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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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条山战役中到底有没有八百壮士跳黄河之事?更具体地说,有没有旗手唱着华县老腔带领一伙新兵跳黄河?

我能翻阅到的史料中都没有此记载。但有与这八百壮士跳黄河战斗背景相似的三位国民党将领壮烈牺牲的记载,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和面孔:

王俊,陕西蒲城人。黄埔军校第三期学员,师长,一九四一年五月九日在中条山战役中带领全师将士奋勇抵抗,在与日军展开的肉搏战中壮烈牺牲,后被追授认为陆军中将。

陈文杞,福建莆田人。黄埔军校第五期学员,师参谋长,与师长王俊一起壮烈牺牲。

梁希贤,陕西同官(今属铜川市)人,副师长,一九四一年五月九日在王俊、陈文杞壮烈殉国后,率余部继续坚守台寨村阵地,直到官兵伤亡殆尽,跳黄河自杀,慷慨殉国。

史料上有他们的照片,战争年代,英雄出少年,不管他们高矮胖瘦,眉眼怎样,都显得是那么年轻,生机勃发,都有我母亲说的那种酷派——浑身洋溢着英勇战斗的精神。

有朋友给我提供了一个消息,说是前几年有个记者找到在西安城的原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中曾参加过中条山保卫战的一个老人,求证八百壮士跳黄河一事,老人说,他也是听说,并没有看到“八百冷娃”扑黄河,但那场大战之后,他和战友奉令前往三门峡打捞安葬死难者,三门峡特殊的河底结构,尸体冲到这里会滞留。老人说,千人都有,不要说八百几百了,男的女的都有,衣服都被水打掉了。老人说,他们那一次就有一百多人在那里捞,捞上来就地埋,在三门峡的北边有一个沟,都埋在那个沟里,哪一部分的、叫个啥、家在哪里根本不知道,捞上来就埋。埋了就算不错了,有好多都漂走了。也就是说,跳黄河的国军官兵有八百之多不容置疑了,尽管老人所见的死者中可能有日本鬼子扔进黄河的尸体。

后来,苏黎给我找到了一本书,是西安城灞桥区一位农民作家写的纪实文学叫《立马中条》,书中写到了八百壮士跳黄河一事,不过存在一点差异,书中写的那位旗手是唱着秦腔“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跳下黄河的,而不是华县长腔“军校——鞴马——大刀伺候——”。

后来我发现关于那个旗手流传有三个版本。版本一,如《立马中条》中写到的,那个旗手对着三秦大地的西方跪下叩头然后唱着秦腔跳下去。版本二,一位有名有姓的当地农民讲,那位旗手双手紧紧攥着他的部队的军旗,军旗已经被枪弹撕裂,他仍然双手高擎着。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几句秦腔,“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日军退却,发现黄河水浪里有一杆军旗,叫人下河打捞这杆军旗时,拖出两具尸首来。旗杆从一个人的后背戳进去,穿透前胸,这是一个鬼子兵。压在鬼子尸体上边还紧紧攥着旗杆的人,是中国士兵,就是那个吼着秦腔最后跳入黄河的旗手。版本三,中条山战役三天后,陕西国军总司令在黄河滩召开公祭大会。将士一律臂挽黑纱,司令面对黄河,眼含热泪,攥拳起誓:此仇不报,我自当引颈自戮,以谢国人!话音刚落,有人看见黄河里浮出尸体,一个人双手握着旗杆,旗杆下像穿糖葫芦一样穿着两个日本鬼子。

这三个版本显然有杜撰的痕迹。

没有刘孟廉讲的版本。在苏黎提供的老兵名单中有一人叫马啸山的是华阴县的,我找到了马啸山的村口。向路人打听马啸山,这人给我指着另一个人,“是他爸!”真是运气不错,一下就找到了马啸山的儿子。我跟着马啸山的儿子走。这是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好几的男人,衣衫破旧,但基本干净。走了一段路,我问到了没有,他往前一指,“哇。”又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我再问,他还是往前一指,“哇。”“哇”是方言,那里的意思。眼看要把村走完了,他还是“哇”。我这才发现这是个傻子。再问一人,这人说,“早过了,往回走,烂土房的那家就是。”

