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回来了。真好。他抱着我,亲吻我,说我是迷人的小婊子。他洗澡、刷牙,流水的声音夸张响亮,在宣告他蓬勃的情欲。然后他和我**。他让灯光开着。他喜欢这样。他说过。他说灯光下的朵焉看起来比白天更美。他的舌头唇齿就像是浸过了蜂蜜。半个小时之前,我还在仇恨他。我想象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正像古代的侠女飞越关山万重,内心是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念头。但是他回来了。他神色疲倦,满身都是尘土的气味,就仿佛为了回来而经历了长久的奔波。他把我抱在怀里,荷尔蒙的气味包裹在烟卷、灰尘和他野蛮的拥抱里。仇恨瞬间被融化。情欲的洪流不可遏制。我轻浮放浪,小腹湿润灼热。完全就是一个婊子。他和我**,缓慢而激烈,温柔而蛮横,是鬼魅一般的乐手,是狡猾的四两拨千斤的角斗士。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耳际。他说你是**,小婊子。这些词语听上去无耻甜蜜,像是对我的奖赏。我说,我恨你。我原本想说得有力,但是词语从我的唇齿出来,忽然变得温柔轻盈,完全成为对他的奖赏的回报。
我无法控制。每当到了这个时刻,我就会这样。我中了毒,这个男人是野蛮粗鲁、老谋深算的巫师。他在我的空气里下了毒。只要我呼吸,就必定要中毒。
像往常一样,我问他,可以陪在我身边有多久。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可我仍然会问,仍然会有一种无望的期待。他又像往常一样回答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仿佛作为奖励,他又说,因为你是迷人的小婊子。他回答问题的时候,神情严肃又认真,就像他说的是真的。
他是骗子,我知道。他很可能天亮就会走,甚至会在夜里离开。我在熟睡,只要我蛇一样把他缠绕,只要有他的唇齿间的气味、身体上散发的气味,我就会沉沉睡去。梦境里到处都是繁华之地,到处都是我想要的植物、田野、小径和美丽的马。我**着身体,拥抱它们。我拥抱着梦里的事物,甜蜜、轻盈、愿意用我所有的容颜和嫁妆换取此刻的安静。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刻,这个男人早已离开。他的气味和谎言还停留在**。它们沉默不语,亲近而遥远。仿佛是对我梦境的讽刺。我就像一个妓女。我只是他在夜晚的欢场带来的女人,我与欢场里的任意一个没有区别。他需要带走一个,仅此而已。然后洗澡、**。他说了那么多肉麻、虚情假意的话,只是为了后半夜从我的身边离开。这让我感觉到羞耻。羞耻过后是漫长的沮丧。有时候我无法遏制突然到来的泪水,哭泣的声音从灰暗到响亮。就像是依附在夜晚的外衣。发出响亮哭泣的时刻,我看见窗外的天空明亮起来,新的一天再一次开始。
当然,他在忙。一部电影《卖画记》。那时候拍摄已经结束。他让我看剪辑好的片子。我看片的时候他也在看。他很在意我的意见。有些我认为不好的镜头可以说出来,他会修改。他在意我的看法,我知道。我曾经是画家,我对色彩的感觉比常人敏锐。他就是因为我作品里的色彩注意到我,然后爱上我。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看了他拍摄的电影。我说拍得非常好,正如我期待的那样。他在拍电影的时候,比他自己的恋爱还要投入,那时候他会忘记自己的女人。对他来说,电影比女人更重要。或者说,电影就是他最心爱的女人。每念到此,我难以控制我的怒气。他的电影就像是另一个女人,比我更好,更值得他去热爱。凭什么我要赞美这部电影,我的另一个敌人?他看出我的心思,大笑说,小婊子,电影是电影,你是你。然后他说,等到《卖画记》的后期全部结束,他不想再去拍什么电影,他要停下来,退隐江湖。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一个叫小婊子的女人在一起。
他的许诺是假的,我知道。但这是一个好消息,是一个安慰。我宁愿他拍出一部糟糕的电影。我宁愿他没有才华。那样他就会感觉到挫败,就不再是那些人的中心。他会发现,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男人和女人,都是伪善的演员,都是习惯于说谎和奉承的人。他们和她们并不懂得他心里的寂寞。电影、才华和声名不过是窗外的风景,是晚宴上的点缀。我是一个女人,只要我渴望的那一部分。有他的气味就够了。有他的肩膀就够了。但是这个男人不懂得。正如他希望我是一个画家或者是一个歌手。他说,你要是继续画画该有多好。在这个时代,平庸的画家太多,有天分的画家太少。他又说,你要是做一个歌手也不错。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唱自己喜欢的歌。他说话的时刻,表情中充满了严肃和惋惜,就像是在对我的天分进行赞美。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他不知道我对他的言语有多么厌倦。他骄傲地以为,只要自己是个艺术家,他身边的女人一定会像他一样去热爱。他真是可笑。他不知道对于朵焉来说,有些时候,艺术非但不值得赞美,还是她的敌人。
