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日子不见刘小美。再次见面之后,我发现刘小美变化很多。她容颜光滑,眉眼流波,举止之间,颇显雍容。早些时候的风尘与疲倦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也许刘小美原本妩媚,只是被艰难时光遮挡,一旦有了悠闲,内里的光泽就会散发出来。她眼睛里某种明亮清澈的光芒,在不经意的时刻闪现。这令我心有所动。她是乡村里的美人,后来辗转于城市里纷乱的街衢和鼎沸的人流,但是,时光并未损害她的容貌,反而雕琢了她的华美和优雅。
刘小美眼睛里**漾起不加掩饰的欢喜。她笑说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她忙着摆茶道,泡好茶。她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幅水彩,像是燃烧的云朵,又像是一个奔跑的女人,或者某种纷乱的梦境。画中景物都是泼染而成,看上去随意又怪异。画廊里悬挂的作品都是水墨花鸟,只有这一幅显得特别。画上也未题名。我问这幅画是谁的。刘小美一笑说,这是她自己随手涂抹的。平常空闲,又不知道如何消遣,就学着信手涂抹;也画了好几幅,有些人居然还买了她的画。她说不晓得人们为什么会喜欢。我说很多画家的笔墨太拘谨了,满篇都是刻意为之的匠气,你的画虽然少了功力,但其中的随意恣肆却很有味道。艺术得自于悠闲无心,看来你是心情舒畅,无意之间,进了艺术堂奥了。刘小美笑说,你是奉承我,不过听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吧。
我告诉她最近在写剧本,关于一个艺术家生活的。我虚构了一位一百年前生活于秦州的画家。他天资聪敏,命运多舛,在他的时代经历了无数的磨难,比如灾荒、战争、饥饿、疾病以及爱情上的坎坷等等,更主要的是,他的作品总是得不到当世人们的赏识,一生遭受了误解和嘲弄。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艺术梦想,即使在他最穷困的时候,他也从未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写剧本是因为我对很多剧本不满意。很多剧作家有着过于迫切的物质欲望,这些欲望损害了其创作才华,也扼杀了其浪漫想象。
刘小美说,你是想写一个许多多那样的人吧?许多多要是生活在一百年前,差不多就是你写的这样了。你到我这里来,是想让我给你讲一讲许多多的事情,对不对?
是。我说,我对许多多的生活感兴趣。但我写的人物一定不是许多多,电影中的形象要更激烈和悲苦。
下午,在刘小美的画廊里,这个漂亮的女人给我讲述了许多多的故事。故事里的有些部分,她从前已经讲过了;有些是没有讲过的。我见过许多多,他自己也讲过自己的故事。由于讲述的主体不同,同样的故事就会有不同的角度,也会带来不同的感受。刘小美是一个善于讲故事的人。她在讲述许多多的故事的时候,在努力让后者从她自己的生活里剥离出来。在她看来,许多多的爱情梦想加重了他精神上的负担,但是并未影响他对于生活的选择。选择是命运的一部分。命运是人生中难以逃脱的黑夜。你可以选择白天或者黑夜,但是你不能改变它们的顺序和颜色。她同情并且理解许多多。但是同情和理解不等于喜欢。她说,那么多的事经过,我要学会忘记;可我一看见许多多,就忍不住会想起我从前的日子,就好比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没有办法,就只能这样了。我只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许多多离开秦州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和刘小美联系。后来某一天,许多多开始打电话来。他说自己在西安,在洛阳,在南京,或者在北京。有时候前一天他说在银川,第二天又说是在上海。他的地点变化得这么快,就感觉他是在说谎。一个人当然也可以跑这么快,可就算他说的是真话,他跑这么快又有什么意思呢?他是艺术家,艺术家不用这么快地跑来跑去,否则就没有时间来画画了。有时候他用的是当地的公用电话,看了区号就晓得他的确是在那里;有时候他说在用某个人的手机打电话,他说那个人是一个老板,或者是一个画家,那时就判断不出是在哪里了。他说在哪里就在哪里。起初他电话里的声音显得紧张局促,听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气,因为他一激动就是这个样子;后来他就不紧张了,他跟刘小美说话就像是和自己的家人说话那样。每次他会说,有多少人期待他的作品,有多少人赞美他,仰慕他,还有人愿意出多么高的价格来买他的画。然后他会说,他不久就可以赚到数量很多的钱,会成为有名的艺术家。有时候他会说很长时间,就好像只有这样不停地说下去,他才能够抓得住那些愿望;他要是不这么说,那些愿望就会像一只鸟那样飞走。他甚至还会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你不要着急,我很快就会变成有名又有钱的艺术家,那时候要什么就有什么。就好像她一直在期盼着这一天,就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安慰。他越是这样说,你就会越是难以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的话里全是漏洞。恐怕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他这么不停地说只是为了安慰他自己。说得多了,他就会相信他说得是真的。听到后来,她就会觉得厌倦,因为每次他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他把那些话倒过来,倒过去,说了上一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么。然后她就会觉得心酸。她会觉得活着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他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却从来不相信。他把她当成了亲人,她回报给他的却是敷衍。
刘小美讲述许多多的故事的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孤寂又不安分的画家就在眼前。他仿佛是刘小美手里的一件道具,正在完全听从于她的命令,在画廊里说话、走动和发出笑声。我还觉得,刘小美其实也在讲述自己的故事。她让自己隐藏在故事的后面,但会让你觉得,她其实在故事的每一个地方。她水汪汪的眼睛。她随意却精心装扮过的眉毛和眼睑。她嘴唇里轻微的叹息。她身体上淡淡的某种香水的气味。她也许在有意强调她和许多多的陌生和无情,为的是让我知道她的生活里发生的变化。如果她对着另一个人讲述同样的故事,很可能她就会有不一样的语气和方式。我的生活里出现过很多女人。每一个女人其实都完全不同。在有些时候,每一个女人却都是同一个。我知道她的眼波里闪烁的是什么。我知道她闪烁的眼波之后是什么样的色彩和气味。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有一些电话不断地进来。大多是吃饭喝茶一类的邀请,刘小美相当礼貌地拒绝了。她说话很有耐心,声音悦耳。但是很坚决。刘小美说,她见过各种男人,每一个男人的伎俩看上去不同,其实差不多。
她坚决不去。她说若是她去了,就会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妓女。这种感觉很糟糕。她在城市里飘**,但是她不能把自己当成妓女。她开了一家画廊,收入有限,但也足以维持温饱,所以她认为自己和风尘里的女人有区别。是两类人。她宁愿放纵,也不愿意让自己有那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