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的来信:
窗外的枫叶又红了,连绵秋雨落在红叶上,凝成雨滴从叶尖上滚下来,晶莹透亮,但我怎么看那都是血滴,从刀尖上落下来的血滴。其实,我的眼神是无法看到雨滴的,是我的心灵看到的。
我在病**躺了多少个日子了?
窗外树上知了的高歌转成了地上草坪里秋虫的低鸣,接着是秋雨落在枫叶上的声音。只要我向窗外看,就看见一片湿漉漉的血红在窥探我,窥探我内心的秘密。
小蝶,请允许我这样亲切地称呼你,如果我没做那件事,你一定叫我韩伯伯多年了。我和你父亲曾经亲如兄弟啊!当秘书对我说你要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天还是来了。虽然我的本能和惯性拒绝了你,但我心里一直在与你对话。一个人再能逃,逃不过自己的心。
我已经老朽了,整个人像干柴做的,有事没事都嘎嘎响,就差一把火了。我得的是中风,身体是斜的,肩膀是斜的,头是斜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斜的,就像一间倾斜的房子,眼看就要倒塌、七零八落了。用尽了现代医学的技术和药剂,也无济于事,病入膏肓了。唯一不是后天病理造成的是眼睛的斜视,跟我哥韩春的一样,左眼斜视,这一点与遗传有关,到底还是归了祖宗。最严重的是心脏,支架、搭桥都做了,我的心脏里塞满了亮晶晶的金属物质。死亡是转眼间的事。
过去的一切始终埋藏在我心里,我时常问自己,要不要把秘密带进棺材里?没有人想把秘密带进棺材的,那样会很痛苦,会死不瞑目,在我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你来了,庄小平来了,恍惚中,我觉得这是老天对我的眷顾,让我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磊落起来。
你们能来找我,说明你们知道了一些事,你们还想知道一些事,还想证实一些事。
往事如烟,团聚在我的心房,从哪里打开窗口?从我对你父亲的态度变化的原因讲起吧,不然,你不明白我是怎么啦,世界上的事不会无缘无故地起变化。
是的,我是一个辛勤并快乐地为党工作的青年。说实在的,我记不清你父亲那时的样子了,好像很瘦,眼睛很大,眼睛里充满了如跑散了的羊羔那样的孤独、迷茫和惶恐。我们唱的是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但我们却满怀着救世主的心理,拯救全世界受苦的人,我就是怀着救世主的心理,鼓动你父亲参加共产党的,那个时候,我们的崇高理想就是要把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救出来,这份理想让我对共产主义事业充满了热爱。当然,动员爱国青年加入我们的队伍,也是我们的一项工作。我家在西安城里开了个面馆,我本可以过一种丰衣足食的生活,可我就是抛弃了这种生活,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来回穿梭于延安与西安城两地为党工作,为党工作我很快乐。
你听说过延安整风吧?这次运动给我记忆深刻的是恐惧。由于我哥哥是国民党军统的人,我被怀疑成哥哥派来渗透在革命队伍中的特务,关起来审查,我不是特务,拿什么交代?他们就说我顽抗,我怕的不是他们威逼,怕的是他们没有任何证据,仅凭捕风捉影甚至捕风捉影都没有,就可以处决一个人。我心爱的姑娘米嘉,被怀疑为美国派来的特务,由于受不了冤屈,用丝袜上吊自尽了。后来,我弄清楚了米嘉是被人陷害,祸根是我。跟米嘉住一个窑洞里的另一个姑娘也爱上了我,我不爱她,我爱米嘉,她就恨米嘉,诬告米嘉说梦话,梦话是跟一个美国特务接头。米嘉到底说梦话没有且不说,就说这个姑娘反映的情况,这个姑娘说米嘉梦话里说的是外国话,可是,这个姑娘大字不识,怎么听得懂外国话?怎么就知道是跟美国特务接头?但是,我的米嘉就是这样没了。
是我的爱害死了米嘉。米嘉,我永远忘不了你刚到延安的那天晚上你站在贴着窗花的窗子前的样子,你穿着一件淡紫色大衣,围着白色拉毛围巾,如一枝丁香,美得让我喘不过气来。以后在我的一生中时常想要形容一下当时你投向我的那抹魅力无穷的微笑,我都没有办法办到。现在,我想这样来形容,米嘉,你的美如电一样,走近或用手指触碰一下,便会照亮心房或是立即被电死,离开你就会终生携带着追求和悲伤的有磁性电波流浪。我触碰了你,可是,死的不是我,是你,米嘉!
