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月光电影院

第十六章 我家的月光电影院(二)

字体:16+-

第五天

我家的电影票能当钱用了,爸爸兴奋得没吃早饭。

是这样的,早上妈妈去红运小百货买咸菜。两元钱一包,妈妈拿五十元钱跟老板算帐。老板边眉飞色舞的讲着昨晚的“地道战”边找零钱,结果没找到。最后老板眼睛一亮,说:“就给我一张电影票吧,两元一张,跟咸菜一个价。”妈妈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交换,愣了几秒,拿出一张电影票顶了两元钱。老板收起电影票问妈妈今晚演什么片子,妈妈告诉他:《小兵张嘎》。老板连说好好,收起电影票。电视里刚播完电视剧《小兵张嘎》,所以对老电影《小兵张嘎》特别有兴趣。爸爸料到这个,特意求舅舅弄到这个老片子。

妈妈把经过讲完,爸爸把半截烟头狠狠吸了一口,“真行啊,我得亲自去试试。”

妈妈说别试了,要试就吃过饭再去。

爸爸等不及了,头也没回哼着歌出去了。我背上书包,抓起两个馒头随后跟上去。

我以为爸爸能去红运小百货呢。爸爸比我聪明,他说他家就老板一个人爱看老电影,现在他有一张票了,肯定不想再要了。爸爸转悠了一会儿,来到胡同口老槐树下面。爸爸要擦擦鞋,擦鞋老徐可是我家的老牌观众了。他戴上老花镜看了看爸爸的皮鞋,告诉爸爸不用擦,够亮的。爸爸偏要擦,不给擦就去消协投诉的架势。老徐不可思议的瞧瞧爸爸,一定以为爸爸是发烧了。实际上爸爸确实发烧呢。

“那保养一下吧。”人家得尊重顾客的意愿。

“多少钱?”爸爸坐下了。爸爸以前没来过。

“擦鞋两元,保养给一元就行。”

“我给两元。”

“一元。你办电影院有钱,我不要,就要一元。”

擦鞋老徐开始给他的顾客擦鞋。他擦的慢条斯理,特别投入,很享受的样子。

付钱时爸爸假装摸摸衣兜,然后说:“哎呀,没带零钱。”

擦鞋老徐没抬头,收起他的工具,“欠着。晚上我看电影,想着还我。今晚啥片子?”

“小兵张嘎。”爸爸掏出一张电影票,“给你一张电影票,咋样?”

他看看,说:“不行。”

爸爸咧咧嘴,瞧着我。我真替爸爸尴尬。红运小百货那里可能是个例外,到这里电影票就不顶钱用了。

爸爸正不知说点什么,擦鞋老徐说,“这样吧。我收下,再找给你一元。你的票是两元。”

原来是这样。爸爸得意极了,“不用找了。”

“一元就一元。你得拿着。”

爸爸拗不过,只好拿了一元零钱。

回去的路上爸爸也如愿以偿:一张电影票买了一块豆腐,用三张票买了一瓶白酒。豆腐没人吃,晚上就酸了;白酒放在柜子里,爸爸很快忘了它,成了陈酒。爸爸就是想试试他的电影票是不是好用。

我跟爸爸要了五张电影票。《小兵张嘎》肯定受欢迎,其实五张不够卖,但是爸爸只给五张,爸爸说现在我们的院子不够用了,票很紧张的。爸爸一张一张数给我,比数五张100元的钱还郑重。爸爸一边数一边说着,“别不把这个当钱花,这就是钱,钱啊!”

下午一放学,我和李小蝉去月牙湾小学门口找杨棵木,杨棵木早等在门口了。我们仨是月光下面认识的,当时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现在站在阳光下面了,还得核对一下。

“今晚演地雷战吗?”

“不是,小兵张嘎。”

这就对了。杨棵木拉着我和李小蝉,跑进学校东侧的一个玩具店。这里是宋朝的必经之路。

今天上午第二节下课,杨棵木在领操台遇见宋朝了,宋朝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杨棵木,猫着腰绕过领操台,跑了。杨棵木说,宋朝跑掉的样子越来越像电影里的汉奸了,真是没法挽救了。

所以,我们决定除掉他。他在超市门口一过,先俘虏他。

李小蝉小声问:“除掉他是什么意思?”

