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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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阅读孙仁的剧本之时,我一直怀有强烈的期待。我希望他能写出一个好故事。也希望他的剧本可以作为我最终的电影脚本。能看得出,他在写作的时候多么努力。在他的故事里,他设计了好多处富于戏剧化的情节,镜头感强烈;在风物描绘上,也尽可能地指涉古城秦州的许多器物与风俗。剧本的主角是上古时代的女娲。他描绘女娲创造人类和补修天穹,带领秦地后代修建房屋抵御猛兽创造文明,直到天年而终。但是,剧本里的缺点也和优点一样明显。首先是,他在讲述女娲的故事的时候,爱情成为其中的主要内容。人类的始祖女娲爱上了伏羲。他们本来是亲密的兄妹。但是在抗争险恶自然和捕猎种植的过程中,女娲产生了强烈的爱欲。女娲甚至还写了很多表达思念的诗篇。在伏羲出外打猎的夜晚,她就开始吟唱那些诗歌。由于被过分强调的儿女情怀,女娲看上去不再是人类创世之初的英雄,而是一位纯洁善良的邻家少女,到后来则变成一个充满了哀怨的村姑。其次,剧本里把人类初始的许多并无关联的事件杂糅到一起。在阅读剧本的过程中,我翻阅了很多资料。《山海经·大荒西经》里保留了对于女娲形象的最具文学性的记载。女娲是人类最早的始祖母神,化生万物者。其主要功绩在于:化生人类、抟土造人、补天穹、治洪水以及制造笙簧器乐等。伏羲则是道教文化中的人类先祖,是农业和道家文化的肇始者。女娲和伏羲结为连理其实是道教文化中的传说。《山海经》里并没有伏羲的记载。但是在剧本里,女娲则成为人类文明的奠基者。女娲甚至于创造了文字和绘画,还修筑了宏伟的房屋,她领导子孙居住的地方,几乎就像是一座城市。若是从人类历史的进程来看,女娲是一位从史前时代一直活到铁器时代的女英雄。其寿命差不多超过一万年。

作家当然可以对历史进行大胆的想象。何况女娲和伏羲原本就是中国文化中最具浪漫气质的形象。比如传说中的女娲其实是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每天变化七十次之多,形貌极具不确定性,只有从她的肠子上化生的十个神,才具有大体模糊的人的特征。但是这并不妨碍把她描绘成一个美丽智慧的女人。但不能因此而背离其根本的文化和文学母题。女娲就是女娲。她不能成为悲愤的孟姜女,或者是尧舜一样的男性化的社会英雄。如果赋予一个文化传统中的形象更多的符号和指令,不仅无助于增加其光芒,反而会带来污名化的嫌疑。比如女娲和伏羲的爱情关系,其实更多的是表达了先祖对于世界的某种想象,过分渲染就会遭遇诸如**禁忌的难题,反而有损于人类母神的烂漫形象。就一部电影来说,其有限的容量也不能承载如此庞杂的主题。电影永远是碎片式的艺术。它类似于战场上的火力猛攻。它以放大局部影像实现情感的释放。所以,这是一部失败的剧本。

我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见。我们在一家茶馆见面。孙仁的神情严肃而谦卑。我说话的时候,他还戴上一副眼镜,非常认真地把我的意见写到一个笔记本上面。他在记录的间隙喝茶。后来孙仁举杯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的手似乎不听从他的使唤。茶杯就在空中掉下来。一杯水完全洒到他的身上。他受到了剧烈的惊吓,夸张地跳起来。他不断地抖动衣服,仿佛这样就可以摆脱那些水。那天孙仁的穿着非常正式,一身西装,一条蓝色的领带,还别上了领针。他的头发也经过了精心梳理,整齐地流向脑后,散发出浓密的啫喱水气味。我送上人是衣装的赞美。他谦虚地说,人老了,穿再好的衣服也是虚应风景。不过他承认,自己确实很少穿得这么正式,只有在他认为特别重要的活动里才这么着装。这一次当然是重要的。他说,你是大导演,我当然也要穿得整齐一点儿,这样才配得上你的堂皇气度。但是现在,茶水洒到了他的衣服上。他的上衣、衬衫和裤子都弄湿了。茶水的颜色让他的衬衫一下子显得污浊。他看上去突然显得很落拓,就像是刚刚从风雨中来到这里。我和王薇赶忙找纸巾和毛巾为他擦拭水渍。王薇很热情地安慰他,告诉他怎么可以使衣服变得干净,茶水的颜色不会留下痕迹。孙仁一再说没关系。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焦灼而嘶哑。他不停地擦拭和抖动衣服。显然,这些动作对于衣服没有什么帮助。

无论如何,这算是一个意外。而且是一个严重的意外。他看上去沮丧,不安,后来显得羞愧。那些泼洒到身上的茶水让他的羞愧暴露出来。他叹息了一声。忽然,我看见孙仁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因为难以抑制,他几乎发出了哭泣的声音。他低下头来,眼泪落到了桌布上面。他就那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过了很久。

真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时刻。看到他如此悲伤,我不能够说什么。等待着他悲伤的时刻过去,平静的时刻到来。在他低头哭泣的时候,我看见他变得散乱的头发,头发里不安分的、似乎要飞舞起来的白发。他是一个真诚写作的作家。他一直很努力。可是与他的努力同样明显的,是他不断变白的头发和他苍老的容貌。