我又哭了。人老了,爱哭。
米嘉的死让我痛不欲生,我盼望着我也能死,无论自杀或被枪毙,冤不冤无所谓,只要能在那个世界与米嘉相见。我有特工的经历,直觉告诉我,我差一点被杀,其根子不是在我哥哥身上,是另有原因的。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从各个渠道获得的信息在我脑子里汇聚为一点,就是有一个人想让我死。这人就是胡济斋,是一个大人物,曾被我怀疑过是汉奸。我怀疑他是汉奸的原因是我哥哥韩春怀疑他是汉奸,我虽然跟哥哥不是一个阵线,但对哥哥的侦缉能力和人品,我是没有一丝怀疑的。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认定他是汉奸吗?是我们一起去军校做刘孟廉工作的时候,我哥哥在三耀村伏击了我们,是你父亲给我哥哥报的信,事后,我从你父亲那里探到了我哥哥伏击我们的原因,在这之前,我只是怀疑。出于对党的忠诚,我向上级报告了这一情况,上级让我继续跟着胡济斋干,拿到胡济斋的汉奸证据。由于这个胡济斋的狡猾,我长时间拿不到证据,又由于胡济斋在延安根系的丰富,最终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胡济斋是有很大学问的人,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不是恨我,是怕我,怕我早晚有一天会扒下他的画皮,要知道,我有一个追着他不放的哥哥。我也明白,这个人也是我的祸根。这些我们都心知肚明,却还要一起工作,我还要受他的领导,想想看,我每天的日子是多么的如履薄冰。虽然我被审查的原因根本不在于哥哥,但我还是吸取了教训,尽量不跟出身不好的人来往,必须来往的也要疏远。我疏远了你父亲和你姥爷,我去延安绕着你姥爷家走,因为你姥爷是地主出身,你父亲是国民党军统的人。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革命的目的不那么纯粹了,我革命这些年了,我不能在即将胜利的时候被党疏远、被党踢出门,更不能被胡济斋灭掉。我要更好地表现,升官,升得越高,越安全。我鼓动你父亲去郑州投奔齐占田,就是想让你父亲帮助我策反齐占田,如果能和平解放郑州,我就可以立大功。齐占田久拿不下,延安派了胡济斋出面,我不能让自己苦心经营的事情让胡济斋拿走头功,于是,我想了一石三鸟的办法,我把胡济斋要去郑州的情报送给了我哥哥,一是可以帮助哥哥完成心愿,为民族除掉败类;二是可以除掉我的心头之患;三是可以拿头功。我也猜到我哥哥会去找你父亲,你父亲是个神枪手,对我哥哥唯命是从,你父亲也由于各种情感的牵扯对胡济斋恨之入骨,刺杀胡济斋你父亲是最好的人选。你父亲到我们的住处查东观西,我就知道我猜对了,我暗暗帮你父亲策划刺杀方案。可在节骨眼上事情起了突然变化,这个变化你一定很清楚了,这是天意,谁也无法补救。当时我看见你父亲端着枪追过来了,我本来跑在胡济斋的身后,为了给你父亲开枪的机会,我装作去保护那个来报信的女人,闪开,可我没有防备那个女人扑过去为胡济斋挡子弹。我真是后悔死了,如果我是紧紧地抱住那个女人,你父亲不说向胡济斋开一枪,开三枪都来得及,怪我,怪我啊!我只好跟胡济斋一起逃了。胡济斋就是胡济斋,他在郑州有策应,尽管齐占田围得跟铁桶一样,我们还是顺利逃出来了。这个刺杀计划,胡济斋一无所知,我却吓得几天一闭眼就是胡济斋用枪指着我。在郑州,你父亲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端着枪大步向前跑,后面跟着一群怒吼的国军。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跑那么快,是想打死胡济斋而放跑我,否则我会死在乱枪之下。我们亲如兄弟,我们心有灵犀啊!
解放前夕,你父亲找到了我,与那个提着长枪向前跑的英姿勃发的庄铭判若两人,像霜打的秋草。你父亲是让我带他找我们的组织投诚。说实话,我有些犹豫,你父亲离开西安城近两年了,对大兵压境、解放西安城就在眼前的我们,你父亲的投诚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带你父亲投诚不但不会让我立功,还会对我影响不好。所以,我在极力鼓动你父亲逃跑没有成功之后,把你父亲打发到我家等待。我一方面怕影响了我的仕途,一方面又受着良心的谴责,我犹豫着想给你父亲找一个更好的出路。说老实话,我也担心你父亲的投诚会变成自投罗网,那两天,要迎接西安城解放,我也确实忙,结果,你父亲在我家被捕了。你们一定怀疑是我告密让解放军逮捕你父亲的,你舅舅就这样质问过我,为此,我感到很冤枉也很痛苦。
我是一个良心让狗吃了的人吗?我常这样责备式地问自己。你父亲救过我,我是永世不能忘记的,在渭河桥遇到危险,本来你父亲可以躲得远远的不冲上来引火烧身,但他为了救我冲上来了。你父亲在狱中把这件事作为重要的一条将功折罪的理由写给了毛主席。你父亲哪里知道,因为延安整风的余悸让我跟组织撒了谎。全组的人都死了,就我活着,谁听了都要打个问号,如果我说是你父亲救了我,就是不产生新的嫌疑,也会对我今后不利,所以,我撒谎了,我对组织说是一个根红苗正的党员救了我,当然事先我跟这个党员捏拢好了,这个对他来说是立了一功,何乐而不为?
