆的面就……都说你们绺子仁义,不祸害人。”
“有这等事?”七爷神色严肃,绺子有人敢吃窝边草?她会不会搞错,七爷问:“凭什么说是我们绺子的人。”
“那牲畜说他是胡子,大爷叫老头好……”妇女从衣襟里取出一杆旱烟袋,说,“俺怕他提上裤子赖账,就花说柳说哄他留下烟袋。”
七爷仔细查看,烟袋样子很特别,非关东民间铜锅、竹竿、玉石玛瑙嘴旱烟袋,而是用子弹头磨成的烟袋锅,子弹壳磨成的烟袋嘴……他确实见过有人使用它,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查,查个水落石出,决不轻饶这个犯规矩的杂种。他调转马头,对那个妇女说:
“先呆在院外,叫你再进去。”
清冽冽的北风中,总催集合好队伍。七爷骑在马上,一脸怒气地审视众胡子,刀子一样目光把每人脸刮削一遍,他吼着:“谁楼子上(晚)出窑去拿攀(**)啦,赶紧滚出来。”
众胡子胆战心惊,负责刑讯的秧子房当家的正在火堆里烧烙铁,只有处置犯规矩的人和冤家,才动这样大刑。
“叫她进来。”七爷传令带上来告状的妇女,他说:“人都在这儿,你把他给我挑出来。”
受**的妇女怀着深仇大恨,一张面孔接一张面孔仔细辨认,终于找到了那个恶人,怒指道:“就是他!”
“两截子蔓(姓段),滚出来。”七爷轻磕下马镫,金栗毛马走近被认出的胡子面前,一马鞭子把两截子蔓抽倒,骂道:“你大姑娘养的……背遍绺规。”
“饶命二爷,我立马就、就背。”两截子蔓战战兢兢地背诵绺规:治病郎中,卖茶水的,酒楼歌女,玩杂耍,挑夫不劫:巾、彩、挂、平、团、调、聊这八门不夺;送亲、出殡、坐月子、货郎、女人……
“亏你还背得出。”七爷向领刑施刑的秧子房当家的说,“大刑伺候!”
犯绺规的半截子蔓被扒光衣服,捆绑在拴马桩上。烧红的烙铁冒着金星,烙向半截子蔓腰泉处……受刑的人爹一声妈一声惨叫,土院充满烧皮肉的焦糊味儿,众胡子目不忍视,连那受欺侮的村妇也吓呆了,眼里含的泪说不清是惊恐还是同情,她突然跪在七爷马前,求情道:
“放过他吧,他八成是一时糊涂……俺……”
半截子蔓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七爷心也没先前铁硬,为捍卫本绺规矩,对其严惩了,杀鸡给猴看,猴也看到了,趁那女人求情的梯子往下走。七爷说:“看在这位草儿(女人)面子上,就饶他吧。半截子蔓本月拉的片子(分饷)全给她,算做赔偿。从今往后,谁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就插了(杀了)他!”
(8)
胡子散了,七爷带上一名枪手,去了套拉干吐镇。
套拉干吐小镇人口不足万,建制很早,要上溯几百年。现存的历史遗迹便是经商传统,这里买卖店铺老板掌柜来自全国各地,加之通火车,小镇经贸繁荣不衰。
镇中心的丁字街是最繁华的地段,临街的买卖店铺各俱特色,字号很吉祥。正如一首七律诗所汇集的那样:
顺裕兴隆瑞永昌,
元亨万利高丰祥。
泰和茂盛同乾德,
谦吉公仁协鼎光。
聚盛中通全信义,
久恒大美庆安康。
新春正合生成广,
润发洪源厚福长。
这条街说它是幌子街不为过,茶摊儿挂着茶壶,壶嘴样的东西下悬着白布布条,风一吹壶嘴就呜呜响,和沸腾开水声差不多;买水果的店铺,挂着蒲草编的龙头;还有筛子铺、油瓶铺、马鞭铺、靰鞡铺、毡帽铺的幌儿都显眼奇特。同泰和药店门口挂着葫芦,可七爷到了药店门口也未见那熟悉的悬壶。挂幌的杆子依然在,悬壶的位置上挂面狗皮膏药旗,一行没尾巴蛆似的洋文爬上昔日的匾额上。七爷看着别扭,暗骂道:“啥屌字!”