他说电影的后期快要结束。实际上没有。后期合成。当地和北京的电影审查。与若干电视台商洽播出事宜。电影的DVD发行。通过某种渠道参展境外的电影节。与各种各样的机构和人群打交道。他精神抖擞,是斗兽场上的勇士。即使电影的事情完全结束,也不意味着他能够安静。另外的无数的事件。文学研讨会,庙会开幕式,文化美食节,书法绘画展,大学的讲座,本土电影的首映式,记者访谈,某个剧本的座谈,电影课程与论文指导。这些活动在耗费他的才华和体力。他也会说,这些活动很乏味。他说话的时候,言语和表情里充满了虚伪。他这样说,但不会停下来。当他回到我身边,会抚摸我,亲吻我,然后**。他温柔又热烈,粗野又俊美。一切就如从前一样,就如我和他起初的时刻一样。他在频繁的奔波之后,还能有旺盛的情欲和体力,这让我惊奇。他是在向我炫耀吗?那些乏味的事物无损于他对我的欲望?或者在证明,正是名利场上的追逐才让他保持了蓬勃的力量?男人是奇怪的动物。
他说,每天的生活就像战斗。正像爱上一个倾城的女人。在部分程度上,它毁掉了我的记忆、理想和爱情。有一天,他在笔记本上写了这样几句话。我说,你这是在感慨你的生活还是你的爱情?你是说生活毁掉了你的爱情,还是一个倾城的女人毁掉了你的生活?他亲吻我。他说,小婊子,你何必这么敏感。我说,我是那个倾城的女人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知道这是圈套。如果他说不是,那就意味着还有另外的女人;如果他说是,那就意味着我是一个坏女人,因为我毁掉了他的记忆、理想和爱情:我是他疲倦和失望的理由。
他拒绝回答我的问题。而我因为这样的念头要求他必须回答。他不回答就意味着默认。意味着我的问题里隐藏着确凿的事实。我们开始争吵。我撕扯他,用牙齿咬他。他只是躲闪,并没有反抗。他的躲闪是默认,是敷衍,让我陷于更大的愤怒。我开始哭泣,被绝望包围,因为这些越来越确定的事实。我甚至以为,他的这些话原本就是写给我看的。他把它们放在一个醒目的地方,为的是让我轻易就可以看见它们。
他在读一份电影画报。他假装投入,对我的哭泣和愤怒漠不关心。我不能忍受他这样忽略我的泪水。或许他真的是这样:对画报的兴趣超过了眼前哭泣的女人。画报上的女人年轻漂亮。她们施了厚厚的脂粉,摆出妖冶轻浮的姿势。他若是喜欢,就一定能找到她们,只要以电影或者艺术的名义。他就可以和她们说话,挑逗和**。
我不能忍受他这样。那就像是在我面前,和另外的女人公然调情。我冲过去,夺走画报,把它们撕成碎片。我撕裂它们的时候有一种让我痛楚的快感。它们变成碎片,落叶一般飞舞。他没有说什么。他接着拿起另一份电影画报。他有很多份电影画报。那些女人生生不息、前仆后继。我接着撕。他拿起一份,我撕一份。那种快感越来越强烈,甚至于我都要忘记自己的悲伤。
他并没有回应我的愤怒。我的愤怒是一种渴望,正如那些寻求安慰与和解的女人一样。但是,他假装糊涂,无视我心中的幽微感伤。他只是说,小婊子,别闹了。他的眼神冷漠,毫不掩饰他的厌倦。在我的爱情记忆里,他还从来不曾这样。
愤怒和猜疑在放大,又加上了些许羞耻。我无法停下来。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踩着电影画报上那些女人的碎片。我把他的纸张、碟片、书册扔得到处都是。把一只花瓶摔到地上。把一台播放机踩到脚下。
他只是冷笑一声。他不在乎我破坏什么。不过是一些冰冷的物体。如果他愿意,第二天就可以换成新的。他只是说,希望我摔东西的时候能够小一点儿声音,以免影响楼下的邻居们。他说话的时候,语调里充满了讽刺。新一轮的斗志被激发起来,我狂躁地走动,寻找可以破坏的东西。
床头的柜子上摆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他给我的礼物。C.Gilson。他托朋友从法国带来,我还没有来得及穿给他看。我自己试穿过。不是因为昂贵,也不是因为奢华,而是一旦它缠绕到我的身体之上,就像是唤醒了所有美妙的记忆。它让我美艳、多情、欲望蓬勃,令我自己都感到惊奇。我期待在某个夜晚,穿给这个男人看。也许就是今晚。我几乎是迫不及待。但是,他带来了糟糕的感觉。他让我愤怒而悲伤。他的冷漠和假装让我觉得,属于我的东西正在被蚕食和剥夺。于是我发觉,就连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也原本不是为我准备。他不过假装如此。
后半夜时分,我把那套C.Gilson内衣剪得粉碎。在碎片成为碎片的过程中,散发出某种奇异的光泽,有着令人心碎的美丽。有那么一个时刻,这些美艳的鳞光一样的碎片,很像是我光滑闪亮的肌肤。它带来清晰的疼痛,奇异的快感。
起初,他似乎要夺走我手里的剪刀。或者他不相信我会真的一剪而下。但是我比他快。一剪之后,胸衣的背带哗然断开。他吃惊、恼怒,然后陷入沉默。他看着我挥舞剪刀,把每一件内衣变成碎片。
我背对着他,泪水落到枕头上。那么多的物品都成了碎片,我仍然是一个在战争中失败的女人。我不知道如何收场。我背对着他,一直在哭。后来我睡着了。
天亮了,我醒过来。早晨的光亮洒进房间,那些碎片斑驳灿烂,就像某个花朵盛开的田野。许百川在我身后抱着我,一只手在我身体上温柔地抚摸。
他说,小婊子,我们和好吧。
他又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厌倦我的生活。我比你更厌倦。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想停下来。
他说,我们去旅游,你想去哪里?
我没有说话。他的手指滑过我的身体,带来了强烈的、巨大的暖流。泪水再一次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