我永远忘不掉我们接到你父亲信的情景,那是我心灵饱受痛苦折磨的开始。为了及时清理战败方留下的问题,组织设立了一个特别问题处理小组,组长是我在延安的最高领导林永青,算我组里共十五人。那天小组聚在一起要开会,狄山监狱的一把手张文武来晚了,进门举着一封信说,这是一个国军在押犯写的,大家猜他是写给谁的?结果没有人猜对。张文武将信封的正面让大家看。这个信封是用纸糊的,糊得皱皱巴巴,我们都看见了,那上面写了四个大字“毛泽东收”。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在押犯竟给毛主席写信?大家哈哈大笑之后,七嘴八舌之后,都想知道这个人给毛主席写了些什么。有人说是写给毛主席的,只有毛主席能打开,有人说,如果那样,毛主席整天就干拆信的事了,怎么指挥争取最后的胜利?最后这封信由张文武拆开了,张文武大声给大家读信,听过两句,我就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这话我太熟悉了。我预感到了不妙,我浑身冒出了冷汗,果然,很快我的预感得到了验证,你可以想象当时产生的震动。大家没有看我,大家相互看着,交换着眼色,惊讶的、疑问的、鄙夷的,我能怎么办?我知道这对你父亲生死攸关,如果我在这之前没有对组织撒谎,我会说写得属实,那不丢人,不尴尬,可事情正好相反。大家交换完了眼色,一齐看着我,那是等我回答他们无声的问题。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至于当时西安城刚解放,我正处在将被委以重任的关头,这件事对我的政治前途是有很大影响的等等问题是我以后才反应过来的,我当时的表现完全出于一种下意识的掩饰,我拍了桌子,显得非常愤怒,强烈要求组织把这件事查清楚,还我清白。事后,我非常后悔,虽然当时在座的人对你父亲乱骂一气,但我知道,他们相信你父亲,不相信我,他们都是一些长着狗鼻子、狐狸脑袋的人精。我在关公门前耍大刀了。不知是愚蠢还是天真,我当时竟产生了两个希望,一个是有人能愤怒地把这封信撕掉,一派胡言乱语,别浪费我们的时间,西安城刚解放有多少迫在眉睫的事等着我们做?二是希望张文武拍案而起:我回去就把这个人毙了,对这种垂死挣扎的反动派决不能手软!可是,这两种希望的结果都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最糟糕的情形,林永青从张文武手上拿过信,默默地独自看完,夹进了他的笔记本。林永青一脸严肃地对张文武说:这个人一定不要杀,留下,特殊处理,又对全体成员说:这件事不要外传,我们要相信韩冬同志,韩冬同志的党小组出事,是叛徒出卖,事实很清楚。这话明显有问题,现场疑虑的不是党小组的出事原因,而是我怎么脱险的,我感到林永青没有给我开脱什么,反而加重了在座人的疑虑。在座的包括我,很想知道这封信后面的内容,林永青却只字不提。
此后我被恐惧包围,我不知道你父亲信的后面还写了些什么,不知道我被救这件事会不会重新调查。我发现大家出来进去碰面打招呼时表情都有些怪了,是笑不是笑,不是笑却是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也不知道我自己对别人的表情是不是也是这样。但我可以肯定林永青的表情真的是与以前不同了,有些气恼、有些怜悯、有些宽慰、比较复杂,林永青是干情报出身的,但他不是战斗在敌人心脏,而是战斗在自己组织内部,他坐镇在延安,绰号“清道夫”,可以说我哥韩春是林永青的手下败将,是林永青将我哥精心布置隐藏在延安革命队伍里的军统特务一个一个捉尽的,开创了延安无军统内奸的历史。否则,我哥韩春也不会为追杀一个胡济斋,费尽心机终没得逞。我哥的心病也是我的心病,这一点我们道不同,却相互为谋。
林永青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也是干过地下党的,我能看出来,上面我说的那些气恼、怜悯之类的东西是在他的表情上,一目了然。深刻的东西藏在林永青的眼睛里,他眼睛里有一团雾,看我的眼光就像从雾里伸出来的刀子,欲把我的五脏六腑挑出来了,把所有藏在五脏六腑里的东西都要亮出来了。让我沮丧的是我想不出一个良策来扭转这个局面,好像只剩下听天由命了。我也想到了一个办法,向林永青“自首”,“自首”的目的是让他手下留情,自己看清楚了就行了,不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都看清楚,可心里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我做不到。
这件事情的折磨戛然而止于林永青用电话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示意我把门关好,在我们谈话之前他还向窗外看了看,他这样做让我心里不是更紧张,而是充满了感激,我以为他要跟我谈我扯谎的事了。我想赶在林永青开口之前主动承认,但林永青还是抢在了我的前面,他说:“有一个事情我们两个去执行,高度机密,马已经在等你了,你先走,半个小时后我再走,知道秦岭下的丰裕口吧?沿山根下的小路向西五百米的地方,向山坡上看,有棵独立的大杨树,你拉马上去,在树下等我。” 林永青对这次神秘任务的解释是“我在执行命令”。
林永青一直没有提那封信的事,我也看出来他也不想让我提,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随之而来是我要饱尝遭良心谴责的滋味,这滋味很折磨人,把我折磨得脆弱不堪,我是信仰共产主义的无神论者,可是我祈祷了,我向上帝祈祷,保佑你父亲能不被枪毙,能活下来。我知道你父亲的命现在是由林永青说了算,我把林永青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而且我们共同保守着同一个天大的秘密,所以,我感到我和林永青关系非同一般,我是不是可以求求林永青枪下留人?可是,林永青对我不远不近,像是我们中间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让我好难开口。我时常被梦里枪毙你父亲的枪声惊醒。我又想起了“自首”,我的自首可以换来对你父亲的将功折罪,而自首预示着我将身败名裂,前途黯淡。我挺过来了。你父亲的事情解决得比较公正,我暗暗地感激林永青。以后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运动中,我牢记着延安整风的教训,除去“**”,均未被波及,而林永青历次被扔进如炼狱之火的运动中,而我历次如火中取栗,将他救出来。我把对你父亲的愧疚,转化成了对林永青的报答。
啊,好像写得时间够长了,我得休息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一件事的叙述,先告一段落吧!