“二位先生,承蒙光临。”药店颠(跑)出位年轻人,他颠出笑脸后彬彬有礼去牵马。
“拴到你店后院。”七爷到家里一样随便,甩给年轻人几块大洋说,“买点儿鸡蛋喂马。”说罢拎着马鞭子大摇大摆走进药店。
“喔唷,徐先生。”柜台里拨拉算盘珠子的坐堂梁先生认出七爷,急忙起身迎客,“是你呀,啥风把你吹来的。”
“日落风。”
“西风到日落,北风到鸡叫。”梁先生也很机敏、风趣,笑笑说,“这么说从额伦索克来,辛苦,辛苦,上茶。”
久居套拉干吐,沾染蒙古族人习俗,以酽酽浓茶待客。三人落座水桌旁,梁先生说:“上次徐先生幺鸡飞九(麻将一种和法),你牌张太顺啦。”
“哪里,哪里,梁老兄客气,客气。”七爷见屋里没别人,把来历照直说了,抱下拳说,“马高镫短,请你帮忙。”
“唔,难啊!”梁先生一脸难色,细说原委,数日前,抗日游击队扒毁一段铁路,袭击了日军的铁甲兵车,双方都有伤亡,日本宪兵队封存药店全部治红伤药类。他指指屋旮旯的一口铁柜说,“连止疼的草药都锁在里边,卖出一两一钱,都得找小美野,锁柜的钥匙在他手中啃(握)着。”
铁柜挂把名牌的金珠大码琉璃锁,锁得结实,也经不住匣子枪射击。七爷自信能弄开它。如果是那样,梁先生如何向日本人交代呢?
“有啥办法?”
“唔,我倒想出个撇拉17招。”梁先生说遍他的打算。解铃还需系铃人,找小美野。这个令全镇人惧怕的小美野,满蒙开拓团的一个小头目,刚从新京——长春调来。通晓关东风情,汉话讲得流利。他有个癖好——押宝。是公认的押宝高手,致使镇上数百赌徒无一是他对手。
“倘能赢了他,这只铁柜他都会让你抬走。”梁先生说。
“赌?”七爷有些犹豫,输赢并不重要。一时半晌弄不到药,弟兄们的伤……小美野的名字七爷听说过,一跺脚整个套拉干吐镇就乱颤动。赌,赢了也杀杀小鼻子的霸气。
“如果不便……”
“和他赌一场。”七爷说。
套拉干吐赌博流行,赌具赌法五花八门,推牌九、看纸牌、掷骰子、打麻雀牌、押会、押宝……各路赌仙赌王赌爷可到此露露绝技,显显身手。
七爷进场,局东将他领到押宝桌前,小美野已在那儿等候他。小鼻子身边陪伴的细皮嫩肉的日本女人也朝七爷哈腰。
押宝,赌耍的方法很简单,宝倌持一只密封的盒子做宝,赌者猜押宝所指的方向,用数字表示为:一、三为川,二、四为杠。
“杠!”七爷先押。
“川!”小美野随押。
(9)
四次开宝,小美野输光带来的大洋,日本人脸色渐渐苍白,手也微微颤抖,两眼放出骇人的凶光。
“太君!”局东见状,急忙奉献几个大码(一种代替现钱在赌场流通的竹签),讨好日本人说,“一点小意思,玩两圈,不成敬意。”
大概马屁拍的不是地方,小美野啪地折断竹签扔到地上,狠狠瞪局东一眼,掏出手枪放上赌桌,轻蔑地盯着七爷,目光在问:“我押上枪,你押什么?”
“坏啦!”局东慌了神,赌场押钱多少,甚至是房子和土地,都属正常。押上手枪输给对方,心甘情愿倒好,万一把那铁家伙抡几圈,赌场可就要关门啦。劝阻吗?爹似的日本人谁敢劝?
像对待仇敌一样,七爷从小美野眼里看到一种侮辱和藐视,头脑一热,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从腰里掏出一把手枪。只顾争口气,忘了这样做十分危险。
赌场的气氛被桌上的两把手枪弄得紧张,火药味极浓,稍加磨、擦、碰、挤、掸、压便会轰然爆炸。
一个洋腔喊:“川!”
一个土嗓子吼:“杠!”
