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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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老倌的年龄并不老。无奈脸上的皱纹早来几年,胡子也密密麻麻。人们都叫他段老倌,以示亲切。这个称呼也有尊重的意思,可段老倌偏偏不喜欢“老”字。段老倌挥着屠刀反对这个称呼,可是人们很固执,硬是让这名字固定下来。

直到有一天,段老倌拍着胸脯说:“告诉你们,别以为我段老倌好欺负,你们谁再这样叫我,我就像杀猪一样杀了他……”

整个屠宰场哄堂大笑。段老倌这才意识到,他本人已经接受了这个难听的称呼。

段老倌就段老倌,他要了。一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取个好名字又能怎样?渐渐地,段老倌习惯了这个名字,自我介绍时也会说:“管我叫段老倌吧,一个不算老的资深屠夫。”

段老倌也常常拍打那些临死的牲口说,“你们都记好了,是一个叫段老倌的要了你们的命。要算账去找段老倌。我叫段老倌。”

段老倌没心没肺,做屠夫做得理直气壮,从来没想过要跟牲口们道歉。他认为,猪啊,牛啊,羊啊,生来就是给人当肉吃的,死在他手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这天早上,段老倌又要送三头猪上路了。段老倌把屠刀磨得铮亮,他追求一刀毙命。一刀毙命,这不全为工作效率,让它们死得快些,也算是做屠夫的职业道德了。屠宰场老板也知道段老倌的厉害,平时也高看他一眼。

段老倌磨刀的时候,伙计们在议论老兽医的葬礼。段老倌磨刀的速度慢下来。段老倌跟老兽医论过彼此的职业,老兽医是延长牲口性命的,他段老倌是结果牲口性命的。老兽宽厚,没有指责段老倌的意思。说着说着,是段老倌自己觉得汗颜了。昨天,天葬师完成老兽医的天葬,那些秃鹫送他上了天堂。现在,段老倌第一次思考自己的未来。段老倌知道,屠夫没有资格天葬,也没有资格上天堂。

段老倌三心二意磨了几下,拎着刀子朝案子走过去。几个伙计已经把那头倒霉猪绑好,就等着他的致命一刀了。段老倌第一次注意到猪的眼睛。一个屠夫,不盯猪的脖子,却关注猪的眼睛,这也许就是一个犯规的动作。原来,垂死的眼神也是水汪汪的,饱含了绝望和乞求。

段老倌嘟囔一句,“猪啊,我不能答应你什么,救命的事你去找兽医。我是屠夫,只能答应你一刀要命,绝对不捅你第二刀……”

啰嗦,真啰嗦。连段老倌自己都觉得婆婆妈妈的,像没水平的兽医。伙计们也有同感,不可思议地看着段老倌。这可不是平时手脚麻利的段老倌啊。

段老倌嘿嘿笑了两声,不看倒霉猪的眼神,挥刀朝肥厚的猪脖子捅下去。

这头猪嗷地惨叫一声之后,段老倌咬住屠刀,空出手扳住猪头放血。这是他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不会有任何闪失。可是,这头猪不如别的猪那般老实,突然从案子上弹起来,又猛地滑下案子,一头撞倒了段老倌。

段老倌大叫一声,屠刀从口中脱落,段老倌顺势呆坐在地上。这是一个意外。几个伙计愣了片刻,马上追上去,朝那头猪包抄过去。有人喊段老倌去补刀,段老倌瘫坐在地上没能站起来。后来,几个伙计把那头猪围堵在一个角落,再大声喊段老倌,段老倌还是纹丝不动。老板闻讯赶来,骂骂咧咧拾起刀子,那头倔强的猪才哼了几声倒在地上。一双眼睛死死却仍旧盯着段老倌,好半天也不肯闭上。段老倌赶紧仰起头避开那双眼睛。一群秃鹫正从天葬台的上空盘旋而去,朝东边的雪山飞去。秃鹫飞走后,天空出现一片空白。段老倌一眨眼,空中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乞求他。段老倌嘟囔着别求我,求我没用,我不是兽医,我是屠夫。那些眼睛马上流出血来,充满了怨恨。段老倌分明看见了猪的眼睛,牦牛的眼睛,山羊的眼睛……它们都曾经是一盏盏灯,被他挥刀一个一个挑灭。

段老倌不敢抬头了,他必须低头面对屠宰场里的现实。鲜血已经从猪身上浸透出来,在地上铺成一块红色的地图。那头猪便躺在那张地图上面。

老板盯了段老倌一眼,对几个伙计说,“段老倌今天不正常。”

段老倌的表情僵硬,没说出一句话。

中午,段老倌掐着手指,自言自语道:“这半年,我要了多少条命了?”

一个伙计回答道:“我亲眼看见的也有上百条了。”

段老倌的喉咙里发出几个浑浊的音节,只有自己知道嘟囔的是什么。一个数字,九十七。他记得很清楚,六十一头牦牛,三十二头猪,居然还有四匹马。那四匹马,段老倌印象最深。其中有三匹是在公路上被汽车撞伤,拉到老兽医那里医治,老兽医仔细检查之后无奈地摇摇头。那些伤不是断腿,就是折腰,他无力回天。主人不忍心看着自己的马受折磨,只好拉到屠宰场。另外一匹被撞后只剩几口气了,主人直接晕倒屠宰场。主人和伤马的眼神一样,无助地望着段老倌,满眼都是乞求和哀伤,只求段老倌给来个痛快。

到了下午,段老倌突然站起来,冲到水龙头跟前反复洗手,足足洗了一个多小时,把手都撮肿了。伙计们不可思议地看着段老倌。大家都明白,段老倌在屠宰场的饭碗恐怕是端不动了。做屠夫的最怕怯手,怯手一回心理就挫败一回,直到彻底完蛋。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屠夫一旦良心发现,便再也拿不动屠刀。段老倌这半年的屠夫生涯也就到了尽头。

傍晚,段老倌没有骑马,双腿软软地走着。他上不去马背了,或者他不想骑马,指向慢慢走回去。花背在后面默默跟随,时不时低头衔起一根草,无聊地嚼着。

段老倌垮了。

两个伙计把他驾到一辆马车上,送他回家。段老倌下车后,两个伙计跟他说明天见,说完心里都升起一团阴影。段老倌的明天在哪里啊?段老倌果然没应声。

这个晚上段老倌都没怎么说话,就是看着窗外的雪山发呆。龙雀也不说话,把作业写了一遍又一遍,发奋苦读的架势。

阿珍很无耐,去阁楼上拾掇家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