不行了,我心脏又难受了,疼,疼起来了……
……
我病房的窗子很大,从冬天太阳偏转过来的季节开始,一直对着澄澈明朗的蓝天,宽阔的蓝天犹如汛期的一条大河,半个冬天整个房子都洋溢着未来春天的气息。
春天终于来了。窗外的枫树非常的翠绿,小鸟在其中歌唱,阳光很好。一晃大半年过去了,现在是春天了。在这半年里,我被抢救过多次,现在好一些了。刚才我问了秘书今天是几号,秘书说五月二十五日,我猜对了,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给我哥哥提供了自杀工具,我哥哥自杀了。这个秘密直至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一个钢笔尖怎么能刺破颈后的动脉血管呢?我哥是军统中的精英,杰出的特工,被传言神化得不能再神化了。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林永青让我去给我哥做工作,交出他所知道的秘密。我有这样一个哥哥,真是让我太尴尬了。我知道这是徒劳,但也要积极奉命,同时我把这当成了最后一次为哥哥做点什么的机会。做点什么呢?我哥哥必死无疑,像他这样的军统特务必将戴着大牌子游街,必将被人摔臭鸡蛋,必将跪在被血浸得绵软的河滩地上,被人一枪打碎脑袋,对我哥哥来说,尊严比生命更重要。我能为我哥哥做的事是让他有尊严地死——自杀。上吊的绳子我带不进去,刀子、玻璃这些能割破动脉血管的东西我也是带不进去的,用完后这些东西也容易被发现,我必暴露无遗,我想到了钉子。我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去掉盖,把钉子尖磨了又磨,让它锋利无比。我还拿这颗钉子在自己的手腕上扎了又扎,确定哥哥完全可以用它扎破手腕上的血管后,将这颗钉子扎进我的鞋帮里。我去掉钉子盖的原因一是我好将钉子彻底藏进鞋帮,二是哥哥扎破血管后可将钉子用铁镣砸进地缝里。我知道那监狱的地面是用砖铺的,砖和砖之间有填满细土的缝,很容易将钉子砸进去,然后用土把上面封起来,没有人找得到自杀的凶器,就不会有人怀疑我,我相信哥哥会有办法让伤口看不出来是用钉子干的。我没有送给哥哥过礼物,这是我唯一也是最后送给哥哥的礼物—— 一颗可以自杀的钉子,我相信这是哥哥最需要的礼物。我尽管做了心理准备,但走进监狱的时候,我的腿还是发软,我感到自己是踩在棉花上,我也知道,你父亲也在这个监狱里,说不定,他已经看见了我,我必须走快些。
果然,我一无所获,哥哥说:“如果我给了你他们想要的东西,以后会害了你的,我就是想给他们东西也不会给你,你我是水火不容,死也是水火不容,哥哥能给你做的就这些,你好自为之吧!”只有我知道,我哥哥是用我送进去的钉子刺破了脖子后的动脉血管,而不是用钢笔。我没有想到,我哥哥有那么高超的技术,用钉子刺破了动脉血管,即将血尽而亡时又将钢笔尖插进去,做这样的事情是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和决心?哥哥啊,我的哥哥,你这是为了掩护弟弟啊!后来,林永青给了我一个银圆,让我好好安葬哥哥。
我哥哥的自杀,是我们兄弟特工生涯史上合作得最黑暗的也是最鲜红的,是最华丽的也是最悲壮的一次。我们合作天衣无缝,可是,从此我心里裂开了一个很大的无法愈合的口子,这六十二年来我都在扪心自问,我给哥哥提供自杀工具,只是为了帮助哥哥吗?我老实地回答自己,我为了自己的前途,真的是希望哥哥早死。我哥哥怎么会看不出我心里的小九九?他该是多么悲伤啊!但他那样残酷地杀死了自己,配合我完成了我的心愿!
恐怕只有林永青知道,如果不是我有意给我哥哥的一个铁杆特工透露胡济斋离开延安去了泾阳的消息,我哥哥会在台湾安稳地度过一生。当时西安城处在解放的前夕,我哥哥已经离开西安城到成都准备乘飞机去台湾了。我知道哥哥是带着遗憾走的,哥哥的遗憾就是没有杀掉胡济斋,当我得到胡济斋出了延安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给哥哥送信,我知道哥哥不会放弃追杀胡济斋的机会,我哥哥会遥控指挥追杀胡济斋的。但是,我哥哥亲自回来了。我哥哥明知道西安城已经危机四伏、十面埋伏,还是回来了。那时候成都到西安城没有铁路,我哥哥乔装打扮,坐着借来的成都的一个资本家的轿车,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走到咸阳时,被我们的人合围了。知道哥哥被抓捕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圈套,我反复思索,想不出来是谁设的圈套,在我执行完林永青交给我的秘密任务以后,我断定是林永青设的圈套。林永青这个在延安坐镇七年多的“清道夫”,对我们兄弟了如指掌,对我哥哥的了解比我还深入。是我将我哥哥引入了林永青的圈套,林永青利用了我。可我恨不起来林永青,如果要恨,就恨我自己吧。此后我多次帮林永青还有一个原因,是林永青给了我完成哥哥遗愿的机会,也可以说,是林永青完成了我哥哥的遗愿。
哥哥,你的灵魂可以安息了,我说的是你的灵魂。六十二年前,我预见性地给你坟前没有立墓碑,也没有将你埋在父亲的坟墓旁,但“文革”中你的坟茔还是被人刨了……
信纸怎么湿了?我哭了,当我的细胞、我的骨头、我的五脏六腑干瘪萎缩后,我的泪水异常丰沛起来,不行了,我哭得不能继续了,对不起,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让我好好哭一哭吧!
我看到天上的星星也在哭。我看到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来,天顶直弯到窗台的一盆兰花旁边,仿佛小时候哥哥带着我到农村沟谷里摘果子时拉下来的树枝,哥哥拉树枝我摘果子……
……
我们继续吧!