小小宝盒子和东洋人开的玩笑似乎太过分了,它偏让小美野猜不中,尊敬的太君又输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赌场上表现得更充分。七爷拿过小美野的左轮手枪,得意地摆弄着,然后对准落在天棚上的一只飞蛾子,枪响蛾子粉身碎骨,残体纷纷落下来,半片翅膀竟落在东洋女人的肩头上。
“对不起,”小美野用手指弹掉她肩上的东西,咿哩哇啦一阵东洋语后,那女人身子紧紧靠在赌桌上,凝了的眸子木木望着七爷,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她成了赌注被小美野押上桌。
刚刚轻松些的七爷,被这女人沉重的目光压倒,他慢慢坐在椅子上,尽量挺起胸去面对仍然傲气十足的小美野。对方的泰然神色,七爷看出隐藏一种可怕的东西。日本人孤注一掷押上女人,倘若再输,武士道精神会促使小美野剖腹自杀。真要那样,活该!自作自受。该到接触实质问题了,小美野押上女人,我没女人可押,七爷想。
小美野视线变窄,集中到七爷的脸上。
七爷匪气劲头上来了,拔出腿叉子(一种短刀),扯开衣襟。嚓!从胸脯割块肉放到桌上,血淋淋的肉块像才脱离肢体的蜥蜴尾巴,活蹦乱跳。日本女人惊叫一声便软瘫一边,小美野眼睛似乎比先前睁大了些,而七爷坦然自若,提高嗓门响亮地喊道:
“川!”
“杠!”
喊川的七爷赢得痛快,赢来一个年轻貌美的东洋女人,假若和她睡觉开开洋荤,也没枉活一生啊。
“算啦,都是朋友,何必如此认真。”梁先生出来打圆场,唯恐事情闹大不好收拾。再说开局前同泰和坐堂梁先生交代得很明白,话也透给了小美野,输赢并非真目的,七爷想买治红伤的药。
心照不宣吗?小美野从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无话。
七爷将那把左轮手枪和数百块银元放在桌上,又瞥眼东洋女人,也无话。
“谢谢各位。”梁先生见气氛缓和,趁机说,“三尺门里,三尺门外,友情重泰山嘛,鄙人略备水酒素菜,请大家喝一杯。”
“告辞!”七爷抓起钥匙,匆匆赶回同泰和。
“小美野可没那么痛快。”梁先生对七爷轻易拿到钥匙而本人又没跟来,预料这是阴谋,他说,“徐先生,快些准备,他们不会放过你。”
铁柜打开了,里边什么都没有,是只空柜子。
“熏(假)的!”七爷一愣道。
“快随我来。”梁先生说。
后院马已备好,梁先生拍拍七爷的马鞍说:“红伤药我给你藏在鞍鞯里,赶紧走吧!”
“谢……”七爷连梁先生三个字未等出口,墙外响起枪声,警察开始喊话:“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
“瞎了狗眼,爷爷同你们拼啦。”七爷嘴叼缰绳,腾出双手使枪。
(10)
两匹马在密集的枪声中冲出梁家后院,随来的神枪手灯笼子蔓(姓赵)说:“二爷你先走,我断后。”
金栗毛马是全绺子最快的速步马,又有灯笼子蔓阻击敌人,七爷完全可以逃脱,他没那样做。灯笼子蔓被击中,人未落马木雕似地僵坐在马鞍上,小美野剁饺子馅儿似地砍着他,那匹忠烈的马拼命冲出重围,想把四肢不全的主人驮回绺子。
“兄弟,我来救你!”七爷见状狮吼一声,孤身冲入敌群左右开弓,接近灯笼子蔓的坐骑时,一队骑警追杀过来。
七爷一只脚勾住镫,身体与马背平行,边打边撤走。
傍晚,几声马叫,额伦索克胡子老巢涌出持枪的胡子,金栗毛马背上趴着昏迷不醒的七爷,两手紧紧攥着手枪。
四
“药,药在鞍鞯……”三天后七爷从昏昏沉沉中清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关心绺子弟兄,“快给顺水蔓使上。”
“没用啦。”守护在身边的水香说,“……他始终惦记大哥、二哥,连眼都没闭呀。”
“蹦嘴子(死)?”七爷闻此噩耗痛苦地闭上眼睛,几天里不说一句话。像做了一场噩梦,骑警马队围住他并打伤左腿,七爷只感到金栗毛马的嘶鸣,听见它疾驰的蹄音,到后来一切都消失……醒来又听说红账先生顺水蔓死了,怎能不伤心呢?他的伤口愈合得不好,腿肿胀得伸不进裤子,持续高烧,胡言乱语。水香派人秘密接来扎痼红伤的程先生,每天煎汤熬药,伤口渐渐好转。
“芨芨草……淑……梅。”七爷神志不清时反复念叨这些。水香琢磨,悟出点事儿来:淑梅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他心爱的人吧?芨芨草咋回事?
