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许百川的汽车,就感觉忽地一下,到了秦州了。当时他问我说,我要住哪里?还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我晓得他是个好人,我要是说我还没有想好住在哪里,他一定会给我登记一个宾馆的;或者他会邀请我一起住在秦州大酒店,那是秦州最高级的宾馆。我其实是很想和他一起住的,他是导演,我是画家,住在一起也不会给他丢脸。再说,这样我就能省下很多钱了。当时我在琢磨,要不要说出我的想法来。我要是说出来,他会答应我的要求的。因为他又有钱,又热心。可是我转而一想,我要是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那会有多寒碜。我已经给他们夸耀过了,我到秦州是参加重要的画展,我还把画展说得跟他们的会议一样气派。这样就不能说我没地方住了。你看跟他一起的那两个人,眼睛里装满了势利。于是我就赶忙说,你忙你的事,我这边有接待的。伏羲画廊的老板已经给我登记了宾馆了。许百川听了,就跟我握手告别。他说,他在开会的间隙会来画廊看我画画。那两个人也假装很热情地跟我说,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们。接着,我看见许百川的汽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烟雾,忽地一下就不见了。
我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伏羲画廊的秦老板打电话。我说我是艺术家许多多。秦老板说,许多多是谁?他这么一问,倒让我愣住了。难道他是真的不晓得我是谁吗?我说我是兰州的画家许多多,几天前跟他打过一次电话的。秦老板说,他还是想不起来。他的口齿含混不清,我猜他大概是喝醉了。我就只好说,原先刘小美跟你联络过,刘小美你总该想得起来吧,我就是她说的那个人。秦老板这下立刻就想起来了。他说失敬失敬,请我到画廊去找他,坐5路公交车就可以直接到伏羲画廊。我就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辆5路车开过来了。上了车发现人很多,互相叽叽喳喳地说话,他们说的话和洛州话差不多,因此能晓得他们在说什么。都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之类。我在他们中间挤着。有些女人就跟我翻白眼,她们身上的脂粉气味和白眼一起飘过来。我提的包看起来又大又脏,我猜她们把我当成民工了。我就在心里冷笑,我怎么会是民工呢,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卖票的女人挤过来说,我提的包太大,要多补一张票。我就说我在兰州坐公交,提着一样的包都没有补票,你这里咋就要补票?卖票的女人说,兰州补不补票关她鸡巴事情,总之在这里就得补票。她的话让周围的人听得很舒服,他们说,兰州算什么地方,我们这里才是大城市。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秦州真的是一座比兰州更大的城市一样。他们嘴巴多,我没办法跟他们理论。只好多买了一张票。我不免对秦州这个地方有点失望。这里的人们要是都跟公交车上的人一样,那就一定是不懂得艺术的了。
老实说,秦州也的确不算一个小地方。在历史上比洛州还有名。比方唐代的大诗人杜甫就曾经在秦州住过。杜甫住了好几个月。那时候兵荒马乱,到处都是逃难的人。杜甫就更凄惨了。他是从陕西逃过来的,打算到四川去投奔他的一个朋友;到了秦州,就又饿又冷,走不动了,只好住下来了。他住在秦州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呃,当年他住过的地方现在早都找不到了。他老人家带着一大家子人,到秦州举目无亲,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他的诗写得十分好,可是秦州人不晓得他是大诗人,未必就肯读他的诗,再说,人人都忙着逃避战乱,谁还能顾得上一个诗人?写诗又不能当饭吃,不能让战争停下来。因此杜甫差点儿就饿死在秦州了。他的一个儿子就饿死了。那时候他是又冷又饿,就到山上去拾柴火,捡橡树上掉下来的橡子。那橡子又苦又涩,本来就是猴子和野猪吃的东西。他在旷野上呼喊,四周是凄厉的冷风;他是伟大的诗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懂得他的诗。你说他可怜不可怜?人世间还有比他更孤单更穷苦的人吗?这孤单简直要了杜甫的命,可是对世人来说,那就是了不起的财富;不用我多说,你也晓得这个道理。他在秦州写了一百首诗。正是这一百首诗,让秦州一下子有了文化。本来是一个又破又穷的地方,因为这一百首诗,立刻就是一个又富裕又有情调的地方了。现在人人都说秦州是一个好地方,还不是因为杜甫在那里写过诗嘛。
老实说,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就像是唐代的杜甫。一到秦州这个城市,一想起杜甫,我就忍不住有这个感觉。有时候心里觉得我比杜甫还要孤单。不过孤单有什么不好呢,我不怕。等到若干年过去,人们就会说,洛州的艺术家许多多曾经在秦州卖画;人们会说,你看,秦州有多好,因为许多多来过秦州。虽然我不晓得将来的事情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说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想起这一点儿,我很高兴。