先告诉你一件事,是我刚才知道的,六十二年过去了,竟然还有陌生人记得我哥哥的忌日。我哥哥没有坟茔,没有尸骨,有人给我哥哥在网上建立了一个韩春天堂纪念馆,是我秘书发现的。秘书把笔记本电脑搬给我看,上面有我哥哥的灵堂,有许多的怀念文章,有的还是九〇后的,上面还可以献花、上香、烧纸,还有音乐,音乐真是天堂的音乐,纯净、优美、缥缈。我感到哥哥真是在天堂里,过着和平安详的生活……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我是想给你说说我和林永青共同坚守的那个秘密。
我哥哥韩春临逃往台湾前,将他无法完成的事情丢给了我们——共产党,我哥哥能这样做,是相信共产党是恨汉奸的,也是会处决汉奸的,我们毕竟都是中国人。我哥将一个叫李小亚的女人和一个叫二根的男人隐藏在秦岭的一个山洞里。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哥在我走后给林永青写了一封信,是用密码写的。林永青当时说了一句我过后很久才理解的话,林永青说,感谢这位老兄明白我的苦衷,为我想得这么周到。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我哥和林永青之间存在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胡济斋,不同的是我哥哥判定胡济斋是汉奸,林永青是怀疑。
现在继续前面说过的话头。我与林永青在丰裕口向西五百米的大杨树底下会合,化装成农民,骑着马,按照我哥哥在信中的指引,找到了那个山洞。山洞口伪装得很好,就是猎人经过都不会发现这儿有一个洞口。这个洞很深,我们打着手电寻找,后来闻到了人的屎尿的臭味,我们循着臭味而去,走近了才听到一个声音喊,“救命,救救我!”声音非常沙哑微弱。
我们找到了这两个人,在经过长期的拷问、关押、凌辱后,他们已经丧失了人的模样,幽灵一般可怕。他们脚上戴着脚镣,脚镣又被固定在一根砸实的木桩上,他们身边放有足够维持一个月生存的水和食品,地上还铺着麦草,麦草上放着被子,我哥哥是想让他们没病没灾地活到我们到来的那一天。两人看见我们都瞪着惊恐的又是疑问的眼睛愣怔着。
哥哥为我们留下了打开锁的钥匙。林永青没有用钥匙打开锁,带他们回去审问,而是忍受着山洞里的肮脏和臭气就地审问,我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在口袋里摸纸和笔要做记录,林永青说:不用了,听清楚就行了。林永青先问了那个女的,那个女的的回答证明了胡济斋就是汉奸。这个女人交代说,在抗日战争初期,她在北平被日本特务抓去训练,当了汉奸特务,后来被派到西安,她利用美色把中共一个大人物拉下了水,为日本特务提供情报。这个人写得一手好字,喜好书法。这个人,不要金钱,他要字画。日本特务就在三学街开了一个叫臻品轩的字画店铺,一边方便此人跟日本特务联络,一边为此人收购字画。那店铺后面有一个院子,她有时去这个院子里供这个大人物享乐。后来,这个字画店被破获,日本特务全部被歼。此后,她被这个大人物追杀,大人物想杀人灭口,她无奈之下向你父亲求救,把她以贩毒罪投进监狱保护了起来。这女人控诉,这个大汉奸说,自己变成了鬼,要想变成人就要杀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杀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他才能变成人。最后李小亚哀求把她带出山洞,她跪在地上,哀求着说:放我出去吧,就是让大人物杀了我也不想在这儿待了,我只是个小汉奸,伺候大人物的妓女,那也是没办法呀,被日本特务逼的,赦免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进你们的监狱了。林永青说:我们是共产党的解放军,是国民党把你们扔到这山洞里跑了。李小亚跪着爬过来,头磕在硬邦邦的地上,“这么说我还是有功之臣!想想,国民党杀了你们多少人?大人物给日本送情报,日本人帮你们杀了不少国民党。就那一次炸天水行营,就死了三十多人,那可都是高官啊!你们要感谢我啊!放了我吧!”林永青回答李小亚的是枪声,林永青枪法是很不错的,大概因为气愤,手发抖,一枪打在了李小亚脖子上,李小亚嗷嗷叫着说:“别杀我,我错了,我还年轻,我想回家!”
这时,一直沉默的二根说话了,“放……过她吧!她是帮……日本人,也帮了咱们……党啊,饶了她吧!” 二根说话结巴,显然由于长期不说话,舌头僵硬了。林永青用枪指了一下二根,二根叫起来,“你们……到底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林永青一甩手,开枪打在了李小亚头上,李小亚抽搐了几下,挺直身子不动了。二根叫起来,“狗……日的,你们……是……国民党,打死……我吧!”林永青说,“我们是共产党,但我们首先是中国人。”二根呆住不叫了。
我们带着二根一起离开了山洞。林永青站定,望着远处山下的平原对二根说,西安城解放了,你家云阳乡也解放了,现在是解放军的天下。二根高兴地做欢呼状,他好像已经不知道用嘴表达他的心情了。林永青打开挎包,取出一身新衣服,让二根换上,又从挎包里拿出吃的,说:这是你们泾阳有名的锅盔夹辣子,吃吧。二根高兴地吃起来,林永青又让我把水壶递给二根喝,二根一路走着一路充满幸福地吃着喝着。林永青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怜爱。初夏的阳光经过绿树的调和和煦温暖,空气中弥漫着苦艾的苦涩气息和野花的香味。二根吃饱喝足,舌头灵转起来,林永青问什么他说什么,我埋头听着,尽管我心里也高兴,但还是有点不是滋味,我哥哥苦苦想知道的东西,林永青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比如说,庄平的下落。二根说,事情都过去一年多了,他几乎忘掉了那件事,国民党却突然深入云阳乡抓了他,让他说出庄平的下落。
