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本地的传媒大学办过讲座,也开设过短期的诸如导演理论一类的选修课。有一些重要的活动,比如我的某部作品的首映式和研讨会,也在这里举办。我还出席过传媒大学成立二十周年的校友庆典。严格来说我不是这所大学的校友,我只读过传媒大学的附属中学,但是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成为它的校友。在每年的招生宣传广告片上,还会出现我的镜头和我电影中的几个画面。学校还颁发给我精美的兼职教授聘书。
我的一个师兄是传媒大学的副校长。我在传媒大学的很多活动正是经他而促成,他当然很愿意我在大学教书。他热心地向校长推荐,并和学校的影视学院、人事部门沟通。不久我就作为“引进人才”的候选对象进入了考察程序。传媒大学的一位人事处长和我见面商谈事宜。按照时下流行的不成文规矩,我在一家高档餐馆订了座。
人事处长秃顶,两侧的头发精心均匀地覆盖到脑门上,红光满面、笑容和蔼。他说他是我的超级粉丝,到今天仍然是。我笑说,岂敢岂敢,我是来投奔的,您可是掌管生杀大权的大员啊。他说,山不转水转,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觥筹交错。互送恭维。又说一些电影和文学圈的花边新闻,说到往年时节,他对文学相当痴迷,到处追星。我正是他当年喜爱的艺术家之一。他说当年曾经追踪阅读我发表的散文、随笔之类,每篇文章他都会剪贴到一个笔记本上。今天他还保留得非常完好。我说真有此事?那真是我的荣幸。他笑一笑,从包里取出一个软面笔记本,放到我面前。打开一看,果然上面贴满了我早年发表的小文章。翻到后面,看到一张照片。人事处长站在景框深处,神情欢快谦卑,对着镜头露出腼腆笑容;我坐在他身前的会议桌后。只是我并未配合他的笑容,正在和身边一个女人说话。我看着旁边的女人,女人则露出娇羞的笑容。我留着及肩长发,手里还有一棵燃烧的烟卷,看上去玩世不恭,不怀好意。这张照片让我心中惊奇。然后我突然想起早年的一个插曲。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一直记不得与他有什么来往。
当时是在传媒大学开一场文学与影视改编的讨论会。照片上打扮入时的女人是本埠一位女作家,已经写过两三本小说,也很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有机会改编成剧本。趁着中场休息的间隙,她向我请教关于剧本写作的问题。她抹了一种淡淡的香水,脸上的脂粉相当精致,说话的声音温婉甜美,在奉迎和矜持之间拿捏得当。我当然需要拿出热情来回应。未来的人事处长大概就是这时候来到我身后的。拍照之后,他相当谦逊地站在一侧,一直到我注意到他。他送上了一本书,说这是他的涂鸦作品,敬请指正。他的神态差不多显得诚惶诚恐。我礼貌地回应谢谢。下半场会议进行时节,出于无聊,我随手翻了翻他的作品。我记得他写的是散文。
会后女作家约去酒吧。其实还有另外的活动,但相较之下,我愿意和女作家去酒吧。她算中人之姿,不过善于制造某种婉约气氛,在人群中,你会因这种私密的感觉而心生愉悦。愉悦又带来了某种明确的暗示。我们各自找到不同的借口,避开媒体和人们的追逐,顺利地在一家酒吧会面。关于女作家、酒吧以及剧本改编一类的故事,和我面对的生活没有特别的关联。只说有关的部分。其间谈到了本土文学,女作家列举了一长串本地作家的名字,并逐一讨教我对他们的评论。老实说,我主要精力放在电影拍摄方面,又常在外地奔走,对本埠作家和作品知之甚少。还由于某种偏见,有时候有意地拒绝了解和阅读。这时候她提到人事处长的名字,她说看到我在翻他的书,问我对他的作品有何见解。
女作家提问的时候,我正希望能够换一个话题,为的是能够和我们事先所营造的暧昧相配。老实说,我对本土文学的兴趣远不如女作家的香水和红唇。何况到她发问的时候,关于人事处长的作品已经没有什么印象。因此我的回答就显得相当刻薄。我说缺少才华的写作只会引起我们道义上的同情,实际上对读者、世界和他自己缺乏明确的意义。我说我这样的见解显得功利残酷,但我理解的写作就是这样。我以为这是真相。
