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终点。归宿。
季香被身后一股要死要活的人拥出站口。
“您来份北京游览图?”一个驼背老头,操一口地道的北京话问季香。
季香吁了一日长气,眨眨沉重酸涩的眼皮,说:“不要!”
老头怔了一阵儿,一甩头,悻悻地去纠缠别人去了。
季香提起地上的皮箱。
远处,停车场的铁栅栏上,靠着一个手拎摩托车安全帽的家伙,死瘦的身子上套着黑色皮衣皮裤,活像个被淘汰的盖世太保。这家伙死黄鱼般的眼珠子盯着季香,怕有许久了。
季香饶有兴趣地望他一眼,纤细的手指肚在嫩红的唇上一抹。
那家伙终于朝季香挥挥手。
季香一步三颇地走过去,那架式像个时装模特,肩、腹、胯的动感既不**也不做作,让人心里火烧火燎又无可奈何。她这股子魅力勾魂又不负责。
“小姐,钱包丢了?”那家伙充作很内行的样子说。
既然是逗闷子,何不潇洒到家?季香四下望望,掏出手帕,沽沽额头,随便而又有分量地问一声:“你们老大怎么没来?”
这一手,鬼想得到。那家伙一惊,身后的铁栅栏晃了一阵子,目光虚虚,脸绷得像一块生铁,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了。
“嗯?”季香拖了一个长长的鼻音。
“你……”那家伙借了。
季香脸一沉,从兜里掏出蓝皮学生证,将无字的一面冲向那家伙的眼晴,说:“国际刑警。”
那家伙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奋不顾身地跃过铁栅栏,一溜烟地钻进车群,转眼间踪影皆无。
季香得意地笑了。
在1路公共汽车上,季香栽了,事后再想起那件事,她就丧气。
车上人多,玩了命的挤。
季香就觉得有只手像虫子一样爬进了她的裤兜里。她登着眉,眼角余光向周围一扫,就找到了“干活”的人。她一侧头,压低了声音,冲一个造型挺迷人的耳朵说:“嘿,哥们儿,就有点卫生纸。”
那个耳朵一动。
车门开了,那个耳朵一闪,一张小白脸塞满了季香的视野。
“宝贝,免费赠送。”小白脸蓦地在季香光润的脸上吻了一下,就灵巧地蹿下车,一阵讥笑,像个疯子。
车开动以后,季香看见小白脸冲她做了几下鬼脸,尔后双手在腿档前做了个庸俗的动作。
季香伸手往裤兜里一摸,便摸出一个软滑的东西,拿起一看,竟是他妈的**,这个窝火哟!
“丫挺的!”季香恨恨在心里骂一句。
季香的母亲是个建筑公司的工程师,去过坦桑尼亚,现已退休在家哄孩子。季香的父亲是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有几篇学术论文在国际上叫得挺响,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季香有两个哥哥。大哥那年到东北一个小屯子里插队,后来娶了个会在炕上盘腿抽烟的姑娘,于是在一个荒凉音晃里永远落了户。她二哥运气不错,在北京一个外贸单位开丰田小轿车,娶了一个站柜台的北京姑娘。二哥二嫂还有他们的儿子跟父母住一起,大大小小的吃喝穿戴几乎被两个老人包了,二嫂在干攒钱,为以后自己有房子另开灶火积存经济实力。
季香回来了,一家人的脸上没有什么疙疙瘩瘩的别扭劲,一番亲热倒弄出一点节日的喜庆来。
二嫂高贵的手脚居然也肯在厨房里熏烟沽雾,至今还挺苗条的腰上系了一个蓝地白碎花围裙,朱砂红的衬衣袖给得老高,忙得不亦乐乎。
8个莱,一道铆鱼汤。
季香感到饿了,肚子里咕咕叫起来。
二哥还没回来,二嫂以时代的主人口吻说:“不等他了,开饭。”
季香给爸爸、妈妈和二嫂分别满上了白葡萄酒,钠呐地说:“二嫂,辛苦你了。”
“嘿,瞧您说的,这不都是自家人嘛。”二嫂抖着手中的筷子说:“这4年大学,把香香上温柔哄。”
“那就先吃吧。”母亲激动得语调都变了。
父亲没言语,挺深沉地膘了女儿一眼。季香顺顺嘴,不自在地把小手插进大腿缝里。不知为什么,从懂事到现在,季香就怕爸爸那种目光,这目光包含的东西太多了,她无法想象到边缘, 她从那目光里透彻地体悟到了压抑、窒息和绝望的滋味。
“香香,该告诉爸爸妈妈你未来的工作单位了。”二嫂从嘴里吐出一块鸡骨头。
母亲用惶惶的目光看她。
父亲小呷一口酒,给女儿送来一个慈祥镇定的微笑。
季香咬住筷子头,脸色蜡黄,她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这顿饭的味道就会又酸又苦。关于这个问题,她在火车上反复想了上百甚至上千遍。哼,有什么了不起,这是我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大不了我去流浪。是的,那会儿她心理负担并不重,她的个性和自信保持了她的心理平衡。可现在,面对亲人,她在火车上那种无与伦比的自信霎时化为乌有了,她感到心慌,嗓子眼儿里发紧,她想自己是一个专门惹父母操心和生气的坏女孩,做任何事都不顾及家里人的情绪,自己总是把无穷无尽的苦恼和困惑带进这个家。
“香香……”母亲凭女人的直觉,隐隐感到了什么不测,沉郁的双眸惊虚虚的。
“又要搞什么恶作剧?”二嫂冲季香挤着幸福的眼睛。
季香叹口气,紧抿住双唇。
怎么说呢?
