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没了心情

首长秘书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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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黑了,秘书邹云还在副部长苏南的办公室里等着,苏南正在跟部长谈事。这时电话铃响了,邹云过去接起。那边一开口,他的耳朵就分辨出对方是鲁姗。邹云溜一眼门口,说:“嗯,听出来了,苏部长在部长那儿谈事呢。”鲁姗是苏南的第二任夫人,两天前她随一个访问团去了美国。邹云问:“都顺利吧?”鲁姗笑道:“还好!”邹云说:“苏部长也挺好的,你不用挂念。”鲁姗说:“你那么会心疼他,我还操什么心。哎,你也挺好吧?”邹云说:“还行。”

放下电话不久,苏南就回来了,笑呵呵说:“等烦了吧?”邹云赶紧迎上去,接过他手中的杯子,“苏部长,刚才鲁姗打电话来了,您正跟部长说事就没叫您。”苏南点点头说:“她有事吗?”邹云道:“就是给您报个平安,问问您身体。”苏南注视着眼前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想想说:“干到明年初,我就‘到站’了。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我是该安排安排你了。小邹,说说看,你现在有什么选择?”邹云神色似惊非惊,只是目光有些捧不住苏南的脸。苏南要退下来,邹云早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苏南在退之前会给他安排好退路,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他镇静了一下,看着苏南说:“苏部长,我听您安排。”苏南换了一脸笑:“你呀——”跟着站起来看了看窗外,“好了好了,这个事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小邹,东升那边,都打好招呼了吧?”邹云忙说:“苏部长,都安排好了。”苏南说:“八千万,究竟是给一局还是二局,我想让你多操点心,锻炼锻炼嘛,这是个机遇。等从东升回来,我要听听你的看法。”邹云这回没吃透苏南的意思,但他还是点点头。苏南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邹云走后,他放松了神经,疲倦的目光铺在写字台上。“东升,八千万!”他自言自语。

东升是座小城,离北京百十里路,部直属工程一局和二局的大本营就扎在那里。多年前,一局和二局本是一个局,后来被一劈两半,都是因为当时分管这个局的副部长肖承山一句话所致。当时肖承山要堆起两座“山头”,能扔到桌面上打滚的说法是局长李汉一和书记袁坤不挽手,干脆分两摊叫他们比着干吧。大家心里有数,知道他肖承山不喜欢知识分子出身的李汉一,得意穿过军装的袁坤,因为肖承山也是军人出身。分了以后,肖承山承包了一局,苏南的身影坠上了二局,一局和二局从这时便开始了窝里斗。两座山头对峙,彼此都明白打通地方关系很重要,能有效地制约对方,于是你拿房子、液化气罐亲工商税务银行,我用招工名额基建工程贴公安法院检察院的关系户,搞得谁迈步都哆哆嗦嗦,东升城的人可占了大便宜。不仅如此,在系统外竞争工程时,两个局也是你捆我,我绑你。尤其是袁坤,有一次争红了眼,竟不惜赔本去干,惹得部里怪话不少,苏南跟肖承山的关系也搞得挺僵。去年肖承山退了下来,一局移到苏南手里,开始苏南有心再把两个局合二为一,但始终没有下手,原因是肖承 山退下来后没闲着,三天两头往东升跑。今年一开春,肖承山犯心肌梗塞去了,部长在一次会后对苏南说:“老苏,一局和二局的 事,你琢磨一下,拿个方案出来。”到了真要动手时,苏南也挺犯 难,两大摊子,十几万人,动起来哪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两 套班子摆弄不顺,乱起来不好收拾,所以苏南一直在等合适的机 会。如今机会来了,这机会是苏南自己创造的。

明年准备上马的东北原油输送复线工程,总造价一亿八千万元,其中一亿的工程量,通过招标都有主了,一局和二局也投了标,但都没中。余下那八千万工程,部里准备用来搞最后一次指令性扶贫工程。几个副部长都有分管片。都惦着把八千万扔到自己的自留地上,而苏南想得到八千万的心情,却是比任何人都急。他明白凭自己手中的权力,硬把两个局捏合起来不难,但他认为那样干不聪明,况且他打算借合并来安排邹云,所以说合并必须要有一个很好的借口撑着才行,而拎着八千万到东升去就是最好的借口。于是讨要八千万的工作,会上会下他做得都很积极,部里几个主要负责人都知道他明年就要退下去,在大小会上也就不跟他硬争,苏南在会下也做了不少工作,最后还是部长一句话,苏南如愿以偿,总算把八千万捏到了自己的手中。

