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房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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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虱子说,羁押人犯的监房,乞丐们称号子。“他见到日本人没有?”

“刚到宪兵队部跟前,未等他出胡同,我们逮了他。”

龙虱子说。“没惊动小鬼子就好。”

黄杆子说,他不怕日本人,惹乎他们麻烦,狗老实趴着,你别逗适它,疯咬起来不得了。“刘大愣喊着要见你。”

思忖后,黄杆子说:“我不见他,你跟王警尉审问他,到底都为宪兵干了些什么。唔,对了,审刘大惯的事背着点儿人,消息别传到日本人耳朵里去,至少眼下别让他们知道。“想到昨夜见到的情景,龙虱子恨骂溜丢道:“日本人瘟灾了一样,昨晚全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也没点灯。,,喚,这不正常,宪兵队部是亮子里极少数用电灯的单位,通常灯火明亮,与使用冒烟灯的居宅形成强烈反差,日本人要这种效果。尤其是宪兵队,夜晚是全镇最亮堂的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花子王心里画魂儿。“我也纳闷呢!”龙虱子说。刘大愣在劫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高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養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贵堂掌柜……欲望魔鬼一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一个震惊满洲国朝野的大事件发生,执行“盖头计划”的三江宪兵队全部被消灭,参与行动的县警察大队也无一人幸免于难。角山荣揭开的盖头的确是红色,人血染透的猩红色。本来以为精心策划的“盖头计划”收编胡子,以毒攻毒,利用胡子去打胡子,然后再杀掉这伙胡子完美无缺,威震三江的胡子天狗大绺改编成特混骑兵队,派得力干将冯八矬子在里边,每个细节都周密安排,悲惨结局大出关东军的预料。其实,角山荣队长死前还是有些兆头的,他布置好月亮泡子剿杀蓝大胆儿匪绺,稳操胜券地等待最后出击的几天里,他的手痒了,想找一个本地赌博高手玩一场,一下子想到四爷徐德龙。关于他跟四爷掷骰子的故事,《狼烟》一书有过描写,移花接木一个场面:角山荣的日本式住宅,卧室墙壁挂一把军刀,旁边是“武运长久”的条幅。宪兵队长身穿黑色和服;徐德龙穿蓝色大襟长袍,戴六瓣瓜皮帽;陶奎元则身着警察制服,佩刀、短八分手枪,他来观看角山荣和徐德龙掷骰子,一个穿绚丽色彩和服的日本女人一旁伺候。四只骰子在桌子上,室内气氛异常紧张,输得眼睛发红的角山荣道:“我们再掷。”

“队长先生,”徐德龙鄙视道,“还赌什么?”

角山荣重新系好和服腰带说:“我们换个押注方法。”

“我没明白。”

徐德龙正正瓜皮帽道。“赢家要什么输家就给什么。”

角山荣起了歹意,如果赢了,他要的大概是一个人的性命了。掷骰子继续进行。角山荣掷骰子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徐德龙双手握骰子,信心十足地掷出道:“大!”四只骰子旋转后停住,点数:、、、。“徐先生,你要什么?”