庄平,我终于提到了。
二根说:我就是不说,越打我越不说,急死他们,我就是这脾气。我看着二根已经扭曲变形的脸,变形的手指,我能想象得出我哥哥对这个游击队员进行了怎样的刑讯。二根是一个农民,有一股犟劲。我哥哥让多少聪明的人屈服了,却没有让这个看上去有些愚蠢的农民屈服。林永青拿出一张照片来,问二根认不认识这个人。二根说:这是那个延安的首长,是我们游击队的首长介绍给我们的,让我们听他的,他还在我家吃过饭哩,他一定还认识我。二根容光焕发,像遇到了亲人,恨不得把这几年的话补回来,由开始林永青问什么答什么到后来自说自话起来,他说他要娶什么样的媳妇,生几个儿子,他那僵硬的舌头能把普通的语句变得那样的抒情。快出山的时候,林永青说:你们往前走着,我方便一下。我和二根继续往前走,一声刺耳的枪声,二根倒在了我身边。
枪是从侧面树林里打过来的,我和林永青立即反击,但我们连开枪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我们只看见青绿的树叶飘落。我们通过察看,从压倒的野草判断,伏击者只有两个人,起码有一个是神枪手。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们都明白,是我哥哥的余党,他们不向我开枪是因为我是韩春的弟弟。林永青把枪扔到地上,拔起苦艾来。林永青明白,如果想让他死,他已经倒在地上了,对方不向他开枪,是因为胡济斋需要他去除。我也把枪扔在地上,拔起苦艾来。那个季节山区里到处是没膝高的苦艾。我们用苦艾在一身新衣的二根身上堆起一个不小的坟头。
下山后,我扭头回望了一下秦岭山,片片绿影中掩映着几树花红,很庄重美丽,重见天日的二根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庄重又美丽的秦岭之中,回不到他的关中大平原了。
回来的路上,林永青对我说,我军在中条山的战斗中也失利过,失利得很蹊跷,有人怀疑有内奸出卖,我方也将视线转到胡济斋身上过,也苦于没有证据,又有人为的干扰,就放下了,后来又听到我的汇报,虽然还是没抓到证据,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胡济斋的怀疑,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哥哥是无中生有给胡济斋造冤案来破坏统一战线。
但是,为什么不把李小亚和二根留下呢?留着他们,不就可以把胡济斋送上审判台了吗?林永青像我哥哥当年一样,已经失去了耐心,干脆快刀斩乱麻了。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事了,可以给你解开另一个谜。
胡济斋离开延安去云阳,是林永青的计谋,可谓一石二鸟。一是引鱼上钩,抓住了特务头子韩春;二是引蛇出洞,除掉了汉奸胡济斋。林永青对我下了秘密处死胡济斋的命令,对我解释的还是那句“我在执行命令”的话,后面加了一句“你只对我负责”。林永青交给我两匹马和一个神枪手,告诉我胡济斋在我熟悉的云阳乡。我不是林永青的嫡系,也没有很强的特工能力,表面上好像是因为我对云阳乡熟悉才派我这活的,其实,我心里明白,林永青交给我的唯一理由是相信我绝对会秘密认真地去执行,他把我和哥哥想杀死胡济斋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这样的任务对我来说珍贵又惊恐。胡济斋身边有两个警卫很厉害,另外还有民兵跟随着,取胜的关键点是要一枪毙命且立即脱身。对我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被当场击毙,落下我是特务的臭名;二是我被活捉,审讯再审讯,也不能出卖林永青;三是成功,这个概率有多大?想想庄平和我哥的失败就知道了。这个任务无异于赌博,林永青派我也是知道我甘心情愿去冒死,我一旦被抓,出卖他的概率比别人都会小。我相信这个神枪手也与我一样,神枪手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是陕北口音,是被胡济斋害死的谁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累了,长话短说吧。我们成功了。你现在明白了吧,葬在云阳乡东门外芦苇壕坡上的那个大人物就是这样死的。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四个人,林永青、我、神枪手,还有你舅舅。不过,我告诉你舅舅了好几个版本,说是我听到的传说。当时你舅舅到我这里来找你父亲,我否定了你父亲来找过我,可能出于内疚抑或总想在这个大少爷面前亮一手,我把这个机密以听到的传说的形式泄露给了你舅舅。其实那天我们并没有想在会场上下手,人太多,民兵也多,我们只是混在人群里跟踪胡济斋,眼看黑馍向你奶奶开枪了,我们临时改变了方案,我向黑馍开枪,神枪手向胡济斋开枪,我本意是想打伤黑馍,救你奶奶,却把他打死了。我不是神枪手,却打出了神枪手的水平。这里面还有一个事,胡济斋是让神枪手打死的,那两个警卫却不是,如果没有人趁乱向那两个警卫开枪,我们可能会完成了任务,但不会活着回来。当时起码有两股力量在会场。会场的混乱让我们很容易就溜掉了。后来林永青查清楚了,另外那一股力量是我哥的手下,是国共两党联手除掉了这个大汉奸。
若干年后,我们都老朽了,我问林永青,他是执行的谁的命令,林永青说,他自己的命令。
林永青前些年去世了,之前我去看他,他开玩笑说,他到了那个世界还想跟我哥哥斗,没有对手很无聊,这些年他活得很无聊,估计我哥哥在那个世界也是一样无聊,盼着他去呢。
我也快去了,我让哥哥和父亲在那边等得太久了。你父亲也在那边,我不知道你父亲会不会原谅我而再次成为好兄弟。
……
秋雨过后,秋阳分外洁净明亮,窗外枝头上只剩下几片红叶了,像几只红艳艳的鸟在静静看着我,很好,我需要安静,让珍贵的安静包围着我。
我还有什么要给你讲的?