我伸出手做了手枪的样子,“啪!枪毙他。”

李小蝉咧咧嘴,“以前还从没杀过人呢……”

杨棵木有点舍不得了,“他是我幼儿园时候的同学,别打死他了。”

我们正嘀咕着,杨棵木指着外面,“宋朝过来了,最前面那个就是他。”

门口有五个孩子经过,走在最前面的孩子瘦瘦的,在路旁买了四个雪糕给后面的伙伴。自己没买,看着他们吃,很谗的样子。原来还是个小气鬼。宋朝心里有鬼,不敢一个人回家,用雪糕收买了四个同学。杨棵木告诉我,这四个孩子原来跟宋朝打过架,他帮过宋朝呢。没想到一块雪糕他们就恢复了友谊。杨棵木气愤极了。

他们人多。我们没轻举妄动。等他们走过去,我们远远跟在后面。那五个家伙说说笑笑的很快吃完了雪糕,其中一个在超时空网吧门口停下了,还想让宋朝请玩游戏的意思。宋朝又摇头又摆手的,肯定是没钱了。他们马上不说笑了,闷闷的走着。就这样,他们陪着宋朝就拐进他家的胡同。

宋朝跟伙伴一分开,撒腿就跑,我们追上时他家铁门已经关了。透过门缝看见宋朝在院子里的小木桌旁坐下了,小木桌上面堆着一摞新衣服。宋朝打开书包,要写作业的架势。杨棵木告诉我俩,宋朝平时可没这么爱学习,当“汉奸”还当出息了。宋朝从书包里拿出的不是作业本,是一把剪刀。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天啊,幸亏没动手,这个做贼心虚的坏蛋带着真家伙呢。

宋朝果然不准备写作业,他确实不爱学习。他抄起剪刀,拿起一件新衣服,咔咔剪上了。宋朝不是要把新衣服剪坏吧?还是十足的败家子。我长这么大都没干过这么缺德败家的事情。

宋朝躲在院子里再不出来,今天只好放过他了。离开宋朝家,我们仨谁都没看明白宋朝在干什么,他不过是把衣服上面的什么东西剪掉,更没看出那有什么好玩的。

我们仨约好回家赶紧写作业,写完作业七点四十到我家看《小兵张嘎》。

爸爸今天的广告词有点创意,字也比以前工整了。他在木牌上面这样写着:

今日上映小兵张嘎老电影比新电视剧更好看!

我家的观众大约是固定下来了。爱看老电影的人是有数的,爱看电视剧的那些人不是我家的顾客。开演以前,他们总是说些新闻逸事,街长里短,有时候还要争论一番。争论分不出胜负的时候得总经理摆平了:爸爸的放映机一转,银幕一亮,争执自然平息。

今天小观众比平时多,多半是我们学校的。他们看见我时往往很羡慕的样子,有几个女生还怯生生喊我的名字。我呢对他们爱搭不理的,很骄傲,还朝他们坐的位置喊道:“哎哎,你们那里小点声,素质太差了。电影要开演了!”其实爸爸还没把片子安装在轮子上呢。也有不服气的,有时候闷闷的顶我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支持他的是压抑的笑声。遇见这样情况我也不客气,直奔过去,调查是谁顶撞了我。当然没人承认,我尴尬极了,只能嘟囔着走开,身后是嘿嘿的笑。我吸取教训了,假装没听见。

今晚李小蝉的妈妈加夜班,她自由了,早早写完作业就来了。两分钟后杨棵木也来了。我帮他们占了靠前的好位置。杨棵木真守信用,带来一盒玻璃碎片,他在学校时就砸好的。李小蝉帮杨棵木把玻璃碎片撒在东西两面的墙头上。今晚也许会有几双小手流血的,鲜红鲜红的。

电影要开演时,又来了五位小观众。我一看,宋朝和他的四个伙伴来了,个个手里握着电影票,手没有流血。他们什么时候买的票?我手里的票可没有卖给他们。妈妈收他们的票时我跑过去,一看,没错,他们有票。那么一定是从别人手里买了高价电影票。当然是宋朝请客了,先请四块雪糕,再请四张电影票。这五个家伙没有好位置了,坐在最后面,一人一块砖头。宋朝没看见杨棵木也在这里。他肯定不知道我和杨棵木已经是同盟了。