角山荣输得平静自然,问道。陶奎元向徐德龙使眼色示意什么也别要,他没看明白警察局长的暗示|更好,明白了倒使他横了心,目光落在墙上那把军刀上。“徐先生喜欢,请吧!”角山荣脸色阴沉,嘴角抽搐道。徐德龙起身去取刀,陶奎元阻拦道:“你……”“吧嘎(混蛋)!”角山荣用日本话骂陶奎元道。徐德龙右手刚接近军刀,突然一声枪响,他的右手掌被击中,鲜血四溅……他转过身,面对角山荣的枪口,痛骂道:“小日本,我操你奶!你不仗义!”角山荣连开数枪,徐德龙身体贴墙慢慢倒下去,从军刀往下濺流一片血迹。四爷徐德龙想不到赌耍一生,身后的场面如此隆重。亮子里镇有记载以来规模最大最隆重的葬礼,送葬队伍塞满街道,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铭旌飘**,人流如潮。全镇人倾巢出动,陆续加入送葬队伍。冥器骡车,与真车大小相同,车老板子挥鞭抬腿,活灵活现;白马一匹,跟班侍者一人,还有男女仆人……装逾亡者的骰子石棺由六十四位杠夫抬着:杠夫头戴红缨黑帽,身着绿花驾衣,黄裤青靴,随司杠响尺的号令,抬棺步调一致、敏捷稳健。街口,两支队伍加入进来:一支由悦宾酒楼掌柜梁学深率领的鼓乐班子;另一支由棺材铺耿老板带领,手持“雪柳”、祭幛;郝家小店郝掌柜、绸缎庄吕掌柜在送葬队伍中;王警尉带几个花子在送葬队伍中;鼓乐班子吹奏“黄龙调”,哀乐声声。送葬队伍滚雪球似的增大,每到一个街口、岔路,都有买卖店铺的人加人进来。角山荣着军服,伫立在宪兵队部窗户前眺望。送葬队伍从宪兵队门前经过,他面部肌肉抽搐,手按在军刀刀柄上。满街纷扬纸钱,白花花一片……其中有几片为他抛撒的……“杀猪,摆酒!”黄杆子大喜道,“我们当过年!”花子王拿平常日子当年过不多见,髙兴的因由心照不宣。几天前还受三种势力的威胁,忽然间峰回路转,三只魔爪被剁去两只,冯八矬子死了,角山荣和小日山直登也死啦,刘大愣的靠山轰然倒了,没人仗腰眼。审问刘大傍,他搬出日本人。刘大愣在劫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高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自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贵堂掌柜……欲望魔鬼一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你拿小日山直登吓唬谁?我们又不是耗子。”

龙虱子说。“我是瞩托,宪兵队的瞩托,动我要寻思寻思。”

刘大愣一想腰杆就硬,日本人是大烟,抽啊闻啊说啊都使人精神。他要挟口吻道,“你们别不计后果!”“只可惜,你不能见到日本人喽!”龙虱子说,将一种严厉惩罚信息透露给他。“你们要整死我?”

龙虱子什么都没说,背着手走出去,刘大傍见到后脊背一阵发凉,落子头这一细微姿势,预示自己凄惨前景,不然,他不用这种几分傲慢、幸灾乐祸的姿势走路。日本人,日本人啊!刘大傍呼唤稻草,一遍一遍地呼唤,他还不知道月亮泡子发生的事件,说不定小日山直登在阴间也在呼唤稻草一一日本稻草,他的灵魂要归故里。动物面对屠刀表现出各自的性格,老牛吧嗒掉眼泪,羊则一声都不吭,猪滋哇嚎叫。富贵堂杀猪,声音传到号子里,刘大愣对看押他的花子道:“我听到猪叫。”

“杀猪。”

“不年不节的杀猪?”

帮落子迷惑道。花子说他也不知道咋回事,掌柜吩咐杀猪摆酒。“不对,还是出了什么事。”

刘大傍清楚,富贵堂只过年杀猪摆酒,传统的节日清明、端午、鬼节、中秋、小年也过,但不特意操办不杀猪。“要说事倒出了一件,月亮泡子死了很多日本人,还有警察。”

花子说,“宪兵队长,警察局长陶奎元跟冯科长也死啦。”

“都怎么死的?”

“我哪里知道啊!”“那谁……”刘大愣关注一个人,问,“特髙课长小日山直登呢?”

“听说宪兵队连窝端,只剩下几个在队部站岗的士兵。”

花子说。刘大傍颓丧地低下头,最后希望随着稻草飘走。小日山直登真的死了,自己的大限到了。掌柜怎会饶过自己,想当花子王的野心早给两届掌柜看出来,老膙子指鼻子骂他:搬鞋底子照照你的脸,野心不小!黄杆子用话磕打(敲打)过他:贪心不足蛇吞象!落到今天的地步,别说象啦,就是只蚂蚱也吞不进去。晚饭,花子送来一碗杀猪菜,和半壶烧酒。“发哈傍,还不趁热造(吃;)!”花子说。帮落子想到最后晚宴上面去了,迟迟没动筷,说:“送我上路?”

“谁知道!”花子说,“搁我是你啥也不想,造饱再说,死了先说不做饿死鬼。”

“刘大傍靠楞[4]啦!”龙虱子说。“没日本人撑腰眼,他扬棒不起来了。”

王警尉接过话茬说,“开始还拿日本人吓唬我们,现在瘪茄子了。“宪兵队被消灭的事他知道了?”