哦,庄平,该说说庄平了。如果不是自报门户的庄小平找上门来,我真是想不起这件事了。庄小平不愧是一个优秀特工的儿子,他找对了。
你父亲到底是不是庄平,我是最清楚的。我第一次见你父亲就喜欢上了,那时候你父亲还是一个大男孩,瘦得脸上就剩下眼睛了,一双大眼睛迷茫单纯。我喜欢听他说话,口音好听洋气,我极力鼓动你父亲加入我们的队伍,但你父亲总是想参加国军的队伍。在我和我哥之间,你父亲更喜欢我,却总等待着我哥的召唤。我发现你父亲的变化是他去中条山之后,见了我躲躲闪闪,鬼鬼祟祟。你父亲崇拜我哥,有阵子你父亲成了我哥的编外人员。你父亲忠厚,但也是一个特工的料,他发现了日本特务机关。那时候我也在西安城搞情报,我总想投机取巧,从哥哥那里借力,我的办法就是跟在我哥的后面,无论如何,惩治民族败类是国共两党的共同愿望。你父亲可能给你讲过他发现有一个拉三轮车的跟踪我哥的人,但你父亲不知道那个拉三轮车的就是我。
我当时的秘密任务,就是抓我们党内的汉奸,那时有泄密事件发生,上级怀疑在西安出了问题,给我了一个名单,让我注意观察。我在观察胡济斋的时候发现了有人跟踪他,我明白了,这是我哥哥的人,我只要跟上哥哥的人就行了。后来,我发现那个臻品轩是日本特务机关,我上报了,我们加大了对这个点的监视,我哥发现敌人察觉了,不得不端掉了。是我破坏了我哥哥拿住胡济斋汉奸的证据。
你父亲上学后改名庄平,说是因为北平是他的家乡。后来,我们的内线报告,我哥哥韩冬在军校课堂上讲,你父亲是从北平来的特务,我吓了一大跳,我仔细分析后,觉得不可能,如果你父亲真的是北平来的特务,我哥哥反而不会在课堂上讲,我哥这是为什么呢?是在欲盖弥彰,必定有一个真的庄平,他在哪儿?我也就这么想了想,只要我能肯定你父亲还是原来的那个庄铭就行了。
我们取得了胜利,你父亲军统特务庄平的身份面临着杀头的危险了。我认为你父亲不是庄平,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证据,只是自己的判断,我是不敢为他打保票的,甚至我也起了疑心。我以前认为你父亲有特工的天赋,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是天赋还是经过了培训?你父亲是神枪手,真的是从小打鸟练的?你父亲为什么就偏偏流落在我家?为什么日本特务要暗杀我哥的时候你父亲保护了他……我越想越觉得蹊跷的事很多。当然我也想到了,你父亲如果真是庄平,为什么会给我们做那么多好事呢?
特别小组向我调查时,我能说什么?还是我曾经给你父亲说的,要向我们证明你不是庄平,除非我们人中有见过庄平的人作证或真正的庄平站在我们面前。
你父亲还是有运气的,二根证实了你父亲不是庄平。现在我把二根死前跟林永青的对话告诉你。
林永青问:“组织让你们把庄平送到延安,你们为什么放跑了?”二根说:“不是放跑了,是我们把他杀了。翻嵯峨山的时候,延安来的首长说,他得到了情报,前面路上有敌人埋伏,带上庄平是个累赘,让我们把他从马上卸下来,用石头砸他的头。我们就把麻袋套在庄平头上,黑馍压住人,我跪在地上用石头砸庄平的头。首长说,不要让敌人认出来,砸碎。我又换了一块可手的大石头砸,嵯峨山上到处是石头。完了,我们把人拖到路边的低处,用沙石埋了。”林永青问:“那为什么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庄平跑了?”二根说,“首长再三叮嘱我们,这件事不要外传,有人问就说路上遇到了敌人,他趁机跑了。”二根又补充说:“首长说他很快会再来的,让黑馍当队长,我当副队长。”林永青说:“问题是后来真有一个庄平出现了,你们会不会没有将人砸死?”二根说:“不会,脑浆都从麻袋眼里砸出来了,溅了我一脸。”林永青拿出一张照片让二根看,二根说:“不是这个人,这是尚先生的女婿,也叫庄平,也说洋腔,但绝不是一个人,我们砸死的那个庄平是小眼睛。 ”
真正的庄平在你父亲冒名进军校之前就变成了嵯峨山上的白骨了。我哥哥大概觉得庄平回不来了,才让你父亲抛头露面顶替庄平。后来,我们特别小组通过一定渠道在北平弄清楚了庄平的情况,庄平是位出色的特工,抗战初期破获过日本特务机关,刺杀汉奸,当然,在抗战之前,也破获过我党地下组织,杀害过共产党员。
小蝶,这就是我们那代人经过的历史……
有机会替我为庄平送一束花吧!他在嵯峨山上,我们去照金的那条山路旁。
嵯峨山,留下我青春脚印的地方,解放以后我再没去过,那里现在是什么景色呢?靡靡秋草、沟壑苍茫?
……
我明明知道还有要给你讲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从护士和大夫来回穿梭在我身边判断,我的情况很不好,但是我强烈地反对他们打搅我的宁静。我非常需要宁静,宁静下来,让寂寞包围我,那些在我头脑里沉睡的东西才肯苏醒,我需要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里听到静的声音,那样能听到记忆的声音,让记忆点点滴滴蠕动起来。我在又一次抢救后睁开了眼睛,看到一个高个、黑瘦、穿着解放初期军装的人,站在我面前,对我怒气冲冲,想把我这个快死的人一把抓起来扔到窗外。这是幻觉,这幻觉让我想起来了,我最后要给你讲的就是这个人。
他叫宋北辰,曾是四十七师师长,我们在延安、照金都见过面。俗话说,和尚不亲庙亲,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但是,我恨他,是他的侦察连协助林永青抓住了我哥哥。他的侦察连长还炫耀说,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传奇人物,他不管怎么易容,我就认准一点,此人左眼是斜眼,斜眼是易不了的。我也知道恨宋北辰没有道理,但我就是恨他。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没有这个人,你父亲不一定能从监狱里活着出来。宋北辰找到我住的地方,要我出面证明你父亲救过我,为你父亲将功折罪,我想一定是你姥爷求过宋北辰了,我知道宋北辰的军队在云阳乡驻扎过,你姥爷又是一个很能拉拢人心的人。你想啊,你姥爷、你舅舅都找过我,我都拒绝了,对宋北辰我能怎么样?宋北辰又找到了特别小组,这个蒙古族人,仗着自己是军人,把当时最高的权力机构军委会直辖下的特别小组当成了他骑马的草原,想怎么闯就怎么闯,他先找了林永青,后又找到我的办公室,他对林永青可能比较客气,因为我没有听到他对林永青说话的声音。