邹云到家后,喝了碗绿豆粥,就倒在了**。虽说这次他揣摸不透苏南在八千万上是刮风还是下雨,但有一点他似乎感觉到了,那便是苏南有可能把自己放到东升去,他那会儿在办公室里说的一番话,就是给自己的一个暗示。邹云翻翻身,把两只手垫到头下。他自问:去东升后,将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自己一个正处级秘书,能顶替李汉一还是袁坤?正想着他爱人小莹在客厅里接了一个电话,小莹放下电话走进卧室说:“小兰打来的,她后天到京。”小兰是邹云的小姨子,刚刚离婚。邹云坐起来,搓把脸,摇摇头说:“我要是不走,到时跟你一块去接她。”小莹点点头。又有电话来,邹云去接,是袁坤打来的,询问苏南明天的日程有没有变动,邹云说没有。袁坤说:“我这头都准备好了。”邹云想想说:“袁局长,苏部长明天下去,也就是转转,不会拍什么板,你得沉住气。”袁坤笑道:“八千万有你老弟托着,我就已经有了四千万的底。”邹云打哈哈说:“我要是苏部长,八千万都给你。”袁坤又道:“苏部长能住我这里吗?”邹云反问一句:“你说呢?”袁坤笑起来:“不过明天中午,我要露一手。对了,明早你们几点出发?噢,八点钟,好好好,再见!”

邹云跟袁坤的特殊关系,是从那年在田城家被当地老乡拦截发展起来的。那次邹云代表苏南去慰间袁坤的一线职工,车在离宿营地老远的地方,被一群怒气冲冲的老乡拦住,大嚷他们的鱼塘被破坏了,少赔不行,口口声声让车上官大的人下来说话。当时邹云脸色紧张,因为老乡手里都**铁锹镐头什么的。袁坤递来一个眼神安慰他,对围上来的老乡说我官大,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谈,只是这车你们不能扣留,车上装着抢救危险病人的药品,得马上走。趁老乡们犯愣这工夫,袁坤一扭头说:“我说邹大夫,不赶紧去抢救病人还等什么?”邹云犹豫,袁坤又道:“我在这跟农民兄弟聊聊还会有事?快走吧没事。”司机暗中神神邹云,叫他上车。关上车门司机说:“邹秘书,咱们得赶紧回去喊人,把大推土机弄来几台才能镇住这些人。”待一个小队的人把袁坤抢回来时,袁坤成了泥人,小队长骂骂咧咧说袁局长被狗东西们推到水渠里去了。袁坤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邹云一问才知是被一个老太太抓的,邹云很过意不去。当晚杀到县里喝压惊酒,邹云成了县里一伙人围攻的对象。袁坤豁出去了,邹云的酒全部代劳,拼得县里的人都成了大舌头。回来的路上,袁坤坚持不住了,下车靠住一棵老杨树哇哇大吐,苦胆汁都吐出来了,邹云一边给他捶背一边想:袁坤这么做不论图什么,都让自己感 动。同样,通过后来的交往,袁坤也很看得起邹云。去年“十· 一”,袁坤差人给邹云送去一桶甲鱼,那意思很明显,是想通过邹 云的手,感受一点苏南的温暖。转天,袁坤接到离任副部长肖承 山老伴打来的电话,说老肖这次住院是治小病,叫你挂念不说,还让邹秘书送来六只大甲鱼,袁局长你对老肖是真有感情呀,怪不得他那会儿老提你的名字。袁坤当时不知道老领导住院,更没料到邹云会这么做,尤其是事后,邹云压根儿就没跟袁坤提起过替他送人情的事。袁坤想邹云是个有心人,交情一到位,一些事就容易办到家了。袁坤前前后后替邹云安排了十几个关系户,也提了一些他关照过的人。而邹云也没少在苏南面前替袁坤吹热风,袁坤两次出国考察,邹云都帮了大忙,另外邹云还利用各种关系,帮袁坤揽点塞牙缝的工程。

八月的清晨,阳光一开跑,就散出了热气。

乌亮的奥迪驶出京城,盘上高速公路,箭一样射向东升。他去接苏南时,苏南看看左右间邹云:“犯车瘾了?”邹云替他打开后车门:“苏部长,您请上车!”上车后苏南问:“你在驾校学了几个月?”“满期。”邹云给苏南当贴身秘书前,就在大桥驾校里拿到了驾驶执照,以后他就经常给司机放假。“别走神!”今天坐邹云开的车,苏南似乎有点担心。邹云回了一句很微妙的话:“老人家,我敢拿您开玩笑嘛!”苏南欠欠身子,回味着他这句话,心情一下爽朗起来:“走吧!”