去年开春,踢坷垃时七爷肩膀子挨了一枪,大柜老头好送他到大母都拉村养伤。
“孔家是咱的活窑,伤筋动骨一百天,好生静养,到时我来接你。”大柜老头好把七爷安顿在活窑孔宪臣家后,连夜返回绺子。
大母都拉村地处东夹荒,连绵沙丘闭塞了交通,官府很少光顾,一年也见不到半个警察的影子,从这个意义上说,是胡子隐藏的好地方。全村社会关系并不复杂,陈、张、孔三大户,佃户大都与他们沾亲挂拐。
孔家当家的孔宪臣,常以自己是圣人的后代子孙而引为自豪,对祖训“和为贵”奉为座右铭。对流贼草寇胡子响马看法上,别于其他陈、张两当家的,他说:“富贵生**欲,贫穷起盗心,落草为寇抢劫,乃属贫穷所致。”
和为贵使孔宪臣尝到了甜头,在对待胡子认识上与他不同的陈、张两个大户遭到浩劫。事情发生在几年前,大母都拉村人难以抹去深秋胡子马队进村的记忆。
一个陌生的男人来叩响陈家大门,被两条笨狗凶咬撵走。他到张家遭到的是东家的恶骂:“滚远点,不认不识的,有剩饭还留着喂狗呢!”
孔家没养狗,吃了陈、张两户闭门羹和辱骂的这异乡人走进正房,孔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他说自己走远道打此路过,又累又渴又饿,想歇歇脚打打尖,请东家施舍点饭吃就千感万谢啦。
“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孔宪臣放下筷子,吩咐家人重新做饭做菜。陌生男人说剩下的饭菜吃一口就可以,孔宪臣仍然坚持重做。淘米做饭,切肉炒菜,吃饱喝足陌生男人拜谢赶路,临走留给孔宪臣一样东西,说:“眼下世道可不太平,要是有胡子来,你亮出这东西,保准你家平安。”
孔宪臣将信将疑。招待过路人施饭留宿平常事,怪就怪在这陌生男人,竟让他拿一截朽烂不堪的树根去挡胡子,笑话,笑话!孔宪臣望着陌生男人远去的背影打嗝噔(疑惑)。
当晚,胡子马队进村,来到孔家门前喊:“给爷爷开门!”孔家几棵破沙枪哪里抵挡住胡子,火烧眉毛啥招儿都得试试,他将半截树根扔出院外,一个胡子拾起,隔着门缝孔宪臣看见那胡子从树根里抠出一颗子弹,听胡子说:“这户是咱们的吃脚(靠交的朋友),让过去!”
(11)
“老天爷,多亏没扔,差点没用它引火,那子弹见火非爆炸不可。”躲过一场灾难,大喜过后孔宪臣也后怕。半截烂树根如此神奇,使孔家化险为夷,而陈、张两家被胡子给抢了,连房子也烧毁了。再后来,陌生男人送来一匹马,以谢那顿粗米大饭,未了孔宪臣才知道陌生男人是胡子大柜老头好。
孔家成为大绺胡子老头好的活窑,再没遭任何绺子胡子的侵扰,平平安安过日子,依坨傍岗重新修宅,宽宽敞敞气气派派。七爷养伤的房子在后院,蒙医天天送来红丸状的蒙药,佣人送饭送菜,大部时间只他一人待在空空****院子里,无人打扰倒很清静。
蒙医治红伤方法独特,酒吹酒揉酒熏酒敷,艾蒿水洗蒸燎泡脚,赤橙黄绿青蓝紫色药丸,半月后腿肿消了,伤口浓血渐止,他借助木棍到户外活动,他最喜欢后院的花圃。关东民间花草开得鲜艳,细粉莲、步登高、胭脂豆、芨芨草、爬山虎、大芍药……
一天,七爷坐在窗前见到这样一幕:
“蝴蝶,我要蝴蝶!”一个小女孩扯一个大姑娘的衣袖到花圃前,哀求说,“淑梅姐,我要蝴蝶。”
“真缠磨人,拿你没法儿呀!”孔淑梅掰开小女孩的手,捋了下刘海儿,一张楚楚动人的脸亮给七爷,两片柳叶眉,一双杏核眉,一张红扑扑苹果脸……她伛偻身子蹑着脚去扑一只黑色蝴蝶,又将身体亮给七爷,素花旗袍裹着鼓鼓溜溜的躯体,胸前圆坨样东西轮廓清晰……她捉住一只蝴蝶交到小女孩手里,教她轻手捉住翅膀。
小女孩得到心爱之物,雀跃似在院里边跑边唱童谣:
蝴蝶蝴蝶落,
一落落到柴禾垛。
蝴蝶蝴蝶飞,
一飞飞到秫秆堆……
望着女孩清风白水般的天真,孔淑梅坐在花圃石墙上,顺手采摘两枝粉色芨芨草,凝望良久,滚过脸庞的泪珠滴在花瓣上,被玩蝴蝶的小女孩撞见,她走过来懂事地给她擦泪,说:“爹不准种这花你哭,花种了开了你又哭,淑梅姐你咋啦?”