这五个家伙很守规矩,老老实实的盯着银幕。宋朝急了,不断的伸头看爸爸那里的放映机。

电影开演时妈妈关了大门,把自己收票时坐的小椅子给了宋朝。我提醒妈妈说那家伙昨晚也想跳墙的,后来自己逃跑了,把杨棵木出卖了。我想要回我家的椅子,妈妈拦住了我。妈妈说她认识这个男孩,他好像是三两天就去服装厂领衣服剪线头的孩子。我也没有完全听明白妈妈的话。宋朝去服装厂领衣服剪线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猫着腰挤到前面,把宋朝到来的消息告诉杨棵木和李小蝉。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在电影散场时寻找机会。

今晚《小兵张嘎》特别精彩,观众不时发出笑声,还小声评价着,说确实比电视剧好看。我回头看宋朝他们,他们正乐得前仰后合。本来是一个“汉奸”,也乐意看打鬼子的片子。

电影一散场,我们仨马上挤出人群,可是宋朝早就没影了。他们坐在后面,离门口近,我们还是没盯住他们。没别的办法,在宋朝进门前追上他!我们仨在散开的人之间穿过去,朝宋朝回家的方向追。很快,月光下面晃着几个黑影,边走边讲着电影里的细节。我们仨悄悄跟在后面。

“哈哈,那个胖翻译官都那么胖了也不减肥,还想吃西瓜……”

杨棵木说是宋朝在讽刺那个胖汉奸。

天啊,他也假装八路了!

另外几个也讲着,然后哈哈笑着,笑得月亮一抖一抖的。

很快,有三个人拐向另外一条胡同了。临走他们问宋朝电影票明天还有吗?宋朝不在乎的说,想要就有,肯定不用爬墙。这口气真狂,把牛皮吹大了。那三个人对宋朝的回答很满意,互相搂着脖子,走远了。

又过了一会儿,只剩下宋朝一个人了,杨棵木冲到前面拦住他。我和李小蝉守在后面。

“站住站住。”杨棵木说。

“谁?”宋朝吓了一跳,站住不走了。

“当了汉奸就不认识幼儿园老同学了?”杨棵木说着抓住了宋朝的衣领。宋朝挣扎着要跑。我和李小蝉冲过去,几下就把宋朝抵在墙根儿。宋朝害怕了,喊他几个伙伴的名字,可是没人答应。月光下面,胡同里空****的,宋朝的脸白白的瘦瘦的。

审讯开始了,东拉西扯的提问,都跟电影里面的情节有关。

“你这个胖翻译,什么时候开始给鬼子卖命的。”

宋朝回答:“刚开演时候就卖命了。”

“鬼子给了你什么好处?”

“免费吃西瓜……”

宋朝回答的不错。

“再交代,你在电视剧里和在电影里哪个更坏?”

“我家没有电视了,我没看到……”

宋朝开始撒谎了,他家还能没有电视看。既然这么不老实,不必再跟他磨蹭了,应该尽快了断。

“狗汉奸应该怎么处置?啊?”

“拉清单呗。”

宋朝说着说着笑了,“你们也看着了,问我干什么啊?”

我就点点他的脑门,让他老实点。

最后是执行枪决。我们仨站成排,举起“手”枪,向宋朝瞄准,然后用嘴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宋朝却笑得站不直了。

杨棵木气坏了,几步过去,推了宋朝一下,“哎!你快点倒下,你中弹了,死了。哪有死人哈哈大笑的。”

宋朝只好听话,倒在地上“死”了。

李小蝉小声说:“行了,别浪费子弹了。”

我说:“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

我们仨满意的走开了。走出几步,我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宋朝一定是哭了。杨棵木和李小蝉还兴奋的说笑,没听见。我回头看了一下,他还没起来呢,雪白的月光打在上面,地面好像落了一层白霜,那道黑影躺在白霜上面缩成一团,小小的。我心里疼了一下,一路上再也没笑。再回头看时,月光下面的胡同空了,雪白的地面也空了,我的心才放下,恢复了说笑。

当天夜里我家盘点,发现少了五张票的钱,也就是有五张票没花钱,这里面已经除去了妈妈和爸爸拿出去顶钱的票。爸爸觉得蹊跷,把妈妈收的票放在桌子上仔细查看,最后总算发现了问题:有五张票是假的。

有假票啦!

