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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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芳菲来找我借钱。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抱了个两岁大的孩子。

三年前我和李芳菲分了手,分手是李芳菲提出来的,她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自私无耻的男人。

李芳菲比三年前瘦了很多,以前没发现她的颧骨有这么高,现在河水干枯了,石头就露出来了。一句古老的咒语跳出我的脑子,高颧骨,苦命人。李芳菲不应该是苦命的人,尽管世人都说红颜薄命,但时代不同了,这时代受苦永远轮不到有一张漂亮脸蛋的女人。

我几句问候的词还没吐出来,李芳菲先表明了来意,张钉,你可不可以借我五万元?这阵式一下让我语塞。我和李芳菲好了几年,她从来没有这样**裸地向我要过钱。她从我这要钱就好比一个人到银行去取钱,先要摆脱别人的跟踪,所以绕到邮局,进了菜市,再到医院,最后才到达银行取钱。她的耐性特别的好。

过去,她如果看中商店里的一套衣服,她会拉着我去逛那家商店,将那套衣服试给我看。李芳菲的身材,试什么都差不到那去。她在得到观者一致的赞赏之后,把衣服除下,交回店员的手里说,太贵了,太花钱了。然而,她的眼睛还会流连在衣服上,那眼神会流露出千般的不舍。在这种情形下,是男人的都会说,穿得这么好怎么不要呢?李芳菲如果是对付一般的男人根来用不着这么费神,她要对付的人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会对店员说,可以打五折吗?店员吃惊地瞪圆眼睛,我们的衣服是名牌,从来不打折,即使能打折,也不会打到五折。我会耐心地跟店员讲价钱,讲到他们的耐性一点点地消灭,傲气一点点地上涨,最终我总能逮到他们的漏洞。我理由充分拍着柜台骂,你们看不起人是不是?你们觉得我们买不起是不是?你们想用激将法是不是?这衣服我们还真不要了。

李芳菲是惟一知道我有多少钱的女人。当年追她的人太多,我年轻气盛一时情急把财产暴露了。当时我好像是故意将存折遗落在沙发上,让她拾到。我不知道李芳菲是爱上我的人还是我的钱,反正她后来是跟了我。她在我面前尽量扮演不爱钱的角色,她想方设法让我花钱花得没有脾气,花得心甘情愿,花得莫名其妙。那次李芳菲的单位组织欧洲10日游,一人要交一万八。李芳菲说她是学美术的,如果能到法国巴黎转一圈,死也值了。她还说,我已经交了8000元,剩下的我想跟林月借,不过她也要去,不知道还有没有钱借给我。林月是李芳菲的同事,死对头,我认识,平时两人就争个你死我活的。李芳菲没少在我面前哭诉林月如何压着她,踩着她,她是死也不可能向这位姑奶奶借钱的,她又在利用我的同情心。在我看来,参加旅游团最没意思,出去十天半月看的东西看过就没了,不能揣在兜里带回来,说有多虚就有多虚。我问了李芳菲一个问题,我说,你觉在这世上和谁在一起最幸福呢?李芳菲说,当然是你了。我说,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你们的旅游团我又不能参加,我不能陪着你,跟林月那样的人你能玩到一块吗?你离开十天我可受不了。我说得情真意切,字字感人。李芳菲的欧洲之行最终不行了之。

李芳菲在我跟前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其实很佩服她的好耐性。我这么对她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让祖宗的基业在我手中败落,八亩菜地啊,我不能创业总还能守业吧。

李芳菲最后和我分手是因为她的单位集资建房。我在李芳菲的宿舍里混吃混住有一段时间了,明摆着是个无房户,现在她的单位集资建房我没有理由拒绝。但我有房子,我在本市著名的知了山庄拥有一套小别墅。知了山庄起在我母亲留下的八亩菜地之上。房地产开发商当时除了付我钱,还用房子来抵了其中一部分欠款。我从来没告诉李芳菲我拥有这么一套房产。我已经有房子了,当然不想再要一套,何况还是李芳菲单位分的房。她们单位特黑,首期就要交10万。

但我实在找不出不让李芳菲集资的理由。我对李芳菲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出国了,让我去看房子,我手忙脚乱地搬出李芳菲的宿舍,龟缩进我的知了山庄。李芳菲每天通过电话向我汇报情况,填表了,讨论设计方案了,定图了,下地基了……每天她跟我说这些事,我都觉得我们之间没隔着电话线,李芳菲小姐好像拿了一支枪面对面指着我。交首付前一天,李芳菲跟我说好,第二天请假一块去取钱交钱。我好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当时躺在**晕乎乎的,一睡睡了过去,一睡睡了三天,手机响没听见,电话铃响也没听见。

醒来后听说李芳菲满世界找我找不到,跟一个过去一直对她有点意思的人借了钱,后来她嫁给了这个人。

三年时间就像睡一觉的功夫,一觉醒来,李芳菲站在我的面前说,张钉,你可不可以借我五万元?李芳菲不让我歇气,接着又说,张钉,我知道你有钱,这五万元拿得出。借钱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这孩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那孩子。大鼻子阔嘴巴,该不是我的种吧?孩子抱在母亲的手上,却没有一分钟是安分的,他拉扯他妈的头发,咬他妈的手,踢他妈的肚子,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喊声。

李芳菲说,孩子有病,先天性耳道发育不良。说白了,他没有听力。我带他到北京做过一次手术,人工植入耳道。那次手术把家里的积蓄花光了,还欠了别人不少钱。但是手术没有成功,我打算带孩子重新去做第二次。我是走投无路了,我不知道找什么人,只有来找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李芳菲的话说得很快,眼波闪动惊慌和无助。

看来这孩子和我没有关系,不然依着李芳菲的性格,她早就抖出来了。

孩子的口水哗哗地流到衣服上,他挥挥手利声尖叫像是向我示威。李芳菲把孩子搂紧了说,孩子的心烦,比我们大人的心还烦,因为他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自己说的声音。他知道不对劲,又不知道哪不对劲,所以他烦。

我试着叫了两声,小宝宝,小宝宝。孩子没有看我,依旧是在他妈妈的怀里踢蹬。我说,他能说话吗?李芳菲说,他听不清,自然也不能说清楚。李芳菲摇了摇孩子的小手说,叫叔叔。孩子叫,哇——啊——哇——

那声音很吓人。我宁可李芳菲又是在蒙我,也不愿意这孩子是个残疾人。我打了一个呵欠,眼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说真困。

李芳菲叹了一口气说,张钉,我一直弄不清楚,你是真困还是假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老这样,你就这么缺觉吗?

我的手把另外一个呵欠捂住说,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我当然是真困了,犯困有什么错?

李芳菲留下联系方式抱着孩子走了,我告诉她,我的钱全投到项目里去了,等凑齐了再通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