“淑兰,”孔淑梅把她揽进怀里,下颏顶在小女孩秀发间说,“姐给你说个谜,你猜猜。”
孔淑梅说谜面——
房前一棵蒿,
年年下雨年年浇,
开花像蝴蝶,
打籽像辣椒。
“猜着啦,芨芨草。”
“芨芨草花,对。开花打籽的时候……明年姐姐就走了。到五台山去,五台山……”
“姐,我和你上五台。”小女孩拱在淑梅怀里,俩人抱成团哭,她说,“姐命苦啊,小妹……”
“五台山,她要上五台山。”七爷隔窗听得真切。小时候娘说过,女人长相好命就不好,美人都有说道,一辈子不能婚嫁,要去五台山当尼姑,结婚就寿短。他心里默默为她祈祷,但愿她没说道,能结婚能嫁人。
从此,窄小的窗口成为迷人的地方。七爷天天坐在那儿望花圃,隔窗加入她们的行列……她们笑他笑,她们哭他眼睛潮湿。但这种日子七爷还是愿意持续下去,天天见到她们多好啊!
雨季来临,后院泥泞,许多花在雨中凋落。已有几日没见她们出现,七爷心里空落落的,拄棍子到花圃坐在她们常坐的地方,仿佛感到淑梅留下的余温,暖暖的。
槽头拴的金栗毛马想它的主人,个月期程(一段时期)以来草料怎样,谁遛它谁给它梳毛挠痒?该看看它,和它说说话,马通人气呢!
“你想绺子了吧?我也想。”七爷一瘸一拐到厩舍,摩挲着马的额头说,像老朋友见面一样,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儿。金栗毛马突然靠过身子,腿微曲,七爷明白它的心思,咬咬牙爬上马背,悠悠****出了孔家大院。
展现面前的草原,浓浓的青草味儿令金栗毛马兴奋,嘶鸣、蹴地、甩毛、打响鼻,同主人一起困在槽头数日,回到广阔草地如同到了家。轻松、自由、惬意,它以轻快的碎步,挑选草青花香的地方走,平平稳稳博得主人的欢心。设想一下,听到主人那句铿锵的“压(冲)!”它竖起耳朵竖起鬃毛,冒着枪林弹雨,默契地配合主人或冲锋陷阵,或驮其逃离。
(12)
坐骑的情绪深深感染七爷,野外新鲜空气,马背舒坦颠簸,他突发驰一驰、跃一跃的想法,只一抖缰,金栗毛马似乎懂得自己的责任——保护好主人。在没鞴鞍子伤未痊愈情况下,以平稳的速步而没狂奔疯跑,但却满足了主人的愿望,越过一道沙岗,驰过一片草地,而后沿着河旁淤冲的沙滩走,一阵歌声传来,听得出是太平鼓词:
小燕飞回叼个葫芦籽,
扔在老孟太太炕沿边。
老孟太太看后如获至宝,
发了芽子把它种上。
葫芦长得肥又胖,
结了葫芦溜溜光。
长来长去蔓儿长,
姜家有个隔壁墙……
听得入迷的七爷,小时候听家里长工唱过,并学会了几句,情不自禁地接唱下去:
葫芦长到八月中秋节,
里面坐个大姑娘。
姜家也要孟家也抢……
突然,金栗毛马驻足不前,高昂着头。七爷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沙滩躺着两个赤身**女人,纤细而美丽的两臂,**挺拔……蒲棒草盖住脸,七爷认出是孔家的两位小姐。
慌乱,两个**姑娘慌作一团,她们见到一双直视的眼睛,衣服远远地抛在河边,躲藏无处,翻过身去把最生动的地方扣在沙滩上。她们太大意,满以为这荒河滩,不会有人来……七爷带着紧张而激动的心跳骑马离开,沙滩那一幕刻在心底!
