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当代作家丛书·杨映川卷

做只鸟吧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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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下飞机,果果就透过机场宽大的玻璃窗,看见南宁碧绿常青的树木。这时,她才感觉到身上厚实的衣服,把自己悟得快斟了,脸上冒出了一层细汗。她跑进洗手间,把那些厚实的衣服一州一件地像蝉蜕似的脱下来,直到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衣了,脱得不徽再脱了才住手。从冰天雪地的北方回到芳草遍地的南宁,原来提这么快。

果果买了一把树子最喜欢的天堂鸟,兴冲冲来到树子的门前。一切都和离开的时候一样,房门上的风铃闻风而动,门里静悄悄翅没有动静,果果腾出手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一进门,果果首先看萝了茶几上的花瓶,瓶里插着一大束昂贵的金玫瑰。花瓶一直是澎在卧室里的,果果和树子都曾经坚决地认为花放在客厅是给别声看的,而放在卧室才是给自己看。现在花瓶出乎意料地摆在客月的茶几上,难道树子已经改变她的主张了?果果凑近这些金玫瑰花正开得招摇,发出熟烂的香气。餐桌旁两张椅子肩并肩腿并胆地摆着,桌上有两套用过的餐具及炒蛋、板栗炯排骨。果果狐疑刘拿起其中一只高脚酒杯,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发觉杯底沉着的一洁暗红是长城干红。

穿过客厅,卧室的门被什么东西挡了挡,果果用手一捞,从「二后捞出一个枕头。隔夜的空气扑面而来,衣橱的檀香、地毯的淖气、化妆品的脂粉味,它们飞快地钻进果果的鼻孔,温和地游走如的全身。果果皱了皱眉头,她的鼻子捕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她恒慢地吐气,试图把它分离出来,冷不丁的一个喷嚏,线索断了。台灯还亮着,它的光度被调到最弱的一挡。冬天的夜晚这样暖昧郎灯光会让整个房间春意盎然。而现在不会,太阳光已经穿过帘了直射到**,树子蜷缩在毯子里,像一只被烤熟的虾米。拖到地土的羊毛毯像舞后的裙据,疲惫不堪。粉红色的睡衣和胸罩滑稽翅搭在电视机上。床脚有一堆可疑的零乱的卫生纸。谁都看得出时夜这个房间曾经有过一场战争,一场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战争果果抱着手,尽量平和地冲着**的树子喊,晦——该起床了。肺上的树子一动不动,果果俯下身扯住树子露在毯子外的头发,用丈一拉,树子的身子僵直地翻转过来。果果看到了一张死人的脸。

惊恐的叫声从果果的嘴里喷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单覆而虚幻。只叫了一声,果果又扑到**,用力地摇晃拍打树子的差体。一切都是徒劳,果果两手抱住头,无力地滑落到地上。她的美子瑟瑟发抖,像风雨中归不了家的雏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社道从喧闹到平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屋里漆黑一片。果果慢慢赶站起来,变得出奇的平静。她拉亮灯,打开窗子,放进新鲜的空气一丝不苟地打扫屋子。整个人趴到地板上,就连瓷砖缝里的头丛都让她捉了出来。她给餐桌铺上洁白的桌布,花瓶里换上天堂鸟最后把搭在电视机上的睡衣取下来,捂在鼻子上深吸了一口,上雇有树子淡淡的奶油香气。这件睡衣是她送给树子的,树子穿了女几年。现在果果重新把睡衣给树子穿上,轻轻拍打树子的脸,手引划揉树子紧整的眉头和干枯的嘴唇。美丽再也回不到树子的压上,在死亡的痛苦挣扎中,美丽与灵魂一起消散了。

树子死于心肌梗塞,和她妈妈当年一样。她没有给果果留〕哪怕是一句话,只留下一桌的杯盘狼藉,像谜语一样让果果百思不得其解。那个跟树子最后喝葡萄酒的人会是谁呢?或许他能给果果带来一点关于树子的最后信息。但是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果果耐心地期待着,让树子的尸体在火葬场的冷藏室里躺了半个月。她不断地向周围的人发布树子死亡的消息,甚至通过关系把树子的突然死亡弄上了当地的晚报。半个月过去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果果再也没有等待的耐心。她想那个人一定是一个与树子萍水相逢的人,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否则他不会不来看一眼最后的树子。

