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门铃响了,响了好一阵,皮乐山伸脚在许菡的大腿上蹬了一下,“门铃响。”许菡嘟囔着,“你听见了又不去开,我没听见。”皮乐山说,“这种事是保姆做的,我说要雇一个你不准,你不开谁开。”
许菡被呛得没脾气,掀开毯子,趿着拖鞋,把地板踏得叭叭声出了卧室。皮乐山还待再睡,许菡的大嗓门直逼耳膜,“乐山,快来,妈受伤了。”皮乐山一激凌跳下床,“妈怎么来了,怎么受伤了?”
皮乐山穿着短裤跑到客厅。一个男人弯下腰把背上的李素茗卸到沙发上。李素茗哼哼唧唧,额头、双手、膝盖上全是灰土,擦破皮的地方有血渗出来。皮乐山紧张地蹲到母亲跟前,“妈,伤到哪了?上医院吧!”
李素茗摆摆手说,“下公共汽车的时候被人挤着没站稳摔了一跤,蹭破点皮,抹点药水就行了。”皮乐山推推呆站着的许菡说,“去打点水替妈擦一擦。”许菡“哦”了一声跑去取水。李素茗头拧向旁边站着的男人,“乐山,快谢谢张和,他把我背回来,还耽误做生意了。”
皮乐山这才认真打量这位叫张和的男人,估计比自己小几岁,脸色白净,眉毛浓黑,眼睛细长,要不是一副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算得上是个英俊的男人。张和身上穿着件不太干净的白褂子,满头大汗,手上全是白乎乎的面粉。听皮乐山说了谢谢后,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说,“不用谢,不用谢,小事情。”手上搓掉的面粉掉到光滑的木地板上,他自己看到了,脸腾地红了,不敢再搓,改成摆手。
老实人经常这么手足无措,这么个小动作让皮乐山确定这是个老实人。皮乐山说,“要不是你把老人家送到家里来,我们都还迷迷糊糊睡觉,让她一个人受苦呢,老人家经不起摔的。”张和说,“等会你们还是带大妈到医院看看伤没伤着骨头,我得走了。”“喝杯茶再走吧。”“不客气,我那摊子确实还等着我。”皮乐山看茶几上有半条烟,拿上塞张和手里,张和推回来,拔腿跑出门外。
皮乐山追出来,张和已经跑了一段距离。皮乐山嚷嚷,“张和,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来找我,我叫皮乐山。”张和说,“谢谢,谢谢。”走两步又回头摆摆手说,“大哥,我摊子就在你们小区大门对面,有空过来坐坐。”皮乐山说,“一定,一定去。”
皮乐山回到房里检查母亲的伤,膝盖磕肿了,其他都是皮外伤。许菡找了瓶万花油,在伤口上抹。皮乐山说,“妈,一大早赶过来有什么事?有事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这么远的路非得跑一趟。”李素茗偷偷瞟了许菡一眼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们。”
皮乐山知道这肯定不是实话,星期五晚上父母才过来聚会,刚隔一天就跑来一定有事,多半是碍着许菡在旁边不愿意说。皮乐山的父母和他的弟弟皮思水住在一块,其实应该说是皮思水和父母住一块,因为房子是父母的,前些年皮思水炒股赔得倾家**产,离了婚,房子也卖了。父母的房子属于经济适用房,在城市的最西边,来皮乐山这一趟坐公车得一个多小时。皮乐山想让父母享享福,跟他一块住,父母死活不愿,一定要和皮思水住,替思水看孩子,帮一把。
皮乐山对许菡说,“膝盖肿了光抹万花油不行,你去给妈买两瓶云香精吧。”许菡拿了钱出去了。看许菡出了门,皮乐山对母亲说,“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李素茗脸上讪讪地说,“我们单位眼下搞集资,像我们这些退了休的职工也允许集,我想跟你要钱集一点,每年分红比银行的利息要高,这总比把钱放在银行好,如果不想集了,一年后可以将本金拿回来。”“你想集多少?”“三万。”
