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1644)秋日的這一天,陣陣哀慟從素常肅穆莊嚴的成都會府蜀王家廟中傳出。束束明亮的陽光,透過鑲嵌在雕龍刻鳳窗欞上從西洋進口的瑩潔的玻窗射進來,斜斜地拖在地上,將蜀王家廟照得通明。
這是一間長方形碩大的屋子,很像是一艘前進中的船。正麵壁上,掛一幅占了半壁的祟禎畫像。那是請成都名畫家古中古老先生畫的,將崇禎畫得形神兼備,栩栩如生。仔細看,畫像上的崇禎一臉憂戚;臉有些側,那雙先人留下來的、保留著朱明王朝血統特色的鼓眼睛中有一絲猜忌、一絲暴戾、一絲猶豫。率領百官前來哀悼崇禎的蜀王朱至澍,久久地打量著牆上的崇禎皇帝,也不說話,呆呆地。那神情,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木愣。終於,蜀王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是痛哭,哭得一下跪倒在地。
蜀王的哭聲就是信號。早已候在家廟外的樂隊奏起哀樂。齊齊候在蜀王身後的文武百官也跟著跪下,大放悲聲。
這離崇禎之死,已經有了一些時日。北京、成都相距遙遠,交通工具落後,信息極為不暢。當躲在深宮中,終日深浸於**樂中的蜀王,得知他們朱家天下已經完蛋的準確消息,在這裏悲痛不已時,他不知道,全國山河已是一片魚爛。而且,最直接的威脅正在悄悄逼近。一心要在成都立國,在四川做皇帝的張獻忠,已揮師一舉拿下萬縣,正進軍重慶途中。重慶一旦拿下,成都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在鍾鳴鼎食中順風順水長大、年過半百的蜀王朱至澍他,這是第一次遭受重大打擊。他沒有經過生活的磨煉,沒有任何一點本領、才能,他隻會享福、耽於**樂。喜怒哀樂,人之本能,這會兒,他隻知道哭,除了哭,還是哭。
蜀王哭,百官們也都陪著他哭。然而,跪在後麵的成都縣令吳繼善哭了一下,就不再哭。他抬起頭,看著對麵璧上,被秋陽照著,神態顯得唯妙唯肖的崇禎,思緒一下走得很遠。從心裏說,他承認崇禎是明王朝中最勤於王政的一個皇帝,繼位以來,可以說一天安穩日子都沒有過過。他接過手的朱明王朝猶如是隻航行在驚濤駭浪中、千瘡百孔的大船、破船。官吏隊伍龐大,武官怕死,文官愛錢,國庫空虛,國內各地災害頻繁,民怨沸騰。更要命的是,山海關外滿清崛起,發展得空前強大,屢屢犯關,戰爭不斷。崇禎三年(1630),陝北高迎祥、張獻忠一旦起事,便迅速擴散開來,如星火燎原,半壁江山震**。在內憂外患中,崇禎手下也出過幾個能人,如盧象升、袁祟煥等,可異惜崇禎不會用人。對於這幾個能人,連最先舉旗造反,號稱善戰,文武雙全的“闖王”高迎祥、還有關外清軍都佩服、害怕。當高迎祥被俘後,押到北京就刑時說過,如果不是官逼民反,他們何致於提著頭造反?如果明廷都是盧象升、袁祟煥這樣廉明剛毅、文武雙全的將領,他們又如何造得了反?!李自成、張獻忠也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然而,崇禎皇帝是一個剛戾自用、對部下頗多猜疑的君主。盧象升、袁祟煥這樣的國家棟梁就最終死在他手上,他偏聽偏信大話炎炎,華而不實如楊嗣昌這樣的人,用這樣的人主持國事軍事。這樣一來,崇禎雖殫精竭慮,終是勞而無功,最後對內對外一敗塗地,竟致不可收拾。當年,他吳繼善還是江南一個博取功名的士子時,聽到過一則傳說,當時認為荒誕,現在看來果真應驗了。傳說崇禎接過江山之時,同時接過四個錦匣,祖上囑咐他必須到某年某月才能分段開匣觀看。當李自成、張獻忠橫掃半個中國,鬧得不可開交,風卷殘雲時,焦頭爛額的崇禎皇帝朱由儉分期分批打開了這四個錦匣。四個錦匣中,藏的是一幅繪得很精致的相互獨立而又相互相依的連環畫。圖畫一、金鑾殿上,皇帝及大臣們各就各位,神態儼然。下角有幾個造反的饑民,拿刀執杖,形象模糊。而從圖二到三,則是此消彼長。那幾個形象模糊、拿刀執杖占了很小篇幅的造反饑民漸漸長大。到了第四副,饑民占了皇宮,皇帝則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朱由儉看罷,驚嚇出一身冷汗,那吊死的皇帝正是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