办完树子的后事,果果总喜欢在城市里游**,仿佛树子还没有死,只是出门闲逛去了,果果要把她从这个城市里的某个角落找回来。果果去了一趟树子曾经工作过的苹果花园,那里的楼房已经全部售罄,每一家的阳台上都飘**着**和胸衣,它们在风中搔首弄姿。果果看见一个小孩朝她走来,叫了一声妈妈。她被这一声叫喊吓怕了,赶紧逃离那里。果果来到兴宁街,这是她和树子常来买衣服的地方。这里有本市最新潮的时装,每次逛进路两旁的店铺,树子总是这里摸摸,那里敲敲,要不就傻看别人讨价还价。树子最大的理想是做个老板娘。在她看来守着一个小铺子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是最美的事情。果果一心想找那家树子曾经想盘过来经营的米粉店,她想在里面狠狠地吃上一碗米粉,以此纪念树子。但是她来到那家米粉店前,店面早已面目全非,它被装修成华美的婚纱店。出人的女孩都满面春风,温柔可人。橱窗里的模特儿有魔鬼的身材,穿着曳地的长裙,高高在上地冲着果果笑。果果想现在要在这个城市找到树子的痕迹,恐怕比登天还难。

果果开始回忆那个她和树子一起生长的小城。那个小城像一只在蓝天上飞得高高远远的风筝,一条牵扯它的细线揣在果果的手中。在不经意的时候轻轻一拽,它便溜进果果的梦中,游游****。每个清晨,双眼蒙陇打开窗户的那一瞬,弥漫着炊烟和晨雾的小城隐约浮现,母亲的催促声同学的叫唤声分辨不出是在近处还是在远方。在召唤声中,果果慌乱地抓起馒头,提着书包飞奔而出,而迎接她的人总是树子。

她俩从小形影不离。一次果果将开学报名的5元钱丢了,不敢回家。树子陪果果到处乱逛,逛到树子外婆家附近,树子叫果果等上一会儿。不久,她慌慌张张地回来,拉着果果的手往远处跑。在阴暗的街角,果果看着她兴奋地张开手,掌心里赫然一张汗津津的5元钱,那一刻果果觉得树子比阿拉伯的神灯还要伟大神奇。事后,一贯受娇宠的树子挨了一顿子好打,因为她竟敢偷外婆的钱。果果问树子疼不疼?树子说,妈妈打的,她可不舍得下力气打我。可那几天上课,果果看到树子一直站着,她的屁股已经被打得不敢碰板凳了。

尽管屁股肿了,下课时树子还强打精神给果果讲童话故事。她的家里堆满了孩子们想看的书,像《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选》、(张天翼童话集》。树子给果果讲述时绘声绘色,还用上一些花花草草做道具。头上别朵花,树子就成了公主殿下;呱呱地叫上几声,树子又变成了青蛙王子。树子有着做演员的潜质,不过完全被埋没了。放晚学的时候,树子买了一条鲤鱼,要果果跟她一起到河边去放生。河边离学校很远,树子走得很吃力。当她们走到河边,把那条鲤鱼放生后,她们许了很多愿。果果清楚地记得树子许了那么一个愿,那就是希望这条鱼能保佑她可以拿家里的5元钱而不挨打,或者打也可以,但不要让妈妈下手太重,不要让她的屁股坐不了板凳。

那时她们说话的腔调,身上穿的衣服,以及喜欢吃的零食都几乎相同。高考那年她们双双考进省美术学校,同进一班,同坐一张课桌。这样相伴了十几年,直到毕业才各奔东西。送树子回县城的那天,果果和树子坐在人流拥挤俗不可耐的火车站门前。她们的周围蜷缩着一些衣衫槛褛的流浪汉,他们敞开胸膛,嘴里啃着甘蔗、烂香蕉。树子不敢看那些流浪汉,闭上了眼暗。巢巢着见她的鼻子翘了起来。我真倒霉,树子说,你能留在杂志社,而我却要回县城教书。果果,我是跟不上你了。我想将来也许我会有一个美丽非凡的孙女,我要亲自操办她的婚礼,就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楼里最高的顶上举行,云儿在身边飘过,城市像小猫儿趴在脚下。我亲手给美丽的新娘戴上花环,在她额头上亲吻祝福。心愿了了,夜里,我就安静地坐在老藤椅里听着他们的笑声。树子说这番话的时候,仿佛童话书里的老祖母。阳光透过榕树浓密的叶子,疏离地洒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那时她穿着肥大的棉衣,双手环抱着自己,沉浸在自己漫无边际的遐想中。