我在5路车上挤着。过了一阵就到了伏羲画廊了。秦老板是个胖子,脸颊红通通的,像是刷了一层鲜艳的漆。刚开始我以为是喝酒的缘故,后来才晓得不喝酒也是这么红。不过我看他印堂发暗,眼大无神,我就晓得他的心脏有些问题。秦老板见了我的面,显得十分热情。他称赞刘小美在金石书画上有很高的鉴赏力,因为有一次他拿了一幅清代的书法去鉴别,正是刘小美看出了这幅书法里的破绽,原来这是一幅赝品。要不是刘小美,他就要花大价钱收购这幅书法。他和刘小美就见过一次。但那一次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一个女人不光长得漂亮有风度,还有这么高的才学,在女人里就算是万里挑一了。所以刘小美介绍的艺术家一定就是高手。秦老板又说他这里每年都有很多牛逼的艺术家来卖书画,个个都来历不凡;有些不太出名的艺术家只要到伏羲画廊来过,那也一定会在书画界打开门路,很快就会变得牛逼起来。所以伏羲画廊算是秦州最好的画廊了。他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暖洋洋的。他就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那样。他说的正是我想要的。我就在心里琢磨,我一定要努力画画,要多卖几幅画出去。接着秦老板带我参观了一番他的画廊。其实门面倒是不大,不到七八步就能走到最里面。只见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书画。有些是当代的书法和绘画,有些是古字画;当代的书画里,有些就是来过伏羲画廊的书画家留下的,另一些则是秦老板搜集的国内名家的作品;古字画里有些经过了揭裱,大部分则保留了当年的原貌,看上去古色古香,有一股陈年旧岁的气息。但是老实说,我怀疑这些古字画里有些是赝品,因为字画里的笔墨看着陈旧,却没有那种苍凉的味道,仔细辨识,会发现那些笔墨其实是新鲜的。我是不晓得如何说得清新鲜和陈旧的区别,但是我就是这样感觉的。当然秦老板对自己的收藏很得意。他说这些古字画里的任何一幅都可以随便换一辆高级汽车。我就附和他,说了些赞美恭维的话。不管他的古字画能不能换高级汽车,我心里是很羡慕他的。你看,他浑身都是肉,悠闲地走来走去,手里端着一把高级的紫砂壶,壶里泡着好茶叶,那茶的香味传过来,弄得我不停地咽口水。
接着就转到正题。秦老板问我可带了画作,有什么样的名头?我就从包里拿出我的画给他看,又拿出画家协会的证书。秦老板仔细地看过了证书和那几幅画。他的眼珠转了几个圈,看起来在考虑什么问题。他这样思考的样子让我心里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儿,秦老板说:老兄的画很有古意,这个很难得;当今的画家能够画出古意的,确实很少了。不过要是说起市场行情,老兄的画就显得有些落伍了。秦州虽然是文化古城,但是人们却喜欢时尚的东西。新东西总是有市场的,书画也是一样。老兄的画功力深厚,但是这些古树、亭阁、小桥、流水什么的,当今的人们都不喜欢啊。他这时叫我看身后墙上挂的一幅画,他说这种画倒是有市场的。
我就回头看他说的那幅画。这幅画题为《春睡图》。画上是一枝葡萄架斜逸而出,零星点缀了一些紫色和暗红的葡萄,两只蝴蝶绕着葡萄在飞舞;架下的空地上,一个女人斜卧在地,正在酣睡。女人没有穿衣服。她有很大的**,有肥硕的臀和大腿。虽说是写意画,但是画画的人把她的**和臀故意画得十分细致,小腹下面的毳毛都隐约可见。看了这幅画,就感觉这个饱满的女人不是在睡觉,而是在等待一个男人。她看上去**露骨,似乎都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秦老板呵呵笑说,他不是让我画这样的女人,也不是只画女人才能卖得出去。你是艺术家,我说的意思你应该明白的,对不对?我说晓得,你是说人们喜欢什么画,我就画什么画;像我的这样的画不一定有市场。秦老板赞赏地说,老兄聪明。不过或许你能够遇见知音呢,人世间藏龙卧虎,肯定有高人懂得你的画;还有,老兄的作品打算标价多少呢,每幅画?我就反问他,一般像我这样的画家,作品标价是多少?秦老板说,我这里的行情和规矩是这样的:凡是我请到伏羲画廊里的画家,作品价格和画廊所得的分成都不一样的;若是国内的名家,比如各省的画协主席副主席,或者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里美术学院的教授,他们的标价就很高了,画廊顶多拿十成里的一成收入,有时候遇见牛逼的,我连一成都拿不到,只能请人家留一幅作品;因为这些人已经名声在外,就算他们躲到小巷里画画,也有人会找上门去求画的。另一种画家就是不太出名但是有中国画协会员证书的,作品价格在两千元到五千元之间,画廊里一般拿作品售价的三成,也有拿两成的,他们最后要留两幅作品给画廊。最后一种就是像老兄这样的省级会员了,价格大概是两三百到五六百之间,也有比这个价高的,但也有比两百少的,画廊里的分成也就高了,一般是五五的样子。不过像老兄这样的新锐画家,若是能打开局面,作品的升值空间一定也很大。老兄你明白了吧?
听了秦老板的一番话,我想了一想。首先我很庆幸自己有一个画协会员证书,否则的话我就不能算到秦老板所说的画家类别里去;我就连一个画家都算不上。可见艺术界真是一个名利江湖啊。其次我在想我自己作品的标价问题。按目前的情况,我属于秦老板所说的第三个梯队,期望的价格就不能超过这个梯队的上限。这是规矩。不过在这个范围内,作品价位的高低还是有讲究的。书画家对自己的作品标价多少是一门学问。标价高低,其实就等于书画家对自己作品的身价定位。标价要是低市场就会好,但以后要卖高价就难了;要是标价高就可能没有人买画。我需要钱,但是也不能过分地自贬身价。于是我就选了五百元这个价。三尺五百元。显然这个价在省级画协会员里属于高价位。但我心里说不能再低了。作为一个艺术家,我不能只为了钱。秦老板赞赏地说,好,老兄果然是胸怀大志的人,就按老兄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