相比于小说家孙仁,我年轻,俊美,可以透支热情和欲望。但我未必就不能洞察这个时代的艺术状况。人人都在追逐。日日饱受煎熬。任何艺术,无论电影、歌唱或者写作,都是残酷的名利场。有人欢笑有人哭。盛名之下,必有枯骨。台上喧哗,台后寂寞。每一种燃烧的巨大欲望,都需要支付高昂的精神与物质成本。你想要得越多,就需要支付得越多。正如朵焉唱歌,原本出于随性,但踏入江湖之后,就必须要听从于某种无形却强大的规则。你根本无从抗拒。反过来说,困窘的生活较之于富有的空虚,更容易受到趣味和潮流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那些葆有独立精神的艺术家,往往是生活无虞的人。浪漫主义的见解通常以为,困窘之下始有创造的动力;其实准确的描述应该是精神上的寂寞。十九世纪的欧洲,很多穷困的艺术家可以在酒吧、咖啡馆写作,那是因为他们所去的地方是免费的;但是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可以绘画或者写作的处所,都需要支付昂贵的成本。你还能到哪里去创造艺术呢?有时候人们会说,强调物质上的功用意味着精神上的投降。高尚而严肃的艺术家应该鄙视这些世俗的念头。其实是一种有意的掩饰。你所厌倦的一定是你所在意的。也是对你构成最大的威胁的。与其如此,不如妥协。道德上的优越并不能解救艺术困境。即使困顿如梵高,也需要他亲密的兄弟从未间断的物质援助;而著名的卡夫卡,也远不是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穷困:他一生的物质生活都相当富有。

很显然,小说家孙仁受到了伤害。多年来,他深居书斋,勤奋写作,写了一部又一部作品,但实际上他早已透支了自己的经验,不同的作品里其实重复着同样的故事。小说家应该有出走的机会。若是长久居住在一个地方,一定会损害小说家的视野。何况他所在的这座城市那样狭小,城市里拥有如此多的缺陷。这里的小说家们都以为兰州是世界的中心。其实它远远不是。只有到达另外的城市里,你才能意识到,这座城市有多么平庸。如此平庸的城市如何能够提供给你广阔而富有的想象力?可惜孙仁并未行走,相比于城市里繁华的物品,他的稿费显得过于菲薄。那些奢华的夜宴,夜宴里浮动起来的灿烂声色,那些如媚如狐的女人,香颈上闪耀的宝石翡翠,红唇里蓬勃跳动的情欲,以及那些温情里的虚伪,冷酷里的悲伤,百转千回的纠缠,只凭他公交车上的拥挤,菜市场的人声,小酒馆的嘈杂,夜晚中独自走过的街道,如何就能够想象?不是困窘的生活毁坏了一个小说家的想象,而是,最盛大复杂的人性暗流,往往伴随着浮华物品与绚丽声色。

他需要这笔收入。他儿子要买一辆车。年轻人毕业于某名牌大学,失业在家。他很瞧不起作家这种职业,因为作家辛苦,穷酸又迂腐。也有的作家名利双收,风光无限,但像他父亲这样的作家,也不过是自说自话罢了。谁能有那么多工夫看他写的那些故事呢?辛苦数天,写出一篇小说,所得的稿费还不如建筑工地上一个农民的收入。孙仁因为儿子的嘲弄大为恼火。一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不该如此世俗。要是另外的人说这种浅薄的话,他一定会跟对方严肃理论。但说话的是他的儿子,只能把一口气压在心头。可是反过来,看看这浮华世界,他儿子说得也没有错。因此孙仁憋了口气,在心里暗暗努力。他必须要找到一个机会,把这口气长长地呼出来。终于有了写剧本的机会。秦州广电局的李局长年轻时候也是一个文艺青年,极佩服孙仁的才华,彼时还给孙仁写过信,请教人生和理想;孙仁给未来的广电局长回过信,表达了赞许和鼓励。李局长一直记在心里,这次请孙仁写剧本当然是报之以桃。李局长还给孙仁许诺说,就选他的本子来拍电影。孙仁也早有尝试写剧本的念头。剧本比小说的收入要高得多。从前和他一起写小说的一个人,跑到北京改行做编剧,现在开名车,住豪宅,每次出门都要戴墨镜,副驾驶座位上永远是新鲜的漂亮女人。可是在当年,对方的小说写得很烂,不要说讲一个故事,一句话都写不完整,满篇都是病句和错别字。可是造化弄人,写剧本的同行成了江湖大腕儿,坚持写小说的孙仁至今还挤在一间不足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寒碜到不敢和人家见面。

问题是,很多事情未必努力就可以尽得所欲。艺术创作尤其残酷。过度的物质欲望也必定会损害艺术家的创作质量。孙仁的努力完全过了头。我是导演,使用什么样的剧本来拍摄,应该由我来决定;即使再强悍的制片方,也不能够左右我对于剧本的选择权利。否则我宁可放弃。孙仁的剧本完全不适合拍一部好电影。只能对他说,遗憾。

但是孙仁哭了。他哭泣的模样滑稽而生硬,充满了悲伤、焦灼和羞愧。就仿佛他所有的期望都已破碎。就仿佛他为自己的生活感觉到羞耻。看着他哭泣的样子,我心里涌现出深深的悲悯。平庸而困窘的生活如此轻易地毁灭了一个艺术家。很多时候,人们就这样看着他被伤害,却不能够说什么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