爸爸设计制作的电影票太简单了,准备一张白纸,用碳素笔就能画出来,难怪这么容易被人钻空子。爸爸讲道理,这次没有责怪妈妈失职。我说不用调查了,做案的就是宋朝。可是妈妈说没证据,不能冤枉那个懂事的孩子。最近都是他一个孩子去服装厂领服装剪线头,以前他妈妈去。我告诉爸爸,明天他们还要拿假票来看电影,当场抓住他们就是。

爸爸没在意怎么抓宋朝,他已经开始琢磨如何防止造假了。爸爸就是聪明,大半夜突然掀开被子,把我和妈妈都吵醒了,激动的说有办法了有办法了!

咔!咔!咔……后半夜,我家传出了一种奇怪的响声。

第六天

妈妈星期六也要去服装厂上班。

星期六的早上,我总是起床很晚。我还没完全醒,爸爸就推我了,“看看最新的电影票!”爸爸很兴奋的样子,夜里的鬼知道昨晚他睡的不多。我把眼睛张开一道逢,我家的电影票都盖上了他的印章,印色不太红,但确实比以前更正规了。再想造假票多了一道工序,宋朝的水平是造不出来了。我们就等着晚上那五个傻瓜拿着假票来看电影了,他们的票没有印章。

我正吃着“早”饭,李小蝉来了。李小蝉跟我挤眉弄眼的,我还没有完全睡醒,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也隐约记得今天我们仨有个约定,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爸爸看见李小蝉有鬼,看着我说:“上午别闹了,都在家学习。这几天你俩都没好好学习。”

李小蝉说:“他还用学习啊,实在没钱了,就印电影票呗。那也是钱。”

这李小蝉什么时候把我爸爸的口气学去了,还真像。

爸爸乐了,“那也得学习,不学习将来钱都数不明白。”

李小蝉蛮不在乎,“到时候聘用我啊。从明天开始我专门学数学,就等着你家聘用我当财务总管。”

爸爸瞧瞧我,等我的意见。我说:“有李小蝉,咱还能聘用别人吗?”

后来,爸爸蹬车去找舅舅了,临走还嘱咐我俩好好学习。

爸爸刚走,李小蝉说:“臭脑袋,不是跟杨棵木说好了,今天上午去他学校,他给我俩看他的宝贝。”

对啦,杨棵木在树上藏了个宝物。

“你上午不是去艺校学长笛吗?”

李小蝉说:“去过了,就一个小时的课程。”

“然后不是还有素描吗?”

李小蝉兴奋的告诉我,“素描老师的小孩够朋友,今早上小东西感冒啦,素描老师只好把课取消了。你怎么比我妈都关心我。”

“不是怕你成绩不好吗?成绩不好,我将来没办法聘用你。”

杨棵木早等在学校门口,急得像公园里的猴子。

杨棵木爬树的功夫也像个猴子,很快爬上那棵大树,但很快就两手空空下来了。

他的宝物不在了。

他惋惜的说,他的宝物是一个小车。其实是一个木制的三角架,下面安了三个可爱的小轮子,很像一个样式特别的踏板车。一个月前这辆小踏板车在旧物市场门口扔着,好像没人要的。他不忍心这样的宝物没人要,当时就做了它的主人……杨棵木讲它的小踏板车充满感情,都要掉眼泪了。

杨棵木讲着讲着突然说:“明白了,宋朝干的,只有他知道这个秘密。”

我们仨去找宋朝。我和杨棵木一路上想着该给他用什么样的酷刑,让他再死一回。我们想遍了所有记得的电影和电视剧,办法多的是,可惜我们没有工具。最后李小蝉说像昨晚那样再“枪毙”他一回吧。

我们这样说着,已经走在了去宋朝家的路上。这是一条窄街,我们仨横成一排走着,身后的车子急得嘀嘀直叫。刚给一辆拉白灰的破汽车让开路,我气不过,拾起一块石子打过去,石子在车厢上轻轻弹了一下,没影了。这辆破车刚开过去,又嘀嘀叫上了,又有什么耽误它走路了。叫着叫着这辆破车莫名其妙颠簸了一下,扬起一团白色灰尘。灰尘散尽,一个白色的影子显露出来,他紧紧贴在路边上,不停的咳嗽着揉眼睛。刚平静下来,他就推着一个大包往前走了,他走得特别费力,速度像只蚂蚁。

杨棵木看了看,说那是宋朝。

我们追上去,拦住他的去路。他果然是宋朝。

宋朝站住了,喘着粗气看着杨棵木,又看了看我和李小蝉,“我没死成……”

杨棵木问:“你把我的踏板车藏哪啦?”

