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故事,讲完鼠辈的一生,其他人继续活着,像正常人那样。
谷哥最早在一个远洋货运公司当船长,每年他至少有七个月带着他的“追风号”在海洋上航行。他最远去过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最惊险的航海经历是在索马里,他指挥船员用酒瓶子加汽油,击退海盗三次进攻。他找到他喜欢的工作。
瘸龙的去向,已经很清楚。善财,后来还是破产,年满60岁之后靠社保公司的退休金生活,他最喜欢讲卖彩票那些年的故事,他说他那时非常风光。
穿插一个牙医的故事吧,这个牙医跟这本书有关系。牙医从前不是牙医,就像姚明从前不是篮球队员一样。但牙医这个人最终以牙医的身份退休,至于他是怎么成为牙医的连他自己都讲不清楚。退休前,他的工作不忙,靠回忆一些惊险的经历度日,偶尔也能想起小时候的几个伙伴。他太清闲,每个月顶多能给三四颗牙齿看病。牙的主人们性格都不够乖顺,可是一到他和牙镜面前,马上都服服帖帖。
有一天,牙医遇见一位特殊的患者。他走路很轻,怎么进来的都没人没注意。他苍老,脸上的褶子堆积如山,胡子全白,还不停地咳嗽。他自己居然还说,他什么病都没有,天天睡得香,就是左边上侧的第二颗牙总是闹腾他。牙医把钻头伸进去,几秒钟就把闹事者的司令部捣毁,还把它们打得稀巴烂。老人被弄疼,嘟嘟囔囔骂一句,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出诊所。
牙医喊道:“你站住。”
老人没停,“我骂的是钻头,你也管?它不该这样对待我,我是一个钳工,专业使钻头,钻过的孔成百上千。现在轮到它来我身上钻眼儿。”
牙医又说:“你回头看看我……”
老人没停,被狱警带走。
牙医坐在诊室里发呆,他操起电话,拨通一个号码。
“喂,找王晓瑜接电话。”
“嘿,是我。我忙着做工资表呢。有话快说。”
“老婆,你别挂。你猜我今天看见谁?”
“中国十多亿人,每个人平均认识六百多。让我怎么猜?直接公布答案!”
“瘸龙。”
电话两边是长久的沉默。
大约过十五天,老人再来。
他终于承认自己已经变成一个糟老头子。他又有一颗牙又开始造反,闹事的牙是上次那颗牙的邻居。牙医还是老办法。钻头伸进去,呲的一声。
老人抖一下,“熊孩子,咱俩一个工种,都用钻头干活,我的钻头比你的大几号。”
牙医谦虚地说:“虽说是一个工种,我要算你的徒弟。”
老人说:“不敢当。从岁数上看,我能当你师傅。可是没教过你,就不是师徒名分。我一个劳改犯,不敢高攀你。”
牙医说:“我早就拜你为师啦。”
老人抬头看看牙医,“我在监狱呆的年头不比你的岁数小多少。我在监狱没收过徒弟。”
牙医说:“你进来之前收的徒弟。你教我用电钻挖地洞。我给你磕了头,头磕在地洞上。”
老人的眼睛放光,“有这事!谷哥……你个熊孩子!”
牙医收起电钻,给老人消毒,漱口。老人还没坐做好,试探着问:“我让你照顾小鱼,你照顾得咋样?”
牙医说:“我当船长的时候照顾得不太好。这些年不当船长了,在职去医学院学习当牙医,让她有一口漂亮牙齿。现在每天给他做饭。”
“你娶她没有?”
“我还答应过酒叔呢。不娶她酒叔也不答应。”
“熊孩子,你没让我失望。关于我,她知道点儿底细吗?”
“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她不知道你的事。昨天我告诉她你在这儿,她要来看你。”
“让我再想想……”
“还犹豫什么?她现在不是小孩儿,还能怕一个杀人犯吗?”
“明天让她来。我跟她讲些事,连你都不知道的事。她长大了,应该知道。”
第二天,老人刮过胡子,精神很好。小鱼与老人隔窗而坐,抱着一只老猫。老猫已经创造一个奇迹,居然活过二十年,猫龄大概八十岁,比对面的老人年纪还大。
“瘸叔,我的猫比你还老呢。你不算老,精神挺好。”
“它是哪个?”
“它是鼠辈……”
老人咧嘴笑笑,一眨眼,两滴清泪从眼角的皱褶中挤出来。
老猫轻微地叫一声,也许是对老人的回应,然后闭上眼睛。它又困又虚弱,每隔一会儿就需要睡觉。三个星期前,它开始讨厌食物,只喝一点点清水。它的九条命耗掉八条半,生命开始倒计时。没有谁知道它是否还有记忆和思想,它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山林,它隐约觉得那里是它的最后归宿。它一直在考虑何时启程,可是它的腿脚不行,走不完长长的街道。两年前,它便不再跟外面的同类交往,它以思考为生。它蹲在窗前,傲慢地打量年轻的猫在狭小的楼顶奔跑、厮闹,内心里继续论证一只猫飞翔的可能性。它们根本不知道窗内的它是一只见多识广的猫,这位老先生曾经在树梢儿观看天地,思考飞翔的问题。
“假如你的父亲是个杀人犯,终生要在监狱呆着。你愿意认他不?”老人平静一下,问道。
小鱼站起来,望着瘸叔,“只要他是我父亲,我就认……”
瘸龙用衣袖擦一下眼睛,“那快叫爸爸。”
小鱼伸出手,紧紧按住窗玻璃。窗玻璃另一边是老人的手,两只手透过冰凉的玻璃细细体会对方的温度。
“爸……是你!”
谷哥愣住,也站起来。老猫突然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