黄杆子问。“我让破头告诉他,听后他娘们似的威儿威儿地哭,像死了亲爹亲娘。”

龙虱子说,“杀猪菜他没吃几口。”

“放好福不享,给小鬼子当什么小线儿,不知哪面炕尖儿(炕头)热乎。”

王警尉道。谁说帮落子不知哪头炕热,日本人“统治着”东北,最大最热的炕头是日本人。掌柜黄杆子必须最后的决断,他有些犹豫不决,问左膀右臂二筐头三筐头道:“你们说,咋处置刘大愣?”

龙虱子不假思索,或者说早想好了,他说:“不能留!”黄杆子望着王警尉,问:“你说呢?”

王警尉说他赞同龙虱子的主张,帮落子的生死便决定了。往下研究刘大愣的死法。“他是行帮上人,用行帮的规矩惩罚。”

龙虱子说。“这样才能教育别人。”

王警尉帮腔说。

刘大愣在劫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髙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自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贵堂掌柜……欲望魔鬼口一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摆堂!”黄杆子说。处置犯规矩的花子,声势最大的是摆堂’闷头揍他一顿也成。刘大愣是帮落子,对他的惩罚,要讲些阵势、排场,对众丐进行一次帮规的教育。富贵堂的院子里设案,供上丐帮祖师爷搪账老祖,黄杆子先上香拜祖,而后说:“老祖在上,弟子今天惩治破坏规矩的人……”众花子中可有偷着乐的,平素多受帮落子气,惩罚他怎让人不高兴呢!至于他犯的什么错,花子才不关心。“带帮落子!”龙虱子威然地喊。两个花子押刘大愣出来,帮落子失去了往日风采。落泊的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显落泊,他抬头望眼门楼,去年过年他领着大伙贴对联,去岁贴的春联风剥雨蚀,已经残破不堪,凄然的目光望眼横批“来年再见”,人生说走到头就到头了,哪里还会有来年啊!“大愣!”黄杆子正襟危坐,说,“你抬起头面对老祖,说说你都干了什么?”

跪在搪账老祖面前的刘大愣,慢慢抬起头,那块镇堂之宝金镶玉反射太阳光煜煌耀眼,他眼睛觑缝着,嘴唇抖动几下,没说出一个字。“说呀,大伙儿听着呢!”龙虱子催道。刘大愣仍然未说话。“你觉得你没错是吧?”

黄杆子语气平和,像跟谁唠家常,“那你背诵一遍三十六誓吧。”

“一誓,”刘大傍开始背诵:“自入绺门,以忠义为本,以孝顺父母为先,为人和睦,不忤逆五伦,如有不听死在万刃之下;二誓,自入绺门,同行弟兄不能恃强欺弱,争亲占戚,如有不听死在五内崩裂;三誓,自入绺门,弟兄不得同场赌钱过注,不得见兄弟钱多眼热,如若不听,死在万刃之下;四誓,自入绺门,自家兄弟闯出事来,有人追捕,须当搭救出关,不得阻拦,如不如此反而阻兄出关,死在五雷击顶;五誓,自人络门,不能贪图意外钱财,引串外来人来掠弟兄,如若不听,死在万箭之下;六誓,自人绺门,弟兄之间不得辱内之妻女,不得拐带弟兄婢仆之人,如有不法,死在江洋,虫蛇食肉(刑罚洗身、七誓,自人绺门,弟兄不能思谋当掌柜香主,要尊老祖,五年为先锋,十年做香主。如有不听,死在五路分尸(刑罚顺风)……”“停!大傍,你再背一遍第七誓。”

黄杆子说。“七誓,自人绺门,弟兄不能思谋当掌柜香主,要尊老祖,五年为先锋,十年做香主。”

刘大愣遵命背诵道,“如有不听,死在五路分尸。”

“大傍,你背叛誓言第七条,想当掌柜香主,且不择手段,给日本人当小线儿,为警察……”黄杆子历数帮落子罪行后,命令施刑。龙虱子手执窑鞭,抽打刘大愣,几鞭子下去,棉袄开花,破棉絮飞扬起来。在冰天雪地窑鞭蘸凉水,鞭子顷刻冻硬,刀子一样割开帮落子的皮肤,一道道血口子花朵一样绽开。刘大傍钢条起来,一声未吭,清楚今天要过阴(酷刑昏迷),直到昏死过去。“送到井沿去凉快凉快!”龙虱子命令道。想想可能出现的结果,滴水成冰的季节,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抬到井沿,搏倒冰面上,生命不会走得太远。当晚刘大愣冻死,不过面容不难看,微微笑着。应了那句谚语:饿死的人哭,冻死的人笑。“他死啦。”