回到县城的树子,在一所中学上美术课。她把她的学生一律当做童话里的小矮人。如果你是她的一名学生,你会看见每一堂课,她的手上鼻子上都沾满了各种各样的颜料。一次她专门买了一只小鸡,双手捧到课堂上让学生们画。学生们画到一半,小鸡从她的手上跳下来,同学一起帮她抓,一个学生不留神把小鸡踩个正着。她抱着奄奄一息的小鸡往校医室去抢救,但刚跑到半路,小鸡就咽气了。当时她的鼻子一酸,泪水就滚了出来。她对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学生说你们回去自习吧,我要把它埋了。

树子抱着小鸡往家里走,路过街道时,她看见奶奶正在槐树下跟街坊聊天。各家各户屋顶上炊烟袅袅,奶奶肯定是聊得高兴忘做晚饭了。树子推开院门,直奔杂物房扯出一把小锨,在木瓜树根下挖了个小坑,将小鸡埋下。这时,有几声痛苦的嘶喊传到她的耳里,树子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声音却像钻进地缝一样消失了。树子抬头看头顶上的葡萄紫嘟嘟的熟得馋人。葡萄是爷爷栽的,虽然不是什么优良品种,可味里甜中带酸,树子最喜欢。树子洗好手,将大条凳扛过来,轻手轻脚地爬上去,树子的手已经快要够着葡萄了,这时透过天窗树子看到一个**的女人和一个**的男人。女人几乎在同一时刻也看到了树子,她们相互凝视。而男人毫无察觉,他骑在女人的身上,挥汗如雨,辛勤地褥耕。树子眼里这两个人变成了两条白白胖胖的肉虫,不停地蠕动。树子认出女人,是她爸爸的同事,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外号叫锅盔。她满脸的黄褐斑像茅房里不见天日的墙壁生出的菌苔。树子尖利地叫唤起来。男人回过头,脸上的肌肉收缩变形,树子觉得此时的爸爸陌生而遥远。树子惊叫的声音在喉咙里被堵住了,一脚踏空,条凳翻倒在地,砸着树子的额上。树子晕了过去。奶奶从门外冲进来,把树子抱在怀里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怎么一点事理都不晓得。

锅盔配了树子家的钥匙,一天,她带着一个老女人进来,径直走进树子爸爸的卧室,把门关上。树子绕出门外,从院子里的窗户缝里偷看。那个老女人在房子里游走了一圈,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纸一把香点上,人又像抽风一样在屋子里摆动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啪啪啪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贴满了古里古怪的条符。锅盔交给老女人一件衣服,老女人用一把木剑指着,圈圈点点,树子认出来那是她刚死去的妈妈的衣服,她一脚把门瑞开,从老女人的手里夺过妈妈的衣服,用手撕她的嘴,血泡立即从老女人的嘴里冒出,像一只去了肺的塘角鱼。锅盔在树子身后发出尖叫,这叫声提醒了树子,树子转过身对准她的脸干脆利落地左右开弓。锅盔惨叫一声,不是捂着脸而是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树子只两巴掌,就把锅盔肚子的婴儿打没了。

就这样,树子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县城。她打电话让果果到车站去接她。果果举着一张写着树子的纸牌,站在出站口东张西望,胡思乱想。人流像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果果努力将树子从人群中翻出来。人群有些**,一个衣冠楚楚的款爷挤出来招呼搬运工,他漫不经心地伸出两个指头,朝搬运工扎推的越方努努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往站里走。搬运工看他这架势氰装傻,不管那两个指头,一下子呼啦啦地跑进去七八个。不一会,身着黄衣的搬运工一个个兴奋地出来,有的拎着个脸盆,有的提着锑桶,一个箱子也有三个人扛着。款爷气宇轩昂地跟着走出来,握着手机的右手晃来晃去。果果估计他要招的士了,该不会又有几辆的士冲过来吧。果果瞧着他那傻B的摆谱样,忍不住笑了走来。款爷挺敏感,眼睛立马横扫过来,看到果果愣了愣,也自作李情地咧开嘴笑。这时款爷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小妞,像风一样打过来,嘴里叫着果果,果果。果果敏捷地闪开没让她扑中,先把如定住,看着面前这张美得有点妖气的脸,果果不服气地大叫,树子你的鼻子原来不是塌的吗?树子咯咯地笑个不停,大口大口地哈气。款爷在一旁笑着对她俩说,原来你们认识,认识就好。果果嚎眼看树子,树子说,我拿了那么多行李,多亏在火车上认识了这程白先生,如果没有他,这些行李不知道怎样扛出来。白先生脸上茬着红光,一连串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有困难就找我啦。