邹云的车子开得很稳,苏南感觉很舒服。不经意间,苏南发现邹云的黑发里藏了几根白发,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奥迪轻轻摇了一下,邹云超过一辆本田。苏南瞥一眼车窗外,心想把邹云安排到东升,也算是对邹云的爱护和重用了。苏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额上的抬头纹,从秋野里缩回目光,沉浸在往事之中。他对邹云感兴趣时,邹云还仅仅是个一般的秘书。那年邹云被评为部机关优秀秘书,在他的事迹材料中,千支笔芯这一细节被人津津乐道。邹云在一年内使用了几千支旧圆珠笔芯’,他用这些废物串编了一个两层厚的椅垫,一时传为佳话。那天苏南路过邹云办公室时,见一屋子人正在喊喊喳喳,就走了进·去。看过笔芯椅垫后,苏南说:“嗯,不错。”邹云的名字,就从这时候印在了苏南的脑海里。至于说他对邹云由好感到喜欢,则是因为一桩不起眼的小事。一次苏南要到坑西工程局视察,贴身秘书因拉肚子不能离京,办公厅主任来征求苏南的意见,问能否找个秘书临时顶一下。苏南想想说:“那个小邹在家吧?”就这么着,邹云成了苏南此行的贴身秘书。在坑西视察期间,苏南在一个二级单位的会议室里,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烟灰缸。会议室的墙壁上有“损坏公物照价赔偿”的字样,但苏南没注意到。返京后的某一天,苏南无意中在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烟灰缸的故事》的文章,文章中讲的那烟灰缸,正是自己在坑西打碎的那一个。文章署名金蓓蓓。事后苏南一了解,方知邹云在离开坑西前,说服了死活不肯收赔偿款的领导,替自己交了一个烟灰缸的钱。那位被说服的领导很感动,请来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记者写了这篇文章。这以后不久,苏南的贴身秘书提升了,邹云顺理成章跳进了这个空坑。在脚印踩脚印的日子里,邹云善解人意的能力,令苏南都不敢相信他还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一辆银灰色新款奔驰追上来,飘飞似的超过奥迪。邹云活动了一下脖子,心想到东升后,得叫龚馄给做做按摩9邹云心里明白,苏南会去医院的,中药浴和保健按摩他很喜欢。想到龚现,邹云就想到了许多往事,他曾在这个女人身上作过文章。那年苏南下来看病,意外与龚馄邂逅,邹云当时就站在一旁,他感觉这位身段修长的女人,比自己大不到哪儿去。龚混告诉苏南,她是半年前从原水调过来的。那天回病房后,苏南情绪不错,跟邹云说他是十几年前在原水大会战指挥部认识的龚琅,那时的 她还是个毛丫头,整天在医疗队里叽叽喳喳。再往下,苏南讲了一大堆有关龚现的笑话。这以后苏南再见龚馄时,龚馄当上了副主任,负责干部住院部这一摊工作。龚现对苏南和邹云表示感谢,那一刻苏南看着邹云,心里有数了,风趣地说:“小龚,部里要是评选十佳伯乐,我想你一定能投小邹一票。”

苏南这一生,走得也是坎坎坷坷,尤其是前年那场大火,险些把他一生的荣誉烧光。东港油库是苏南的安全责任承包点,前年七月里的一天,油库东4罐遭雷击起火,伤亡数十人,有关部门派下了联合调查小组。事故起因的说法很不统一,有说天灾无奈,有讲主要领导安全意识淡薄是发生这场大火的主要原因。苏南没坚持住,进了东升职工医院。他很内疚,他在病**等待组织对他做出处理。这时节部里有了传闻,讲上头可能要把苏南挪出京城,去一个边远省份的一家亏损大企业挂闲职。就在苏南无力回天的时候,邹云把一份《东港油库事故调查分析报告》及时送到有关部门。苏南对这场大火责任的担待面一下子被“报告”缩窄了,命运出现转机。邹云为这份五万余字有理有据的鉴定分析报告,花费了大量心血。他先是在事故现场搞第一手资料,先后跑了气象局、矿山机械局,以及有关的研究所、设计院、金属设备检测中心、地质勘察大队等单位,千方百计搜集各种数据,然后在油库又走访了二十余人。记得他驾车返京那天,是一个雨夜,进京后邹云又开始了新一轮串跑,什么校友熟人老关系,能用上的人他都用上了,最后请出多位资深的专家学者,用科学眼光透视起火原因,最终讨到了“进口避雷针设计安全系数不符现场地势陡度是造成东港油库失火主要原因”的科学鉴定不说,还牵出了一桩降低进口设备质量标准、收取外方公司贿赂的大要案。邹云去东升接苏南出院那天,苏南让病房里的局长、处长、院长们先出病房,他要用官场上敏感的礼仪告诉那些人他对邹云的“隆重”谢意。出病房时,苏南还有意让邹云走在他前面。