龙虱子说。“埋了吧!”黄杆子吩咐,“弄副料子(棺材),材料别太次。”

刘大傍算是幸运的,死后得了一副棺材,炕席一卷掷尸荒野,是大多数花子的结局。富贵堂处死一个花子,像一片落下的树叶,没人在意。“进腊月门了,你们俩各带一伙人下乡一趟。”

黄杆子安排讨要粮食,“龙虱子,你去北沟镇,王警尉你去西大荒。”

“那镇上?”

龙虱子问。刘大愣在功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高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自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贵堂掌柜……欲望魔鬼&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我带人去。”

黄杆子说。形势不同往年,镇上派来新的宪兵队长林田数马,日本人对花子房是取締还是允许存在的态度不明朗,警察局长由一个叫安凤阁的人继任,警务科长徐梦天,这些人对花子房前途产生影响,县长还是章飞腾,那张面?匕仍旧没改变,它是一些商人的晴雨表,看县长的面色行事,几个商店开张没请富贵堂掌柜,情形跟章飞腾刚到任时候一样。前些日子章飞腾表弟郭发宝的郭记马具铺开张,办得排场很大,照样没给富贵堂送请帖。黄杆子心里记着这件事,原因听到社会上一些传言,郭发宝利用表哥县长的权力,给李铁匠治了罪,霸占了他的铁匠铺,现在的郭记马具铺就在李铁匠马掌铺旧址上扩建的。“李铁匠死得冤哪!郭发宝抢占他的铺子……”落子头说,“背地有人这么说。”

“看来是这么回事,李铁匠老实巴交的,通啥匪呀!”黄杆子说。“我们有机会会郭发宝。”

落子头说。黄杆子当时没表态,收拾郭发宝的念头产生了,憋了几个月,芽儿一样在腊月里拱出土。花子王并不是那种做事简单的人,况且去跟仇人章家的亲戚会气,他留下破头跟自己一起上阵。“郭老板是不是咬人的狗,这回就试出来啦。”

破头说。掌柜领头讨要,花子们个个精神抖擞走上古老街巷,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嘴嚼牙签或提鸟笼子及肩搭蝇甩子的游手好闲的人,悄悄随其后,心里嘀咕:今个儿有好戏看喽!锔锅一锔缸!锔锅匠挑着挑子擦肩而过,认得破头,半开玩笑说:“喂,没米下锅啦?”

“头年吃不了,我们老少爷儿们心眼好使,给郭记马具铺晾钱去,钱捂长毛白扔喽白瞎。”

破头俏皮话,逗得路人一阵讪笑。敲钟钟不响(聋),点灯灯不亮(瞎),走路路不平(瘸)的花子队伍像雪球,滚了两条街,招来一街筒子人。郭记马具铺一溜大瓦房,在旧式房舍中十分抢眼,门旁狂草竖招:鞍韉马具一概俱全这里是镇上规模最大、货物最全的马具铺,它集皮鞭铺、马掌铺、马缕铺、皮件铺、草料铺、车轱辘铺为一身。队伍到郭记马具铺前,花子王伸出三根指头,众花子领会这一特殊手势,迅速呈扇面状排开。坐在木椅上的黄杆子,向刀螂脖子花子说:“给郭老板贺喜呀!”刀螂脖子掏出竹板,说段莲花落:哎,打竹板,迈大步,眼前来到马具铺……外边沸沸扬扬,开始影响到商号小客厅里谈生意的人,老板郭发宝噗地吐出正咀嚼的一节秫稻糜子,一脸愠怒,口气霸道:“赶走!把叫花子赶走!”“短打!”满脸横肉的打手撸一下袖子,把主人的意思领会得响透。在打手的眼里,最硬的道理就是用拳头,吼道,“臭要饭的,快滚!”面对拳头,刀螂膀子花子仍然赖皮道:“好心大哥,瘸老病瞎,给点吃的,快过节啦。”

打手勃然而怒,亮出七节钢鞭,朝举着破帽子的刀螂脖子抽去。顿时,血模糊了脸颊。他没吭声没退缩,继续唱道:掌拒的,大发财,你不发财我不来。狗头稍脑花子上来接唱道:|刘大愣在劫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高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自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责堂掌柜……欲望魔鬼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