“芨芨草,淑梅。”水香仍然在琢磨七爷念叨的这句话,觉得有故事又不知道这个故事。假若水香知道大母都拉村孔宪臣家发生的事,他就不会费这般心思猜度和揣测。
额伦索克胡子老巢里,七爷整整躺了一个漫长冬天,直到转年春天,爱音格尔荒原青纱帐又起,本绺子的胡子相继归来,他的伤口才痊愈。
胡子准备拿局。
五
冻僵的胡子老巢,忽然间热闹起来,杀猪宰羊摆宴,为远道归来的大柜老头好接风洗尘。
酒席宴间,老头好拽过一个男孩说:“我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名叫小九。他娘给日本人杀啦,无亲无故可投我带回来,等他能骑马打枪,就挂柱入绺子。”
一顿丰盛的晚宴吃得像奔丧饭似的,撂管一晃几个月,聚在一起该乐呵,可怎么也乐不起来,备下六坛子酒,吃了两坛就醉倒半绺子人。事情起因在老头好的儿子小九,孩子竟喝醉了,挨摆给胡子磕头,喊着求各位爷们给他娘报仇,众胡子眼泪让他的请求揪下来。
散了席,大柜老头好同七爷没动地方,继续喝酒。老头好说:“小九的娘死得挺惨。”
“顺水蔓也死了。”
“二弟,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老头好语调沉重,说,“孔家叫精武绺子平了,死伤数口,幸存的逃到外乡去了。”
“平了,灭了。”七爷异常平静,似乎结局早晚终要这样。他说,“大哥,我听见小九在叫你,回房歇着吧,让我自己单独坐一会儿。”
“小心冻着,春风入骨寒哪。”老头好脱下半截大氅披在七爷肩上,挪着沉重的步子,对一间屋子说,“小九,爹来啦。”
七爷趔趄出土窑,吃力登上村北面的沙坨子,面对荒原,哇地放声悲哭……埋藏心底里的苦涩一并涌出。一个人心里究竟能盛下多少苦涩的事啊?天知道!
大母都拉村外沙滩那一幕,使七爷有生以来除娘乌云塔娜外喜欢上的第一位女子——孔淑梅。然而,花圃旁始终未出现她的身影,问孔家佣人,佣人摇头算做回答。在他康复即将离开孔家回绺子前两天,意外地场合遇到朝思暮想的孔淑梅小姐。
金栗毛马驮着七爷出村,把咳声叹气、愁眉紧锁的主人带进草原。七爷没心思遛马,人在马上心在孔家,信马由缰任它去吧。金栗毛马善解人意,迈着匀称的步子奔跑着。不久,它见到一匹马,同类出现在荒原上让它兴奋,直径奔过去。七爷醒过神来猛然见铁青马拖拽一个女人,红色长袍掠起一溜红光。
(13)
“拦住它。”七爷对坐骑说,拨马贴近狂奔的铁青马,伸腿勾住缰绳,女人冷丁抬起头来,以一种坚决的口气喊道:
“别救我,让我死!”
“嚄,是你呀!”七爷见是孔淑梅便坚定制服铁青马的决心,马缰绳太短够不到手,它再跑下去,她将被拖散筋骨……他努力再次接近铁青马,腾空弹起脱镫离鞍,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动作,稍有偏差,他可能落不到马背上而摔断胳膊腿。或许上天有意成全他,他准确而且有力地揪住铁青马的马鬃,身子飞上马背。突然,铁青马失蹄前肢倾斜,臀部高高拱起,险些掀掉七爷,他到底制服了铁青马。
“你害我。”她说。
“你不该这样去死。”七爷割断绳子,将连站起来力量都没有的孔淑梅抱起,放在松软草地上,一张脸被血模糊得骇人,刮破的前额流血不止。
“这离村子很远。”七爷焦急地说。
“我不想止住血。”
“你闭上眼睛……我……”七爷吱唔起来。人尿是止血的应急药,胡子常用它。他说,“闭呀,你闭眼。”
“闭啥?那天我的身子你都见啦。”孔淑梅行为使七爷错愕,她一把手扯开衣襟,大面积胸脯**,她说:“这儿也有伤,尿吧!”
尿吧,美妙的天籁之音。在诞生生命的大自然里,两颗心骤然贴近了。她说:“明年爹送我上五台山,我宁愿死在东夹荒。”
“相面先生尽胡诌。”
“嫁你试试。”
“我是胡子啊。”
“带我走吧!”