奥迪弯下高速公路,驶出收费站,邹云一眼认出停在前面路口的奥迪,是袁坤的专车。邹云心说袁坤搞什么名堂,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要露一手,看来他这一手还挺神秘。

“苏部长,咱们去……”邹云话到半截打住。苏南接上话:“这回不住一局也不住二局,直接去医院。这几天不舒服,我要查查。”邹云点点头,打方向时瞄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奥迪。

车子进了城,眨眼间就开到了职工医院门口。这时从门卫室小窗口拱出一颗头来,大概看清了是北京的车,才没问什么就打开了电动铁门,邹云按下喇叭,点着油门开进去。医院在东升的地位比较特殊,不属一局管理,也不在二局的幌子下,支着副局级的牌子,直接听部里吃喝。

李院长一见是苏南,有些吃惊,他吃不准苏南突然赶来是检查工作还是来看病。等听了苏南的几句话后,李院长紧忙招呼人去收拾203病房。203病房是双套式病房,里外两间,外加一个宽敞的会客厅,装修得很讲究,空调冰箱彩电也一应俱全。203病房可以说是苏南的专用病房,平时他不来住,那把锁是不打开的。邹云把苏南送进病房后,找了个空儿来到一楼,掏出手机打通袁坤的手机。邹云说:“袁局长,我们到了。”袁坤道:“我知道你们到了,在医院呢。”邹云出了楼:“下回再跟踪,你最好换辆车。”袁坤嘿嘿笑道:“露马脚了?”邹云说:“什么行动?”袁坤道:“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想搞点声势给李局长看看,中午我请魏市长出面给苏部长接风洗尘,你看行吗?”邹云不好表态,问:“通知李局长了吗?”袁坤说:“我这就跟他联系。”

接过袁坤的邀请电话,李汉一点了一支烟,坐在转椅上若有 所思地抽着。他想:魏市长请客,说白了还不是魏市长用面子搭 台,袁坤用钞票唱戏!他没把袁坤这一手放在眼里,因为一顿饭在八千万上留不下什么痕迹,此时此刻叫他费心的是苏南这次下来,究竟要走几步棋?苏南一猛子扎进医院,无非是向自己和袁坤表明,此行东升,他在八千万上保持中立态度。他弹弹烟灰,心思在八千万上悠悠打转。

至于说八千万这块肥肉,自己能否咬上口,他还不敢给二局打保票,但他相信自己获胜的面会比袁坤大。首先从能力上说,自己被苏南领导多年了,他摸自己的底。再讲自己跟苏南在感情上的温度,他袁坤也没法比,自己早在数年前,就为苏南“献过身”。那时苏南还是部工程审计局局长,而李汉一也仅仅是个处级干部。那是个夏季,苏南在东升听完工作汇报后,由李汉一一干人陪着去河南工地现场办公,结果车走到半路一个小镇上抛了锚。时值日落,一行人不得不在小镇上过夜。小镇不繁华,他们下榻的小旅店,昏暗潮湿,摆放两张木板床的双人间,就算是上等客房了,李汉一跟苏南住在一起。店里没有蚊帐,发给的劣质蚊香又点不得,因为苏南闻那味过敏。躺下后身子刚悟热床板,苏南就被蚊子叮起来了,拉灯下床,畴畴啪啪拍打蚊子。李汉一也遭了叮咬,一条腿挠红了大半截。“也咬你了吧?”苏南问。李汉一一骨碌下了床,挥着枕巾边扇边说:“咬了。”打完一圈两人躺下,李汉一在黑暗中说:“苏局长,您裹上单子,等睡着就没事了。”许是后半夜,苏南开灯下床小解,迷迷糊糊中看见李汉一挺尸一样疹人,待走到近前才看清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花裤权,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粘着许多鸟屎似的小黑点。苏南眨眨眼,盯看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些鸟屎似的小黑点,原来是吸饱了血徽得再动的蚊子。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吸饱了血的蚊子,依然没有飞出苏南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