老财东,你来看,门口来了两条汉。你老施舍一分钱,叫我二人犯了难。没法分,没法掰,急得抓耳又挠腮。这一分钱惹大祸,我们二人犯口舌。三说两说红了脸,横眉立目急了眼。他踹我,我踹他,回手打个大耳瓜。他拿石头我扔砖,把他送进鬼门关。这回你老摊上事,人命关天吃官司。警察传你到法庭,三推六问难说清。回头送你进大狱,钉上脚镣出不去。顿顿吃饭有钟点,未从迈步有尺寸。你老若是上厕所,后跟两个看狗的。扔下买卖没人管,去货赔钱又差款。赔光底垫得黄铺,伙计埋怨东家怒。那时你老准后悔,不如早点把钱给。掰开指头算一算,这事你老该咋办。黄杆子泰然冷观,手下的人被打,视而不见吗?花子自有花子的道眼,整日乞讨,啥人都遇过,场面经过的多啦。闹剧的发展完全符合花子的意愿,郭记马具铺门前爆满了人。见花子挨打,气粗的人骂了一句:“狗眼看人低!”受雇有钱有势人家充当打手的,在人们的眼里就是一条狗,替花子抱不平的恨骂,自然句句不离狗:狗仗人势!一条疯狗!狗……骂声传进院子,挤进客厅,郭发宝让客人稍等便走出来,身后跟随两名拎匣子枪的人,他的话更冲:“滚,练胆你们找错了地方。”

黄杆子朝破头使个眼色,旋即一个头秃、满身疮疤的人凑近郭发宝,他嗅到一股恶臭,掩鼻向后退了两步,匣子枪拦住花子破头。破头并未因冰冷的枪口而怯步,他只朝前迈两步,变戏法般的从褴衫中抽出菜刀,准确说是卸肉、劈骨的砍刀,目光冷峻冲着郭发宝的脸,他心虚了,难道花子要拼命?其实,亮子里百多年镇史中还没有花子因乞要不给而杀死人的记载,恶要的几桩事件最严重的也就是恶作剧,使人出丑、难堪和尴尬。破头没愧对他的光荣称号,举起盈满阳光的砍刀,劈木头拌子似的朝光头劈一刀,鲜亮的红色**涂满光白的脑壳,与这一近乎壮举的劈刀动作比,往下的表现就是可怜巴巴乞讨:“行行好,给点钱治治伤吧!”围观的人并未因看透花子伎俩而失去同情心,仍然站在他们一边。郭发宝横目身后众人的呼嘈,态度生硬:“治伤,休想!”刷!又是一刀。刘大愣在劫难逃了’他没察觉被人跟踪’沉浸在告密得到特高课长夸奖后的舒服和得意之中。这次小日山直登该面(整死〕黄杆子“自己接过窑鞭当上富贵堂攀柜……欲望魔鬼一样缠绕他’有些得意忘形。“给点钱治治伤吧!”刷刷!两刀三刀。“给点钱治治伤吧!”刷!刷!一连七刀,刀刀有响,刀刀见红。一个血葫芦发出令人评然心动的乞讨一一给、点、钱、治……“要出人命啦。”

一位老者心慌道。郭发宝脸更冷,双方僵持。这样的局面终被打破,穿黑制服的保安闯入,人群被撕开一条缝,县长章飞腾出现,他扫一眼满脸是血的花子,和气地说:“是富贵堂的人吧?哦,黄掌柜在这儿。”

黄杆子屁股离开木椅,他佯装不知县长与郭记马具铺老板的关系,申明理由道:“都是一个镇上住着,鱼帮水,水帮鱼……可这位掌柜的……”“误会,误会啦。”

睽陵众目下的章飞腾十分宽宏,他对郭发宝一顿训斥后,说,“富贵堂的人历来遵规守法,从不滋事……既然遇到马高镫短,大家都该体恤,慷慨解囊相助。发宝,拿些大洋来,给弟兄们赏钱。”

情愿肯定不是情愿,郭发宝毕竟是买卖人,自然聪明机敏,从表哥的眼神里明白了什么,吩咐账房取三十块大洋来,亲手送到黄杆子面前,换了语气说-“今天彼此有些不愉快,都怪兄弟,还请富贵堂各位仁兄多多谅解。”