按说,季香这次是被分到南方一大城市一家合资企业,她的英语极棒,兴许是冲这去的。谁知“权力”这个魔术师专跟人开“国际玩笑”,一夜工夫,季香的名字就给悠到了大西北。正美得鱿牙咧嘴的季香,一下子傻到家了。砸了几件石青雕像后就一言不发了,呆呆的像叫人抽了筋或是吃了日本电影《追捕》中横路进二吃的什么AAS。
“流氓!”“乡下妞”高土青伤心地大叫。
“香香……”“美丽的夜色”夏芬这会儿不玩深沉了。她咬着牙,绷着被内心苦伤撕扯的鸭蛋脸。很地道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室头,科学地讲,你应该说他爸的!”四年大学生活,使高土青的幽默感和口语表达能力非往昔模样了。
“烦人,显摆什么口才。”小华冲“乡下妞”慎脸。在这个寝室里,小华是人际关系综合专家,许多问题能被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的柔静性格有一股子韧劲。可是眼下,她的综合消化能力对季香的悲剧无力可施,她在自己能量和理解女伴苦痛的极限上,深深地体悟到了做女人的艰难。人间的悲剧,为什么总是选择女人做主题呢?小华在铺边探出头,黑发顺势聋下来,把她白哲哀愁的脸遮成了一条。她抿抿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欲言又止。一个人的悲哀,另一个人是永远也无法介人的。
屋里的气氛达到了空前的压抑,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情绪里审视自己未来的命运。
住在“美丽的夜色”上铺的“纯情少女”一直没吭声,她是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四年里她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可以叫人不能忘怀的事情。她的姿色和质朴的装束为她换来了一个这年头女孩子不大容易得到的誉号“纯情少女”,她是一群又一群男生钟爱的目标,追她的男生从她人学一直到毕业,压根儿就没断过。按说,这般处境的少女,是要被搞得焦头烂额或是被缠得优忧郁郁,可她全然没有那些反应,生活得有条不紊。更奇怪的是,那无数个青睐她的男生,竟没有一人深深地诅咒她和要把她怎么样怎么样,得不到她的男人似乎觉得那种得不到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全是自己这方面的毛病,与“纯情少女”无关。这些男生依旧疼她关心她,找许许多多驴唇不对马嘴的借口给她买这买那……真叫人猜不到她用什么法子把人做到了这一步。许多姑娘都嫉妒她。就说分配吧,她凭什么就给分到了那座令人眼红和心醉的大城市里去呢。她似乎没找过什么人,也没去吵闹,而且自家老子的身影也不大,刚刚可盖住一张双人床。此时的“纯情少女”像只生病的波斯猫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咬住被头,愣愣地盯着灯管上的几只苍蝇。
季香点着一支烟,冲着墙上的镜子吐了一口浓雾……
对于季香的不幸和她的命运的最后选择,母亲先是纸上谈兵地大发了一通愤慨,继而脸上又出现因祸得福的神采,对女儿说:“不出去工作更好,外边又脏又乱,妈还不放心呢。在家跟妈做伴,妈养得起你,到时温习一下英语,妈送你出国。”
而父亲的态度是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
惟有二嫂的态度不太明朗。二嫂毕竟是外姓人,事事得先替自己打算。她万万没想到小姑子会干出这么一手,她的脑子一下乱了套了,做饭时构思的那些美丽动人外带吹捧的面子话全用不上了,心里这个窝火,可脸上依旧风平浪静。按照她最初的想法,小姑子百分之百分不回来,也就是说不可能长期在北京居崔卞来。,至于这次回京,无疑是看看二老,会会旧友,买些东西开路。是的,她对季香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人说姑嫂一层皮,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她压根儿就不关心季香的分配问题,只祈祷她不要分回北京。但是眼下的这个局面,使她心事重重。她知道小姑子嘴损,任性,不是盏省油的灯,她长期呆在家里,势必要拣三挑四,跟她作对,闹大了,会不发生争吵?可一吵起来, 自己马上就要处在被动的位置上,平日里的一些特权也会无形 中消失,从老头老太太那儿沾油水也就不那么方便了。总之,小 姑子的失业对她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二嫂找话茬儿试探季香。 “不工作也、”二嫂带带孩子。”二嫂”“刁、刁、去姥姥将了,星期六回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慌什么。”季香满不在乎地说。
“眼下找工作哪那么容易,一个坑里恨不能蹲两人。”
“二嫂,社会主义不兴饿死人。”季香说,“赶巧咱哪一天走了红运,给个老外做个填房,也不错的。”
“你呀——”
二嫂子的表情,叫季香直恶心。
季香想起了去年在家休寒假时的一桩事。
当时季香站在客厅里欣赏挂历上法国印象画派大师马奈的成名作《草地上的午餐》,忽听二嫂在训斥二哥。
“怎么着,装起丫挺来了。挣那么两个半钱,还想抽这三五,我看你是不打算过了。”
“怎么着,兴你左一件羊毛衫,右一件新潮裤,就不许我开开荤?真是的,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你少给我玩轮子。”
“他,你看你。”
“看个屁。”
“啪!”扇嘴巴子的声音。
季香火透了,破门而人,脸沉着,盯着二嫂。
“你这孩子,怎么敢打爸爸。快给爸爸揉揉。”二嫂冲怀里的儿子说。
儿子嘟着小嘴,不敢作声。
二嫂似乎嚓了二哥一眼,二哥马上像小丑一样冲儿子说:“再打爸爸,爸爸不给你买巧克力了。”
季香鄙视地甩了二哥一眼,心凉了半截,刚刚进门带的那股打抱不平的火气散尽了。她操着手,丢下一句“继续操练”就出去了……
正这么想着二哥回来了。他一见妹妹回来了,却只是傻笑不止,说不出一句圆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