他对我就不客气了,他好像是专门要打我脸的,他骂我的声音让全院子的人都走出来劝架了。骂了我些啥?我不用说,你都能猜到。有个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对他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一个国民党反动派大吵大闹,你会犯错误的。宋北辰立即指着那个人说:我就是要替这个国民党反动派军统特务说话,你知道这个国民党反动派军统特务为我们做过什么吗?我们难道要做那种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情吗?韩冬,你个王八蛋,没有庄铭,你能活到今天吗?你睁眼不认账,你是人吗?我就是要替庄铭说句公道话,来呀,把我也送到监狱里。你父亲的信是在小范围内剥掉了我的脸面,林永青不让外传,范围还控制得住,而宋北辰是在一个大范围,当众打我的脸。最后还是林永青解了围,林永青严肃地说:宋北辰同志,相信我们,我们会认真全面考虑的,刚才不是说了嘛,你尽快找到那个担架队的女医生或张团长,我们也会通过组织了解这个人给延安护送药品和电台的事。总之,我们不会草菅人命的。
宋北辰指着天说:我会的,我会发动我的每一个战友和战士去找,挖地三尺也会给你把这个担架队找出来。
林永青没有说庄平,也没有说庄铭,而说这个人,这预示着什么?我知道,以宋北辰的决心和能力,一定会找到那个担架队的女医生或张团长。我当时不知道该为你父亲高兴,还是该为自己担忧。
宋北辰果然找到了那个担架队的女医生和张团长,那个女医生叫张虹影,她去狄山监狱见到了你父亲,张虹影不用管面前这个人叫庄平还是叫庄铭,只要看是不是那个给她抬过担架、救了担架队所有民夫和伤员的人就行了。张虹影确认了。张虹影在证明材料中写道:
当时我从他的口音就断定他身份可疑,穿着一身当地农民的衣服,口音却是北平的,而且衣服也不合适,太短了。他的牙齿在夜色里洁白如玉,一看就是不抽烟、很讲口腔卫生的人,衣服上却有着很重的旱烟味和常年不洗澡的体味。但当时急着用人,只要没杀心就行了。而张团长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国军军官,他额上的头发明显有被大盖帽压过的沟渠。敌人打得很猛烈,在枪弹的火光中,我看到庄铭(我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他叫庄铭)在杂树中像一匹伶俐的豹子一样逃窜。敌人的子弹像小鸟一样啾啾叫着追着他飞去。伤员们都闻到了树叶被枪弹重创的焦香的味道。我看见一道火舌窜过去,他栽倒了,但这火舌过后,他又跃起了,又像豹子一样逃窜。敌人向他追去,枪声越来越远,我们脱离了危险。他拿出牺牲自己的精神救了十三个解放军伤员和二十五个民夫,包括我共三十九人。更让我感动的是,他引跑了敌人后又回来找到了我们,他说,他是个男人,不能把抬担架的活扔给一个女人,张团长的枪还可以守卫这些伤员和他自己,我不能拿走。他一直帮我抬着担架,把伤员送到郑州医院。我急着救伤员没有跟他道声谢就走了,更没有兑现要给他还一筐饼子的承诺。我经历过无数的枪林弹雨,遇见过很多让我感激不尽的人,但他让我最为难忘和感激,因为,他不是我们队伍的人,也不是老百姓,他是国军军官,我们的敌人,却不顾自己的死活救我们。说实在的,这件事让我事后想起来都觉得不真实,因为我找不出让他那么挺身而出的理由,最后,我只能这样认为:也许,战争中的许多事都是这样,没有为什么,只有直觉或下意识,而这种直觉或下意识是由人的品质决定和驱使的,这种品质是纯粹的人性的善良和气质,没有党派和阶级的烙印,这种品质挽救了我们的伤员和民夫的生命。
此事,张庚同志与我一起作证。
上帝像是故意惩罚我,让宋北辰当我的镜子,让这个女人当我的镜子,让我自己看到自己是多么的丑陋不堪。这些年,我身居高位,却总能看到有几双眼睛在鄙视我,宋北辰,林永青,你姥爷,你父亲,你舅舅,他们都在鄙视我。
我的仕途很顺利,一路从西安城飙飞到北京。冤家路窄,宋北辰成为我的下级,他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是接我指示、听我报告的,我在上面做报告,他在下面听,非常认真和谦虚,但我总觉得他眼睛里射出来的是蔑视的光,我坐得再高,还是觉得他在高处,是那样的居高临下。我的心实际在向党组织撒谎的时候已经被自己戳得千疮百孔了,这些年我并没有你父亲、没有宋北辰活得好。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点,要跟你说清楚,你父亲在我家被捕,不是我出卖的,我本来是想当天晚上就回家,一是想再耐心说服你父亲赶紧逃,二是我必须要让你父亲知道,救我的事说出去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我也不是一个心黑手辣的人,如果是,我会杀了你父亲,我会编一个理由说你父亲想杀我,我是为了自卫才开枪。报告你父亲躲在我家的是一个曾经跟你奶奶住在一个大杂院的裁缝,都在一个巷子里住着,我也认识,他对我说,他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反感,你奶奶喜欢在院子里大声炫耀你父亲,你父亲的好多事情都是你奶奶炫耀出去的,包括你父亲对我哥、对张灵甫、对刘孟廉的崇拜,裁缝说他很反感你奶奶那腔调,影响了他做活挣钱。你奶奶还指使他放下手里的活给大家摘杏子,但分给他的却并不比别人多。
得知你父亲被抓,我心里真是很难过。他救过我的命,也为我们做过很大贡献,我也知道你父亲骨子里没有国、共立场,我是解放军,特别小组成员,我本可以直接为你父亲申诉,可我没有,在敌人面前,我是一个勇士,在自己组织面前,我却是一个懦夫。
我非常感激你父亲在“文革”中没有承认他救过我,否则,“**”这一关我是很难过去的。近些年,我很想去看望你父亲,想忏悔,但我还是不敢面对过去……
我实在不能再写了,也写得差不多了,我让护士叫邮局的人来,我要亲自看着打包裹。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保守秘密,为我保留原有的尊严,我希望死后还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
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