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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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广场进行的一场募捐活动。数天前的一场交通事故。浙江境内的一座桥梁上,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与另一辆同向行驶的火车追尾。火车坠入江中。现场惨烈,不能目睹,三百二十余人毙命。媒体报道说,事故原因是铁路轨道信号失灵。事故发生的时刻,我们刚刚抵达杭州。我们和那列高速运行的火车经过的路线完全相同。只有五个小时的时差。我起初电话订票的时候,目标正是这趟车。接线员回答说,有软卧,但不在同一个包厢。她很有礼貌地问我,您订呢还是不订?我当然希望两张车票在同一个包厢。许百川插话说,上车之后可以和别人换铺。他又说,不换铺也行,只是几个钟头的车程。我本来不反对他的提议,因为上车之后确实可以换铺。但是他的话让我不愉快。尤其是他说话时的表情。他不在乎有几个小时可以不在我身边。我甚至觉得他期望的就是这样的铺位。我立刻哀怨地反驳。什么叫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接线员一定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作为女人,她一定理解我的心情。我听到她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她说,正好有退票进来,是另一个车次的卧铺,比刚才的车次要早发车五个小时,可以吗?当然再好不过。她的声音和蔼、热情又悦耳,我想象她一定是漂亮年轻的女人,正在享受如我一样美妙的爱情。

我们坐上驶往杭州的火车。顺利到达,进了酒店,洗澡之后,我打开电视。然后我看见新闻频道正在直播刚刚发生的追尾事故。可以想象,我内心里所遭受的震惊。

可以有许多假设。如果我不坚持订到同一个包厢的两张车票。如果我接受许百川的建议。如果接线员的态度客气而生硬。如果在那一刻没有退票回到系统里。那么我和这个男人就一定乘坐了那趟高速运行的火车。那么我此刻就一定不是在舒适的酒店里洗澡、裹着绵软如丝绸的毛巾浴袍,在房间里走动,谈论即将到来的晚餐与红酒。我们一定在另外的地方。那里冰冷、寂静而陌生。我也一定看不到这个男人。听不见他的低沉又略带嘶哑的声音。也闻不到他身上的那种特别的气味。

是的,生活不是假设。出于想象的现实注定不能够发生。可是在某些时刻,假设与现实之间,其实就隔了那样的细微毫厘。只需要片刻的游离。一念之间,挥手之际,想象就可以立刻成为现实。然后我在想,是什么拯救了我们的生命。我以为是爱。我一念之间的犹豫和坚持,正出于我要完全占有我的爱。出于洁癖一样对空间的占有欲。即使那只是数个小时的车程。同样,美丽的接线员超出职业范围的热情,也是因为她所享受的爱情。我对这个陌生又漂亮的女人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要在以后的时光里找到她。我会送她一件昂贵的礼物。我会对她说,我和她都爱着各自的爱情,我有多么感激她,爱着她。

我们在武林广场站立,看着这场喧哗又悲伤的捐款活动。一个女歌手在唱《让世界充满爱》。主持人在讲述火车坠入河水的时刻,一个母亲如何用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孩子推向江面。大屏幕在滚动播出事故的惨烈画面。一个头部裹着绷带的女孩子站在台上,她漂亮又孤单,眼泪不断地涌现;她和父母一起出游,这场事故让她成为孤儿。我站在那里,清晰地感觉到这悲伤、恐惧,生命的脆弱与自己如此接近。我忍不住泪流满面。那几乎是喜悦的泪水。感谢生命中的偶然和一念间的选择,让我如此鲜艳地活着,让我如此紧密地依偎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我看见许百川也在流下泪水。

我们决定当场捐款。我问他捐多少合适。他说捐多了太张扬,捐少了似乎于事无补。我仍旧被强烈的庆幸包围,我坚持可以多捐一些;多出的部分是为了感激生命中的偶然。他同意。但愿这些钱能对那些哭泣的、孤单的孩子有用。

他要我到台上去交这笔钱。他不想出现在那么多观众面前。问题是我也不适合走上前台。我的着装太过妖艳。我的红裙与妖艳的丝袜。很低的领口和颈项上的玉坠。身体上的香水和高跟鞋。修饰过的眉毛和涂抹了紫色唇膏的嘴唇。裙子的下摆很短,几乎可以看到我的臀。我穿短裙是为了让他看见我的丝袜和腿。我有修长又丰满的腿。与身体构成完美的黄金比例。他说喜欢我这样的装扮。他说我的模样妖娆又高贵。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因为他的喜欢,我爱上了自己的装扮。装扮意味着某种秘密。意味着某种指向分明的取悦,以及随之而来的赞美和欢乐。

所以我不愿意走上喧哗的主席台。那样会是对我的身体的侵犯,是被迫与观众分享我隐秘的念头。我还会看到他们的怀疑和毫不掩饰的敌意。一个如此妖艳、短裙之下的肉体若隐若现的女人,走到台上,为那些受难的人们捐款,究竟包藏了怎样的居心?他们会说,你这样华丽又**的姿态与这些苦难完全不相匹配。然后会有人辨认出我的首饰、裙装、丝袜和鞋子的品牌。他们会问,你这些昂贵的服饰从何而来?他们会在网络和所有的媒体上人肉你的身份,评论并且虚构你的生活。我不害怕这些质疑。我的财富来自我父亲在商业上的辛苦经营。还来自我作为画家的创作收益。但是一个年轻美貌又富有的女人一定显得可疑。

许百川看到了我的迟疑和犹豫。他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最终他走到台上,把两万元捐出。他尽可能地躲避媒体的镜头。他以自己的影视公司的名义捐出,捐助者则写上助手王薇的名字。媒体的记者追上来采访,许百川一概拒绝作答,他从人群中跑步过来,牵起我的手,奔逃而去。在仓皇奔走中,我的一只鞋跟掉了,索性脱掉鞋子,赤脚奔跑在杭州的林荫道上。人们停下来看着我们。我金色的头发和火红的裙裾在风中飘飞。我自己都觉得惊艳。我一只手提着鞋子,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许百川,发出夸张和快乐的尖叫。我愿意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我奔跑是为了我的爱情,是为了远离那些喧闹的声音、防备那些世间的浮华掠夺我的拥有。我喜欢这样的奔跑。喜欢自己奔跑中的红裙,以及风吹过头发的声音。我被奇异的快感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