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晓得的。刘小美来到洛镇之前的那些日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难熬。首先是我的便秘加重了。我经常蹲在茅坑里,等待着一泻而下的快感。可是我等了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等到。我肚子里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挤压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呼吸困难,身体沉重。我甚至觉得这些堆积起来的东西让我的身体腐烂发霉了。我闻见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厌恶。我每天都要蹲茅坑。我蹲茅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从早晨就开始蹲茅坑,看见太阳从山上升起来,一直看见它升到我的头顶。我蹲在茅坑上,感觉自己就像是砌在上面的一块石头。我双腿酸痛麻木,眼前发黑,有一次竟然掉进茅坑里去。身体上沾满的屎尿让我羞耻而厌恶。其次是我开始失眠。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经常整夜都难以入睡。我就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事物。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什么都能够看得清楚了。我看见老鼠从洞里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它们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偷吃碗里的食物,撕咬我画好的画。我甚至还能看得清黑夜里的蚊子和苍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了我的父亲。他从门外走进来,坐在屋子里的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我就对父亲说,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你放心吧。父亲还是没有说话。他身体下面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快要破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我给你老人家倒杯水吧,你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我就起来,准备倒水。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在失眠的夜晚,我就起来画画。我不停地画下去,一直画到太阳升起来。但是我画不出好画来。我经常画了一夜,却不晓得自己画了什么东西。那些墨汁和水彩搅到一起,都是一些混乱和含糊不清的形状,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就对着《问道图》临摹。我想我画不出来,模仿总应该可以。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远山和松柏都是干枯的,书生和道士也没有一点儿神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生气的死人。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书生和道士挥舞衣袖了。我很长时间站在《问道图》面前,却没有一点儿要飞起来的感觉。
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可以便秘,可以失眠,但是不可以画不出画来。艺术家画不出画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我可以忍受便秘,忍受失眠,还可以忍受贫穷,但是我忍受不了我画不出画。画不出画来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在房子里走动,我转着圈,想象自己在黑暗里朝着一个明亮的地方跋山涉水。后来我发现地面上被我踩出一道圆形的坑。有时候我很想点起一把火,把我的那些画全都烧掉,然后让整个房子燃烧起来。我想象那种燃烧的景象,心里感觉到愉快。有两三次,我差一点儿就点着火了。
可是我一见到刘小美就好了。我的眼前哗的一下,一切就亮起来了。我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就像是有一台高级的清洗机器,一下子把我肚子里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到夜里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画里是一座绿树成荫的村庄,有一条清澈的河水从村庄里流过,一个女人正站在河水边汲水;这个女人有黑油油的长发,有月亮一样的脸庞,有宝石一样的眼睛。你晓得我画的这个女人是谁。等到我画完之后,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不用怀疑自己的才华了。然后我对刘小美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她还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灯。她治好了我的便秘,让我的身体干净舒展,她还点燃了一个艺术家创作的火焰。夜里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
你是晓得的。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不管她晓不晓得,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喜欢她,爱上她的。张三元对我说,刘小美在镇上开了服装店,卖衣服、雨伞和牙膏。他接着说,洛镇的人们都在议论说,刘小美是个婊子,她还克夫,人们都和她不说话,人要是和她说了话,就会中毒。听了这些话,我很生气。我让他闭嘴。我晓得这些话是镇上的人们说的,不是张三元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生气。然后我在心里说,就算刘小美是一个婊子,就算她克夫,我还是要喜欢她,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