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小城,被阳光和绿色簇拥着。
林芳从能源局职工医院回到建设公司,一迈进办公室的门,就举着病历,挑起眉毛,一惊一乍地说,同志们,听我说,本世纪末中国最具爆炸性的新闻,在我林芳的肚子里发生了——刚才一个姓何的医生说我怀孕了!
公司办公室,本来就是个人多嘴杂的地儿,平时没新闻还热热闹闹呢,现在林芳一说自己怀孕了,等于拉响了一枚手榴弹,气氛“腾”地就起来了。
今天早上吃过饭,林芳觉得体内不对劲儿,具体说是反胃,差点儿没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林芳想了想,这种不对劲儿的感觉,来来去去好像在身上停留几天了,跟闹鬼似的。于是,她想上午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别真有啥毛病。近一个时期,她怀疑自己内分泌不太正常。
林芳是两年前从局技术公司调来的。在能源局这片树阴下,林芳虽算不上名人,可也不是那种三五人活动圈里的小百姓,她老爸林德成干过这个局的副局长不说,单讲她那一口在省里部里都得过奖的民歌,还是蛮有听众的。局里年年都搞几场大型文艺汇演,每次演出只要她往台、上一戳,甭管腰条直不直溜,都是根台柱子。其实她老爸在位的那些年里,她没沾到什么光,她老爸没权没势以后,她却是沾上光了——公司经理跟她倒旧账,把当年受她老爸的气,都在她身上找了回来,她一气之下就挪了窝儿。昔日奔门户来的丈夫,这时看看林家也没啥油水好捞了,一扭头,说跟她拉倒就跟她拉倒了。那时林芳想,幸亏没让王八蛋把肚子搞起来,不然这罪就受大了……
有人抢走林芳手里的病历,围在一起七嘴八舌,他们对林芳发布的新闻都挺感兴趣。
你这别是虚晃一枪!女小刘挤眉弄眼地说,老实坦白,蔫不叽叽把谁的种揣上了?
林芳的脸被女小刘的这句话,刺激得异常兴奋,她油腔滑调地说,哎呀,都是亲姐妹,咋好意思说嘛,你老公的枪法也太准了点。
女小刘腾地起来,一脸假装受不了的样子,往林芳身上扑。
林芳也就还她一脸干了坏事再卖乖的表情,彼此玩得都很开心。
好掺和事但也爱绷的老马,这时放大了嗓门说,咱那职工医院,有啥准?净出二百五大夫呀,给老爷们开保胎丸之类的事,哪天没有?
一个老一点儿的女人,摸摸林芳的肚子,光笑,不说话。
林芳马上就做出泄气的样子,松松垮垮地说,完了完了,这可咋整,谁他妈的让我怀孕了呢?
老女人叹口气,说,转基因、太空种、核辐射、克隆羊、情人节、婚外恋,眼下这地球上的怪事怪病多了去了。
林芳越听老女人的话越不对味儿,就转过身,一脸结束游戏的神色,不冷不热地说,王大姐,看来这屋里,就您一人有文化呀!
王大姐也不示弱,望着林芳说,我没啥别的意思,你甭多心。不过呢,再去市里的医院查查,对自己有好处。
老马看她俩要翻脸,就过来充当和事佬,站在两个人中间,笑道,林芳呀,这都是说说笑笑的事,跟工资多少不沾边儿。
老女人转身走了。
林芳哼了一声,下巴往起扬扬。拿嘻嘻哈哈当玩似的女小刘,也过来灭火。她拍拍林芳的肩头,一本正经地说,你毕竟是个离婚未再婚的女人,可供二次婚情发生的空间也大,有些玩笑开大发了,不好收场。行了行了,演出到此结束,请大家起立,唱局歌!
搁以往,女小刘后面这几句话,能引出笑声,至少也能招来跟腔的,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林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啪”地一声,把病历摔进去。
林芳低头瞅着肚子,不禁又有了呕吐的感觉。心说:他妈的,鬼叫我林芳怀孕了!