宋朝没回答,指了指大包下面。原来大包下面就是一辆小踏板车支撑着。

“我借用的,中午就送回去。”宋朝解释说。

杨棵木不听宋朝解释,把大包推下去,下面果然是他的小踏板车。杨棵木拿起他的宝物仔细检查是不是给压坏了。好像没怎样,就是三个小轮子不亮了,粘了一层沙土。杨棵木把小踏板车放在脚下,大叫着撕开大包,里面是一摞的衣服。杨棵木把衣服一件一件抓出来,扬到天上,天上顿时变得花花绿绿的了。还等什么,我加入进去。李小蝉也加入了,但是扔了一件就不干了。这是一些好看的衣服,她舍不得吧?

刚开始,宋朝靠边站着,老老实实的,也不反抗。花花绿绿的衣服一扬开,宋朝的脸腾的红了。他推了杨棵木一下,可是根本制止不了杨棵木疯狂的报复。宋朝默不做声,转来转去,最后在路边找到一块大大的砖头,朝疯狂的冲过来。李小蝉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杨棵木见宋朝急了,跟我说快跑,抱着脑袋一溜烟窜出好远。

宋朝并没有追,把砖头砸在地上,砖头打在地上又弹出去几米。我想象着它打在杨棵木头上的情形,禁不住全身抖了一下。我呆住了,像植物一样立在那里。

宋朝看着我说:“你们太欺负人了!”说完蹲下去一件一件捡回衣服。

李小蝉懵了一会儿,一明白过来赶紧摸摸胸口,问我:“我还活着吗?”

李小蝉的问话把我从植物变回到人,我长长出了口气,告诉她她是完好的,小蝉说实在太幸运了太幸运了,然后低下头帮宋朝捡衣服。杨棵木远远的看着,朝我招手。我溜过去,然后喊李小蝉。李小蝉没理会我俩,拍打着衣服上面的尘土。

我和杨棵木走开了,没能带走他的踏板车。杨棵木有点发抖的说:“这家伙疯了,惹不起……”一路上我俩没再说话,直接去了我家。

一个小时以后李小蝉回来了。李小蝉还告诉我俩,她把宋朝一直送到家里,宋朝和他妈妈过得很不好,妈妈躺在**睡着,睡得并不好,不时的呻吟几声。宋朝除了写作业就是剪线头,爸爸去江苏打工,还没赶回来……

听小蝉讲着宋朝,杨棵木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也觉得对宋朝有点过分了……杨棵木的表情很痛苦,都变形了。小蝉受不了,劝杨棵木不用那么难过,迟早会好起来的。小蝉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会好起来。

李小蝉是空着手回来的,没带回杨棵木的宝物。运完衣服宋朝亲手把小踏板车送回到那棵树上去了。他说以后不用了,这是最后一次。

杨棵木说:“我又没说不让他用。他要是提前告诉我……”

“给他打电话,借给他得了。”我拿起电话,递给杨棵木。

李小蝉说:“别打了。他家电话早就不用了,连电视机都卖了,他确实没看过电视剧《小兵张嘎》。”

我们仨沉默了一会,一起走出去。

杨棵木几下爬上大树,他的踏板车就挂在树枝上。杨棵木把一个纸条挂在上面。这个浪漫的主意是李小蝉出的,字也是李小蝉写的,就几个字:

宋朝,踏板车是你的了。杨棵木。

然后我们又去了宋朝家门外。宋朝坐在院子里,正在剪线头。一架纸飞机飞进去,落在宋朝脚下。指飞机一降落,我们仨跑了。纸飞机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到树上看看,有礼物送给你。杨棵木。

傍晚,我们吃着晚饭,妈妈说今天那个孩子又去服装厂领服装了,听说孩子妈妈病了,需要钱住院。爸爸在外地打工还没赶回来。那孩子家里需要钱,一直揽着剪线头的工作。剪线头挣不了多少钱,剪一件衣服的线头才一角钱。

“剪20件才够买一张电影票。”我算的很快。

爸爸放下筷子,看着我说:“我佩服这孩子。你学着点。”

银幕挂好了,爸爸把放映机支起来,我问爸爸今晚为什么还演《小兵张嘎》,爸爸只是说:“等那个叫宋朝的孩子来了,你告诉我是哪一个?”

我答应着,有点吃醋。

宋朝果然来了,还有那四个伙伴。他们拿出自制的假票,表情怪怪的。妈妈没抬头看他们的样子,认真的收下了,还把假票皱褶的地方抚平了。妈妈没揭穿他们的把戏。

我把宋朝指给爸爸看,爸爸走过来。

“你叫宋朝?”