这是村里唯一住土房的一家。破败的土院墙上长着一尺长的蒿子,破败的土屋顶上铺着塑料纸防漏雨,没有铺塑料纸的地方长出了高高低低的酸溜溜草。几块板钉成的院门大开着,里面传出“咵咵”两声敲木凳的声音,然后是“军校——哎——鞴马——哎!”自喊自答的华阴老腔。

我顿时热泪盈眶。

马啸山枯瘦如柴,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光如葫芦。脸就是一团反复揉过的黄麻纸,曲曲弯弯的褶子找不出来龙去脉。与我拜访的为数不多的那些中条山老兵不同的是,马啸山的身体和精神出乎意料的好,却不想给我谈往事。

在我再三申明造访原因后,马啸山才迟迟疑疑地说,“那个小伙儿是你爸?我就是那个旗手黑豆,看在你爸的分上,我就给你说说吧!有那么回事,跳黄河的那个旗手是我表哥牛娃。在战场上,旗手是要冲在前面,号手是在后面的,表哥照顾我,与我调换了。你别看平时人人都怕死,在战场上没有人怕死,我们新兵营也有老兵,往前上的时候老兵让我们跟在他们后面。跳河的时候,老兵都让鬼子打死了,我们像羊羔一样挤在崖上,我表哥站在最边上,他举起旗,喊了一声‘军校’跳下去了,其他人应声‘哎’就跟着下去了。我在后面,跟着往崖边去的时候摔了一跤,这时候鬼子用机枪扫,我后面的人中枪压到了我身上,后来我们的人又打了过来,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我捡了一条命。再后来我跟着队伍撤过了黄河,在河南跟鬼子打。抗日胜利的时候我是连长,后来就不想打了,回家了。后来家里地被分了,房也分了,我戴上了历史反革命帽子。我娶不上媳妇,家里就给我张罗了一个瓜(傻子)女子,瓜女子生了一个瓜儿子后死了,我就养着这个瓜儿子到现在。瓜了好,不知道苦。我能活到今天,身体还这么好,就是因为我儿瓜,没有了我,我儿咋办哩?我必须活着。我不想过去的事,这几年时不时有人来问我过去那些事,我一律不知道,我心早死了,死了还能知道啥?”

马啸山说这些的时候,像说别人的事一样平静,与我前面见过的老兵形成了强烈对比。瓜儿子对着他嘿嘿地笑着。

我想给他一点安慰,我说:“八百壮士跳黄河的事以后可能还会传出其他版本,您可能是唯一的见证者了,您委屈了这么多年,出来讲讲吧?”

马啸山摇了摇头,“我劝你别辛苦了,求证个啥?打了好几年,跳黄河的多了,别说唱老腔的、唱秦腔的,恐怕唱晋剧的、河南梆子的,唱啥的都可能有,就看谁听到的是哪个了。你走吧!军校——哎,鞴马——”

一语惊醒梦中人。滚滚黄河,浩**黄河,怒吼黄河,三百里长的中条山,三百里长的黄河沿岸,三年时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多少个战地来回易手?那么,跳黄河的有多少人?有多少拨?有多少人唱着家乡的戏词?谁能说得清?

我走了,当身后的老腔唱到“大小儿郎齐向前”的时候,那嘶哑苍老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声如天空被撕裂了一样的叫喊声,“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接着是失声痛哭,苍老、干裂、悲凉。

心会死,但记忆不会死,而且它会世世代代源远流长。

在动笔前,我去了一趟中条山。夕阳夕照中,我站在中条山中的西姚温村的抗日英雄纪念碑前,一一读着那些战死疆场的英雄名字。坚实古朴的碑身及背后那绵延不绝的重叠山峦将我笼罩进一片庄严肃穆之中。远处,中条山南绝壁之下,黄河水声隐隐入耳。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我面前清晰、鲜活起来。

最后,我想用我拜访过的一位老兵的重孙子的话结束这个话题:

“中条山战役是抗战中最大的耻辱”这是谁说的?不是参加中条山战役的烈士们勇士们浴血拼杀,陕西的东大门早就打开,整个西北就会沦陷。最后中条山虽然没有守住,但它为别的战场做出了牺牲,消耗了敌人的战斗力,扭转了战况,使他们无力再打开陕西的东大门。中条山战役的惨烈正好说明了国军抗战之英勇,不怕牺牲之精神,如果不是这样,扔下枪跑了,那就不会惨烈,把惨烈叫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