午后的阳光,照得温家小区更有富贵色彩了。这个小区是有钱有权人扎堆儿的地方,名车美女在这里出出人人是家常事。
六号楼三单元四0一房间的主人何波,跟她的情人孙长天折腾完以后,就去了卫生间。
躺在**的孙长天感到口渴,便侧过身子拿起那杯何波事先给他晾的果汁,咕噜嘈一口扫光。他把空杯放回原处,拉开床 头柜的抽屉,掐出一裸子杂志。最上面的一本是《大众医学》,他 翻开扫了一眼目录,就放下了。《健康世界》、《医学动态》,……挑 来挑去,他拿起那本《世界博览》翻了起来。《一个男人**使百名妇女受孕》,他的目光锁定在这篇文章上。这篇文章大概有点儿意思,不然他在看的过程中,表情没必要那么丰富,有几次他还乐出了声。这篇文章说的是美国某**库的一名博士,以权谋私,在几年时间内,用他的**使百名妇女受孕,在美国社会引起反响,弄得新闻界、司法界、人权组织等各有说法……
乐什么呢?何波站在床前说,脸上罩着热气。
孙长天指着那篇文章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够刺激的了。
她瞥一眼杂志,用不无挑逗的口气说,是不是羡慕人家了,也想攀仿一下呀?
这事挺新鲜,有机会,还真不妨试试。他弄出一脸假装动心的表情。
对他俩来说,正在进行的话题,应该是一个挺有趣的话题。然而她的表情就在这时显得有些拘谨。回想一下她刚才的口气,尽管很挑逗,可似乎耐不住回味,给人一种虚浮的感觉,就好像这个话题诱发了她记忆里某件难以承受的往事。孙长天对她脸上的这些细微的变化,似乎有所感觉。
你去冲一下吧,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何波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下了床,去了卫生间。
何波捶捶后腰,晃晃头,来到窗前,趴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的青草地。她不是富婆,更不是玩权力的女强人,她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是离婚得来的。甩她的那个男人,是搞房地产的,甩她那当儿,正是发横财的时候,因而她要这套房子时,没费什么劲儿。只是上初中的儿子,她没要来,男人说儿子给你,你拿西北风养呀?跟你说,弄套房,找个老实人,好好过日子吧!后来那男人把儿子送进了贵族学校,所以她现在跟儿子见面的机会很少。
何波是个有长处的女人,不然就凭她那张不好上镜头的脸,她的前夫早就把她推给别的男人了。她的长处在**。孙长天迷她,说白了也是迷她在**的那分细腻。
孙长天进了客厅。何波拿着一把小梳子,准备给他梳头。
你说林芳到底要干什么?孙长天说,这两天公司都叫她给搅乱套了。
她怀孕了,这是事实,一点儿不假,我还不至于笨到整不明白她肚子里那点儿事吧?何波说。何波是局职工医院妇产科大夫,就是她查出林芳怀孕的。
真闹不明白。孙长天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这里面肯定有阴谋。何波的口气不容置疑。其实要叫我说,这事一点儿也不复杂,什么这那的,她肚子里的种子,就是陈铁种进去的。
别别别,没有足够的证据,你可不能瞎猜,这种传言,公司里已经有了。孙长天扭过头来说。
你还帮他说话?当初要不是他在背后玩花腿,党委书记还能跑了你?她气哼哼地说。
就算我想底他,也不能借一个女人的肚子做文章啊,那样有失身份。孙长天说。
只要能达到目的,还管用什么手段呢。何波说。林芳的肚子要真是他陈铁干起来的,我就是一个屁也不放,老老实实做个旁观者,他陈铁也是死定了。
何波冷冷一笑,道,听说我们院里,准备到有关部门去告林芳。
孙长天站起来,不解地问,为什么?
低毁医院名声,诽谤医护人员!何波说。
孙长天乐道,关你们什么事,你们医院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呀。
何波使劲儿一揪他头发,毫无准备的他哎哟了一声。
何波不无幸灾乐祸地说,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一个女人的肚子,就能把公司闹成一锅粥,人们的情调也太好统一了!