皮乐山一点也不相信母亲说的话,母亲肯定是借着集资的名来替弟弟弄钱的。这些年皮思水不仅把自己弄得一文不名,还把父母的积蓄也败光了。皮乐山孝敬父母的钱基本上也成了孝敬皮思水的。两兄弟为此吵过许多回,几成陌路。皮乐山埋怨父母纵容弟弟,可父母说了,“我们不帮他,谁帮他?”这里面有责备皮乐山的意思了。在父母的心里,希望他扶持弟弟,希望兄弟俩的生活在一个水准上。这不怪父母偏心,换作他在皮思水的位置,父母也会这样。如果弟弟安心做正经事皮乐山还是愿意支持的,可这么些年皮思水没做过一件脚踏实地的事情,成天幻想着发横财,皮乐山估计这次皮思水又是准备拿钱搞什么投机生意去了,他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妈,你实话告诉我,这钱真是拿去集资?”,皮乐山问。李素茗避开皮乐山的眼睛,声音低低的,“是拿去集资,这事我还能骗你?不信你可以问问你爸。”
看李素茗的神气,皮乐山心里有数了,“你们两老要钱,我不会不给,我乐意,我愿意让你们过好日子,如果是拿去给悦水这个败家子就不行了,你们知道我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话说重了,李素茗的脸涨得通红,“是,你猜对了,这钱我是想拿去给皮思水的,他想顶下一家铺子,做烟酒批发生意,你就当给他一个机会,不要用老眼光看死他了。”
皮乐山摇摇头,“妈,我们已经给思水很多次机会了。”李素茗掏出一本房产证递给皮乐山,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乐山,我把房产证押你这,如果这次思水再亏了你的钱,还不上,这房子就抵给你。”皮乐山连忙把李素茗的手推回去,“妈,你这是打儿子的脸了,你知道我的为人,我不是不讲亲情,可是皮思水不能再纵容了,他迟早把所有亲人都拖累的。”李素茗站起来说,“不用再说了,我保证让思水不会拖累你,你过你的好日子吧,我回去了。”皮乐山赶忙扶住母亲说,“妈,你刚摔了一跤,在我这休息休息,晚上我再送你回去。”李素茗摔开皮乐山的手说,“我没那闲功夫,家里事还多呢,我得回去。”李素茗抖抖索索地放下撩起的裤脚,迈着颤微微的步子踱出门。皮乐山一阵心痛,追上前扶着母亲说,“妈,我开车送你。”
开车将李素茗送到楼下,皮乐山没有跟上去,母亲也没邀他上楼。李素茗知道他不愿意见皮思水,可不知道他还不想见到他们窘迫的生活状态,这让他觉得自己很残忍。李素茗扶着破旧的楼梯一瘸一拐上楼,灰白的脑袋在楼道转角处高高低低地浮现。皮乐山有一种冲动,跑上楼,把父母带下来,带他们到一幢宽敞的大房子里,雇个保姆,让他们住下,安安乐乐地度晚年。他有这个能力,在新开发的城市东区,他有两套精装修的房子丢空着,一套两百多平方,一套一百多平方,在香港的汇丰银行他还有五十多万美金存着。比起杨信卖古董和梁东顺的私生子,他的秘密更具杀伤力。
冲动在皮乐山身上来和去的时间是一样的,他在车子里坐了十分钟,十分钟足够他把刚才的想法扔掉。他踩下油门,将车子驶出这片仄窄的住宅区。
星期天的早上,路上的车子和行人稀稀拉拉,皮乐山从后视镜中看到一张发黄憔悴的脸,那是他自己。他想起大学时失恋后写的一首诗,诗中有一句:我被孤零零地抛到这世上了。
“我被孤零零地抛到这世上了”,皮乐山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