女作家一直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和倾听的姿态。她没有说什么。此后我们转换了话题。
半年后出现了戏剧性的场景。有一次偶然翻阅本地一份报纸,看到一篇名为《珍贵的友谊》的文章,作者正是那位人事处长。在作品中,他描述了和女作家长达十年的友情,他赞美她有仙女一样的美貌,敏感善良,塑造了许多鲜活的人物形象,其作品堪称时代的经典。他接着说,他和她如何保持了纯洁美好的友谊,感激她对自己写作上的无私帮助,他说有时候她对他的关怀就像是久违的母爱,因为在他幼年的时候母亲去世,他也一直在渴望得到这种珍贵温暖的情感。
他使用了热烈夸张的词语。他不惜肉麻的赞美。以我对男人的了解,我邪恶地揣测,他其实是以母爱之名,表达其强烈的肉欲渴望。
当然,令我惊奇的不是他的肉麻,而是他和女作家之间的这种亲密。他们有如此热烈的友谊,而我居然当着女作家的面,送给他这般尖刻的批评。女作家此后从未提及她和他的亲密关系,她只说和他认识,是同在一个城市的普通朋友。这样的解释显然是出于迎合的需要。事实上女作家和我一度联络频繁,如果不是我经常东奔西跑,很可能我们会有床帏之举。这真是巨大的讽刺。
更讽刺的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们又见面了。你会觉得,那些微小的偶然事件,如何成为生活里的重要影响;你完全忽略的部分却对另外的人造成了强烈的伤害。所以他精心地准备了当年的简报和合影,为的是引起我已经忘却的记忆。所以他一开始便说“山不转水转”。对一个做人事工作的官员来说,说出这样的词语显然不很恰当,我还因此感到惊奇;事实上他是有意为之。那很可能表达了某种快意恩仇。
朵焉在玩手机。那天晚上,她还穿了正式的职业装。因为她愿意我去大学里教书。她当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这段插曲。后来她说,那个秃顶的胖子看起来好古怪。她说,他看着不像一个好人。
他很奇怪。他看上去精神焕发,过节一样欢乐。你起初以为他是为了表达热切的仰慕,后来才知道他的快乐是为了自己。他说他代表传媒大学欢迎我,我是他们需要的人才,我要是去了大学,一定能为大学增加光彩。但是,他说,按照引进人才的体制,您这里还有一些问题。我们明文规定,引进人才必须是博士、教授,或者至少是两者中的一种,据我所知,您不具备这两种条件。至于你在国外获得的那些奖项,我这里的文件上也不能承认,您要是得了国内的奖项,比如金鸡百花奖什么的,这个文件上是承认的。嗯,这就有难度了,哈哈。
但是,他又说,凡事都是可以争取的,去年就有一个不符合条件的人,最后也到大学里来工作了。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努力,我是您的粉丝嘛,哈哈哈。再说,您要是到了大学里,我们就是同事了,到时候我就能和您经常见面了,想到这一点儿,我就特别开心。
夜晚的灯光下,人事处长的脑门闪闪发亮。因为过于欢乐,他的脑门上渗出了汗水。他发出越来越明亮的笑声,不断地扭动身体,甚至把酒杯弄到了地上。他拿起那张合影,对我说,您看,那时候我的表情看上去多傻,多么纯洁,我都不相信这是我自己,您说有趣不有趣?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没有说什么。我只是觉得羞愧又荒唐。他带来许多烟火气味,他让你深感羞耻。你曾经以为摆脱了它们,但事实上你从未远离。它无处不在。
当然,他需要感谢我。感谢我带给他如此丰厚的欢乐。也许正因为我的讽刺,他成为一个掌握了大学里用人权力的官员;然后他终于有机会让我成为他的听众,看他欢乐的表演。他一定对我深怀感激,感激我给了他如此美妙的机会。
朵焉突然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人事处长那时候正发出又一次欢乐的笑声。他的笑声还没有来得及退去,朵焉手里的一杯酒整个喷洒到他的脸上。红色的**在他脸上仿佛某种邪恶的花朵绽放。他的一张脸猩红、溃烂、丑陋至极。
朵焉的唇齿里发出清晰、有力、一字一顿的声音。
滚你妈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