公司经理兼党委书记陈铁,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关于林芳的肚子问题,说法已经有好几种版本了,什么那是陈经理走火的结果;也许是她哪次陪客户喝酒喝得没记忆了,叫人家占了便宜;也没准是让坏人给强暴了……一面对这些不三不四的说法,林芳还就沉住气了。陈铁不明白林芳在搞什么名堂,但他知道人言可畏,名声难洗,再这么瞎传几天,没准真就把自己传成了黑脸鬼。有几次,他想去找林芳谈谈,可又怕得不行,他明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往林芳身边靠,甭管说东说西,在别人看来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
陈铁明白,自己能在官场上踩出副处级的脚印,身后都留下了林芳老爸林德成的影子,尤其是在几个关键的地方,要是没林德成那几把劲儿撑着,三晃两晃的自己,也许就晃**倒了。想想这些年里自己的所做所为,似乎还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林德成的,调他女儿林芳那会儿,自己没少受委屈不说,还得罪了不少人。
这时案头的电话响了,陈铁一抬头,犹豫着抓起话筒。
陈经理呀,是我,孟得江。
陈铁忙说,噢,听出来了,孟部长。
孟得江是局工会女工部的部长,一个有着不少桃色新闻的人,平时陈铁跟他没什么来往。现在他打来电话,陈铁已经猜到了他要说林芳的事。
孟得江果然是冲着林芳怀孕来的,他说局医院已经有人告状了,林芳的事在局里也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公司领导都掌握些什么情况,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要在以往,陈铁可以不疼不痒就把孟部长打发了,可是今天他的舌头硬不起来,因为他这会儿对林芳究竟是真怀孕还是在演戏都没搞清楚,所以就说林芳的事真真假假的挺蹊跷,等有了眉目后,会及时跟局里汇报的。还说了几句感谢孟部长的话。
放下话筒,陈铁挠着头,心里一堵一堵的,这叫什么事,不行,管不了那么多了,得找林芳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怕是没法儿收拾了。
他往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老女人,老女人说林芳这会儿没在办公室。
陈铁想,被动不如主动,就算林芳真的怀孕了,跟自己一根头发的关系都没有,自己老躲个什么劲呢?堂堂正正过间她肚子的事,还能问个背黑锅咋的?一摆脱那些不该有的烦恼,他心里不那么堵了,声音很大地对老女人说,给我呼林芳,就说我找她有急事!
几分钟的工夫,林芳便来了。他一看林芳那张憔悴的脸,心里颇了一下,强作笑脸,拐弯抹角地说,小林呀,我早想找你聊聊,可这些天公司里事挺多,一忙就拖下了。看看你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要是能办呢,决不推开。换句话说,不论怎么着, 我都不能对不起你父亲,你说是吧?
陈经理……林芳刚一开口,就嘎咽了。
他心里咚咚地响起了小鼓点,脸上也有了慌慌张张的神色。
林芳抬起头,抹去刚流出来的眼泪,恍惚道,陈经理,我肯定 是碰上鬼了!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皮笑肉不笑地说,也许是咱局医院水平不行,误诊的事也难免,你可以再到市里的医院查查嘛!
林芳抽噎道,市里的三家医院,也都说我·。……那个了。说罢,把几张化验单放到了桌子上。
陈铁的头顿时大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像是害怕什么。他的思绪没着没落了,他甚至这样问自己,陈铁呀,林芳肚子里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你坑自己行,可不能害她呀!对了,昨天晚上,一向温文尔雅的爱人,在林芳怀孕的事上,好像也在肚子里写了一篇言论,一劲儿说她们研究院把这事传得如何如何火爆,有些人的话明显是冲她来的,什么意思嘛。老陈你分析分析,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还是糊涂,因为思绪还是盘绕在她的肚子上,而且那思绪越往回拉越拉不动,越拉不动就越想往回拽,整个儿陷人了一个怪圈里。
陈经理,我可怎么办呀?林芳的脸上,一扫往日的风韵,那气色像个在绝境里等死的女人。
他思忖道,要不这样吧,你去北京再查查。
林芳像是看见了一丝曙光,眼睛里亮了一下。
一阵电话铃声,暂时使他的思绪从那个怪圈里拔出来。他接起电话,愣了一下,但马上说,嗯,是我是我。说到这,本能地瞥了一眼林芳,脸上的肌肉绷起来。
我……他又瞥了一眼林芳,嘴里吞吞吐吐地往外蹦字。
我这也正上火呢。老人家,您千万别着急,我陈铁会给您一个满意的交待。
结束通话,他有气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林芳猜到了他刚才接了谁的电话,老爷子肯定是在千呼万呼自己不得回音后,才把电话打到他这儿。
此时她把自己的痛苦淡化了,他的脸色让她感到了内疚,而且这内疚居然使她快要垮下去的身子获得了挺起来的力量。她呼出一口长气说,陈经理,对不起,我的事我能办好。折腾了好几天,林芳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跟谁较真呀,搞得满城风雨的,傻不傻呀?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怀上了,那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拿掉嘛!这个念头刚生成,她就轻松起来,并且觉得自己挺神的,在没有文字记载、也不可能有读者的前提下,进了一次吉尼斯世界纪录(她相信如果什么机构或组织,确实能证明自己是地球上首例在没有跟任何异性发生性行为的前提下就怀孕了)。哟,差点忘了,还得补上一条,就是绝非人工授精!说明这一点很重要。
思路一变,人就由悲转喜了。林芳在以梦境为依托的幻想中,把自己怂恿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