“是。”

宋朝的脸红了。造了假票,他心里有鬼。

爸爸把宋朝叫进屋里,拿出一个铁盒,哗哗响,那里面装着我家最近的利润。爸爸把铁盒递到宋朝面前,“拿去,给你妈看病。五百块钱,我就赚这点钱。”

宋朝推了一下,“我不要。”

爸爸拿出纸和笔,“谁说白送你了。写个欠条,长大了赚钱还我。”

宋朝不写,“等我长大了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爸爸笑了,“我不在了就还给我儿子。”

宋朝痛快的接过笔,“那我写!”

宋朝坐在我的书桌旁边,写得很认真。把欠条塞给爸爸,宋朝拿起铁盒跑了,铁盒哗拉拉响着,“到时候连这个铁盒一起还你!”

爸爸打开欠条,我凑过去看。

欠510元(十张电影票,10元)。宋朝。

今天,月亮早早升起来了,给我家的院子里洒了一层白白的霜。

有人急了,喊爸爸了。爸爸把欠条认真叠起来,揣到我兜里,“走,开演了!”

第……天

爸爸熬夜加工出来的新电影票只用了一天。

社区的王姨陪文化局的人来了。我家的露天电影院属于非法经营,也干扰了附近居民的正常生活,必须停止。爸爸态度特别好,说船坞放假了,呆着就没钱花了,问能不能补办个手续。文化局的人说那也不行。王姨见爸爸特别为难,答应给爸爸找个临时工作。

爸爸没词了,只好宣布我家的股份公司破产。

爸爸收起放映机和银幕,但没舍得把它们装进箱子。我试探着问爸爸,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继承这个放映机。爸爸狠很瞪我一眼,要我先别打它的主意。我把脑袋缩回小屋,三心二意的写着作业。爸爸摩挲着他的放映机自言自语,“这家什正好用呢,闲置着太可惜了,实在不行,咱在屋里演拿它当电视用。”

当晚,卖豆腐的大妈和擦鞋老徐来找爸爸了,他们要求退票。他们听说我家的电影院不营业了,可是手里还有一张票,那是他们卖豆腐和擦鞋的钱。妈妈马上要找钱给人家,爸爸说不用退,晚上在屋里再演一场。当晚,在我家的屋里,最后演了一场。

一天一天过去,爸爸不抱希望了,认定他的电影工作者做到头了,以后跟张艺某徐静蕾就不是同行了。爸爸把他的放映机最后抚摩了一遍,喊我过来,帮把他的家什装进“棺材”。最后时刻,社区的王姨来了,给爸爸带来了不坏的消息:兴隆大超市愿意聘用爸爸,在他们门口的小广场放免费的露天电影,周六周日两场,按月给爸爸一份工资。

爸爸嘿的笑了,砰的弹了一下大箱子——他还是电影工作者!

这样,每个周六周日的傍晚,爸爸就蹬车把放映机带到了科友大超市门口,开始他的最新工作。我在他后面颠颠跑着。有时候也有别的孩子跟着跑,有我的同学,也有我不认识的,还是羡慕的看着我。他们还说,真厉害,你家的公司开到兴隆大超市啦!我严肃的推开他们,“离远点,挺贵的……”

有兴隆大超市肯出钱租拷贝,爸爸演的第一部片子是《我的父亲母亲》,开头没什么意思,不如《小兵张嘎》好看,还不如看银幕上方的月亮呢。闹着闹着我们安静了下来。那天,杨棵木,宋朝,还有李小蝉,都哭了。李小蝉哭着哭着还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像月光一样明净。我把头扭过去,没让她看见我哭。大概从那天开始,我觉得喜欢李小蝉与以前的喜欢不同了。也是从那以后,上学放学路上我没怎么跟李小蝉一起走过,就是遇不见。她有意躲开的吧。

一年以后我们小学毕业了。我和宋朝升入一个学校,同班同桌;李小蝉跨学区去了一所好中学,跟杨棵木同校。为这个我嫉妒杨棵木很长时间。不在一个学校了,我和李小蝉的友谊更淡了,甚至结束了。但是我没有忘记它,相信李小蝉也记得。

至少,我们都记得我家的电影院:它是露天的,晴朗的秋夜,银幕上面洒满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