一块浓云飘散了。黑衣保安簇拥县长的背影消失,堵塞了的狭窄小街豁然开朗,郭记马具铺前恢复往日人们进进出出的景象,太阳拴在大粪车斜插的铁粪勺上,被拉牵得费力,掏粪的人悠闲地坐在粪车上香甜地嚼着半截酥脆的麻花,最后咬断栓牵太阳的玫瑰色线绳,蓦然坠下地平线,郭记马具铺关门打烊。当晚,花子改善生活,吃了一顿白肉血肠,吃饱的花子什么都不黄杆子心里不踏实,章飞腾的和善让他想到句老话:咬人的狗不露齿!他怎可能向乞丐屈服?第十六章出气“哥,你咋官儿越当越堆碎(软瘫〕。”

在表哥家,郭发宝说。章飞腾呼口茶,望着表弟说:“我堆碎?我堆碎吗?”

“给他们三十块大洋,也太宠(纵容)花子。”

“哦,你以后不想消停开马具铺?”

章飞腾放下茶壶,责怪说,“你咋回事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郭发宝在北沟镇开家马掌铺,钉马掌的生意很红火,他想挣大钱,官商,官商,无官不商。表哥做北沟镇镇长时,他从四平街扑奔表哥来,惹了不少罗乱(麻烦),镇长给摆平了。“哥,我想来亮子里做买卖。”

郭发宝说。“马掌铺开得好好的,折腾啥啊!”章飞腾说。“屁股大的北沟镇,怎么能跟亮子里比。”

郭发宝说的是事实,亮子里百年商埠古镇,处在以马为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马具买卖相当兴隆,仅冬掌(马挂冬掌)一项就够干的,何况还有皮鞭、皮件、草料、车轱辘铺哈的。他瞅准了发财机会,口气很大地说,“我来开一家综合马具铺,把全镇的马具生意都揽过来……”章飞腾没表态,北沟镇靠着大山,民风淳朴,亮子里离四平街近,开发较早,镇上有俄国人、日本人、英国人……他们做的买卖项目庞杂,直白点儿说什么买卖都做,妓院、烟馆……表弟的德性,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哟,而他非掉河里淹着不可,谁榜他?还得自己,想不捞都不行,他搬出来大姑,章家大姑说话都得听。“你当官那么大,我来沾沾光,你吃肉我喝汤。”

郭发宝黏上表哥,他有这本事,你跑不掉,“我妈叫我有事找你,多听你的,你是哥。”

大姑又发话了,不帮忙不行,一县之长章飞腾关照一家买卖举手之章飞腾到底动用了权力’他叫柳秘书办这件事’采取什么手段都成’智人物办这样事没太费脑筋’最后以通匪罪抓了杀了李铁匠,鹊巢鸠占铁匠铺成了现今郭记马具铺的一部&分,棉花铺、头发铺统统关板走人。劳,他说:“不看你,看我大姑,你来亮子里吧。”

跟正经商人比,郭发宝算不得商人,脑子用的地方怎么看都不是地方。他撇拉腿来亮子里走一圈儿,相中一个地方一一李家铁匠铺,站在旁边看一会儿师徒抡锤打铁,转身朝铁匠铺吐口溷气味痰,来到县长面前,眉飞色舞说:“哥,地方我看好啦。”

“哪疙瘩?”

“李家铁匠铺。”

郭发宝自顾说周围环境,“铁匠铺五间房子,东边棉花铺三小间房,西边头发铺两间房,铁匠铺左右还有空房场可接四五间房子,这样算下来十几间,做铺子够啦。”

“你跟李铁匠谈过?”

“谈什么?”

“房子啊,兑给你,还是卖给你?”

“咱相中的地方,谁敢不给倒出来。”

郭发宝眼里三江都是表哥的,亮子里镇更是,使用那地方探囊取物嘛!“知道李铁匠是什么人吗?”

县长问。“打铁的呀!”“他是山东人,脾气很倔。”

[1]蔓子炕:东北民居连接两铺大炕的靠山小炕,又称“弯子炕”。

[2]洋车:二三十年代东北的人力车都是从日本传进来的,所以称“洋车”。

[3]大口落子:沈阳评戏,又叫奉天落子。

[4]靠楞:皮包骨。在此指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