晚上,果果埋怨树子,来玩就来玩,怎么连工职都辞了?树于躺在**,懒懒地说,在那小县城我都快憋死了。果果说现在的作可不那么好找,不过……果果说着停下来,盯着树子的脸,这轰一张没有瑕疵的脸,纯净柔和的线条,略向上挑的眼睛和尖细的丁领,几分妩媚从眉底生,狐狸精应该就是这个样的吧。果果捏着积子的下巴说,靠你这张脸吃饭也还行得通,反正叔叔多的是。树子大笑起来,说也怪,大城市里好人还真多。果果没好气地冲着树子说,什么好人,把你卖了都不知道。树子说那我给你做饭,有劳你辛苦点养着我好了。树子撒娇地把身体摔在**。果果本来还想调侃两句,但转身看树子,树子手脚舒展,躺成一个大字,早已睡得烂熟。

一阵电话铃声,把树子吵醒。果果不用拿电话就知道这是社长打来的。果果供职的杂志社效益不好,全靠拉广告来维持生计。几乎每天晚上,社长都要打个电话来,问果果拉到广告没有。要她务必想尽一切办法拉一单广告,否则下一期的杂志就没法开印了。有时社长还在电话里求果果,说你就想一想办法吧,看在杂志的分上,我求你啦。你对着镜子照一照,像你这样的姑娘哪有拉不到广告的。只要你敢拉,别人就敢给。社长这样一说,仿佛杂志不是他的杂志,而是果果的。果果让电话铃在角落里响着,树子说干吗不接?果果摆摆手。但是电话铃响了一次又一次,丝毫都不妥协。果果只好把话筒拿起来。

社长说我已经拉到这一期的广告,你出来喝夜茶吧。果果说我这里有客人。社长说什么客人比杂志社的事情重要。果果说喝茶的都有谁?社长说编辑部的人都在。果果说好吧,她问了地址,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出门了。树子追上来,说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去。果果说都是我们编辑部的,你去干什么?

进了包厢,果果才知道就她和社长两人。社长说别人有事来不了了,来不了我们就自己喝吧。社长点了不少小吃,还不顾果果的反对要了一瓶烈酒。社长和果果一边喝一边谈单位里的事。社长说,小果呀,我看得出你很有才华,叫你拉广告,实在是有点委屈你了。你也知道每个编辑都有任务。但是从今天起,如果你不想拉广告,只要你说一声,我就不让拉。说着社长的大手搭在果果的肩上。果果忍住不动,肩膀上被搭的地方像火燎似的发热。为了保持镇静果果拼命地说话,果果听出自己声音变了,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社长说你要尽快地成熟起来,做人不要太认真。话说了一半,社长突然用嘴紧紧地堵住果果的嘴,含糊地说,可怜可怜我,让我亲亲吧。果果吓得大叫,一跃而起冲出包厢。

大街上的凉风一吹,果果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果果每走三步路就用力地擦拭一下嘴唇。但是无论她怎么擦,社长那肮脏的带酒精味的嘴仿佛一直压在她的嘴上,抹也抹不掉。果果在冷风中转了几圈,才回到自己的宿舍。推开门,她看见树子把她大学时的画册从床底翻出来,摆得满屋都是。果果说你这是白费工夫,到头来它们还是要回到床底的。树子不以为然。她选了一些画贴在墙壁显眼的位子上,一屋子顿时生动起来,充满画香。果果重温旧画,发现自己真是个天才。为了拉广告,她已经好久没画画了,这时她的手突然发痒。她大声地喊道:我要画画。

调好颜料,支起画架,果果不知道画什么。树子敲着她的头说,别想了,题材我都给你想好了。果果说什么题材?树子用手点了一下自己的尖鼻子,我给你做模特,就画我。果果上下打量了一番树子,说,也罢,画你总比画苹果、大白菜、萝卜的好。树子也不生气,跑进卧室去收拾自己。

果果等了好久,都不见树子出来,她不耐烦地冲着卧室说,不用弄得太齐整了。门开了,果果的嘴也张开了,树子一丝不挂地走出来,皮肤莹光发亮,高耸的**微微颤动,红润的**像两只傲嗽待哺的小嘴,直冲着果果。果果的脸有些红了热了,好像**的人是自己。果果清了清嗓子说,树子,我已经把这幅画的题目想好了。树子理了理头发说,叫什么?果果在树子的**上捏了一把,说就叫牙齿。我要在你的**上画一圈牙印。树子说随便,就听你的,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画到半夜,果果和树子都有些困了。她们一丝不挂并肩躺在**。睡梦中,果果把树子抱进自己的怀里,她的手捏着树子的**,仿佛还在作画,甚至还在树子的**上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