想她念她梦她,从没想过娶她。绺子规矩很严,绝不可以领女人进绺子。自己身为二柜,深受众弟兄爱戴和信任,怎能作对不起他们的事呢?
“来吧,给你……”
再现了河滩那幅迷人图景,她去掉一切包装物……七爷扑过去,与**无关的话哑了,与**无关的动作滞了,剩下的便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发展和结束。
“我忘不了你。”七爷说。
荒原为七爷作证,他发誓明年七月前接走她。
“记住芨芨草开花前。”她说。
熟悉的脚步声移近,七爷止住歔欷,他说:“大哥,我……”
“你俩的事我早知道了,孔宪臣告诉我的。”老头好说,“咱裆里长着玩意儿,一辈子不能干闲吧?上了山就无家可归,枪子儿又没长眼……咋说我也有打种的小九,你和孔大小姐压裂子(**)是对的,弄好了打个种。明天咱绺子去打青帐子(夏季抢劫),顺便找找孔家人,遇上她我就同意你拔香头子(退出绺子)。”
“谢大哥!”
离开老巢的胡子,就像出洞捕食的狼,打算落脚的北大荒离这儿远着哪,走一路抢劫一路。
砸开草原上小屯谢力巴德一个姓吕的牧主大院,大柜老头好对七爷说:“弟兄们折腾半个多月,人困马乏的,我看这挺背静,喘口气。”
“中,明天我带几个弟兄往前摸摸,路通就照直走。”
“兄弟你安排吧。”老头好似乎听到自己衰惫的脚步声,说,“乏啊,腰酸腿软。”
次日,七爷率领十人组成的精干马队,带足干粮和水,从谢力巴德出发,奔太阳落去的方向走。
这一带十分荒凉,走了几十里仍未见一个村落。他们只好露宿野外,十匹马围成一圈,躺在马肚子下睡觉,就不用担心狼的袭击。
“二爷,你看。”清早遛马的胡子惊喜地喊道。骆驼形状沙坨间升起袅袅炊烟,依稀听几声毛驴叫。
瞄准村中那个土大院,七爷带头冲进去,没遭一枪一弹抵抗。巧得很,这户正是孔宪臣,他老泪横流说:“旁水蔓绺子昨天送来帖子(索要财物信件),要五袋高粱米,十头肥猪。明晚来取,愁人啊!”
“别怕,有我在这儿。”
“我家大活人在他们手上……”
“绑票?”
“硬抢去的。”孔宪臣哭腔讲述道,“倒霉的事一桩连一桩。”
(14)
孔家在大母都拉遭精武绺子抢劫,连夜逃到这里。好在有些积蓄,买些撂荒地,饲养一练骆驼,很快成为村中富户。富就招风,活动这一带旁水蔓(姓汪)绺子搭上眼。首次送来帖子,孔宪臣照勒索数目拱手送给。然而,这绺子胡子继续勒索钱财且口胃很大。
一天晌午,大柜旁水蔓带马队大摇大摆进了孔家,进院就喊:“小尕饮马,爷们晌午在这啃富。”
孔家不敢怠慢,张罗饭菜。人手少,孔少爷小秃被当爹的支使给胡子大柜旁水蔓牵马在院内遛达。他见那马的距毛(长在蹄子上)白得透明,便动了心思,剪下一撮扎毽子。或许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他拉马到后院背静处,剪掉了四蹄上距毛,得意地说:
“够扎两个毽子。”
坐骑没四撮银白距毛,立即变丑,大柜旁水蔓急眼了,大喊大叫:“插(杀)了小兔崽子。”
“爹……娘……”小秃声声揪心地呼救。孔家老少齐刷刷跪在胡子面前,磕头如鸡啄米,“大爷饶命!大爷……”
孔淑梅冲破家人的阻拦,跪到大柜旁水蔓跟前,说:“我替小弟死。”
冰冷的枪嘴掫起她的脸,大柜旁水蔓像见到一匹心爱的宝马,惊呼道:“呀,亮果(美女),亮果!”
“放了我小弟。”孔淑梅又说一遍。
“放他一马,中!嘿嘿,你归爷啦。”旁水蔓**火烧膛。
“不!我替小弟去死。”
“还愣着干啥?”旁水蔓迫不及待,命令胡子道,“把她整到屋里去。”
“放开我……”孔淑梅被拖进东厢房,旁水蔓随后跟进去,先是两个胡子出来。厮打、恨骂,家具翻倒声,很响。旁水蔓拎着裤子跑出来,脸像血葫芦,他嗷嗷叫唤道:“啊哎,把她绑了,抓只窜房子(猫)。”
胡子将孔淑梅绑在木桩上,用麻绳扎紧裤脚,将一只猫塞进她裤子里,然后系上裤腰带,而后隔裤子抽打猫,那猫怪叫又挠又咬,孔家大小姐凄惨地痛叫。
“哈哈!”旁水蔓得意地狂笑,他问:“依爷爷不依?”
“不依。”孔淑梅运足气力,刚烈地说。
胡子又找猫,猫抓啊挠啊咬啊,孔淑梅昏死过去。
孔家老少一片悲嚎。
旁水蔓亲手解开孔淑梅的裤腰带,掏出被血染成红色的花猫,狠狠摔在地上,麻利掏出枪将猫打死,骂道:“妈个B,抓坏了我的玩意。”
枪震醒孔淑梅,她见胡子端枪对准全家老少,旁水蔓要挟道:“你不依,就插了(杀)他们。”
“我依。”孔淑梅妥协,她明白,胡子说到做到,用自己的身子换一家数口性命值得。
“带走!”旁水蔓驮走了孔淑梅,至今未放回。
哐!七爷一拳砸下去,两只瓷茶杯跳起来。他披上斗篷,霍霍地走出屋,拉过金栗毛马,飞身上马,对同来的胡子说:
“我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六
傍晚,金栗毛马跨进孔家院,七爷显得疲惫,情绪低落可以断定他去干的事无获而归,用胡子话说,没齐这把草(没弄明白)。因此,晚饭吃得很沉闷。
“旁水蔓在哪儿趴风?”
“飘忽不定。”
“多少人马?”
“十七、八个。”孔宪臣说抢走孔淑梅的那次就这个数。
七爷要看看旁水蔓送来的帖子,孔宪臣就拿给他一张脏兮兮的纸,字是毛笔写的,也工整。
宪臣仁兄左右:前到你家,见仓内粮满,圈舍猪肥。此物可解弟衣单腹饥,兹特请赐高粱米五袋,肥猪十头。明晚弟派人登门取之。小姐安健如常,可不必忧……旁水蔓手启。
“弟兄们!”七爷看完帖子,对随来的胡子说,“邪岔子(不成气候的小绺子)也敢胡作非为装爷们,你们准备准备,明晚打邪岔子。”
太阳还卡在西边坨垭口,旁水蔓率马队进村进院,躲在柴禾垛里的七爷看得清楚,他们骑的马高矮参差、戗毛戗刺,几杆洋炮(沙枪)火燎杆,穿戴更寒磣,破衣褴衫。
(15)
“妈的,就这套人马刀枪也有脸在江湖上混?”七爷心里骂道。最后进院的是头走路摇晃的滚蹄黑叫驴,由小胡子牵着,驮着反绑双手蒙着眼睛的女人。七爷见她时心像突然被蜂子蜇了一下似的,她显然是孔淑梅。
一步步走近死亡的旁水蔓,匪气十足的落座四仙桌,故意将匣子枪搁在面前,头不抬眼不睁地问:
“孔当家的,备齐了吗?”
“都在仓房里。”孔宪臣答。
“噢,你挺懂事。”旁水蔓很满意,说,“孔小姐也争气,做胎啦,我送她回来,你要好好将养,生了崽我再接她走。出了差跑梁子(枪)可不认亲!”
“岂敢,岂敢。”孔宪臣说。
“放她马里(回家),”旁水蔓对身旁的一个胡子说,“和老根子(父)老底子(母)并肩子(兄弟)们亲近亲近。”
驴背上拖下孔淑梅,她被连扯带拖弄到上屋。俄顷,孔家人一片哭声。
七爷独自走进客厅。
“你?”旁水蔓见这张面孔很生,穿戴不俗,气概不凡,顿生几分敬畏也生几分狐疑。
“老孔家的蛐蛐(亲亲)。”七爷长衫一撩,大方地坐在旁水蔓对面,开始“摆隐示”——他操起茶壶,将桌上的两只茶碗一只碗不倒满,一碗故意倒洒了。
对于烟茶阵一知半解的旁水蔓,他听说过烟茶阵中有仁义阵、绝情阵、义气阵……他没看出七爷摆的是赶自己走的隐示,倒猜出七爷是江湖上的人,“他是里码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