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法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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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里,袁书博突然迷恋上了捉刀螂养刀螂。每天清晨,他踏着霜露,跑到附近的山上。秋露浓重,漫山遍野,凝结在草丛里和枝叶上,无处不在,回到学校时脚上身上都湿媲渡冰冰凉的。深秋的刀螂很肥硕,也很墉懒,多是拖着大肚皮的雌性,爬动起来不再敏捷,拒捕时扬起的刀锯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虽耀武扬威但已没了厮杀的能力。甚至那翅膀也成了徒有其名的样子货,只有故意将它扬到半空中,那翅膀才张扯开,起的作用不过是降落伞,不至让那肥硕的身体落地时摔得那么沉重。也不是手到擒来,这个秋天,山野里的刀螂太少了,挥着棍子在树棵里拨来拨去,好半天也难发现一二。刀螂突然变成了能换成票子的宝贝,村民们老少咸动,男女出击,都快擒尽捉绝,成为珍稀动物了。好不容易捉到一只,袁书博一边往牛皮纸大封筒装,一边得意地骂,有能耐你变成老鼠,斩不尽杀不绝,跟万物之灵抗衡到底呀!上课前,袁书博跑回来,将封筒里的刀螂丢进早备在宿舍的饲养箱里,有时忙得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傍晚下课后,他又跑到山上去,一些住校的学生跟在后面,捉了刀螂交给他。而以前,上晚自习前的这段时间,他常是辅导学生的。老师们有了议论,校长亲自找他谈话,说袁老师,这不大好吧?袁书博笑嘻嘻地说,怎么不好了?我没耽误上课吧?校长说,县里的中小学老师工资不高,但你情况特殊,又独身,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袁书博说,我自己能解决,何必麻烦领导,再说,这还锻炼身体呢。校长沉吟有顷,说,可让学生替你捉刀螂,这就影响他们的学习了。局领导对此很失望。袁书博脸红了,说,这个批评我接受,往后凡是学生捉来的,我绝不收,这行吧?

蛙螂陆续甩籽了,一沱又一沱,橄圆型的,勃稠稠的豁在箱子里的各个角落。排过卵的蝗螂不再吃喝,很快蔫蔫死去。虽然主人提供了足够的食物,有青菜叶,还有肉丁和煮熟捏碎的蛋黄蛋青,那些活着的蛙螂竟仍把同类的尸体作为首选,自残骨肉。袁书博用文具刀将那些膛螂籽刮下来,装进大封筒,利用星期天,骑车奔了孟令煊的公司。当然,他怀里也揣了一万元钱,前有车,后有辙,不交钱人家岂会跟你签合同?

生物药剂公司变成了农贸市场,挤挤插插,一片喧嚣。楼门外,停着面包车,也停着大大小小三个轮子的农用卡车,看车牌,可知还有来自邻县的。畜力车也成景观,马拉的,骡拽的,老牛拖的,惹人烦的是那些毛驴子们,碰到一起就嘎儿呼地仰着脖子大叫,也不知是表示亲热,还是表示愤怒。进了楼门,便见人们排成了两队,都是签了合同来交刀螂籽的。工作人员在走廊的东西两侧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架着天平,那种东西很让乡民们感到新奇,连秤盘子都是高科技,一厘一毫错不得。工作人员先验过合同,又称出交上的五十克蛙螂籽,再在合同副页上做过记录,便付出一叠或薄或厚的百元票子。果然如伶晓玲所言,第一次来交货的,接到手的是三千,此后的便是一千。有人问,刀螂甩籽又不是女人来例假,等的都是秋后这一茬,我带来有半斤多呢,一次交了行不行?答,你还是下月再来吧,咱们按合同办,一次只收一两,多的你带回家存着。问,一月交一两,到明年开春最多也只能交半斤,天暖了,我家存的还不都变成小刀螂?答,教你个最简便的办法,放进冰箱冷冻室,十年它也变不成小刀螂。再问,我家养的刀螂多,收的刀螂籽也多,一次交二两行不行?答,那你上楼,再去签合同,你签多少份我们都欢迎。我们只认合同不认人。不管人们遭遇了怎样的拒绝,但接钱后都很兴奋,一个个满面红光双目炯炯,果然有人从怀里掏出更厚的票子,转身又奔楼上去。

袁书博也得去楼上,他还没签合同呢。楼上的人也不少,排成的队伍从财务室甩出来,就像一条长长的尾巴。人们兴奋着,或笑语喧哗,或悄声低语,不论男女,说的都是跟刀螂有关的事。孟老板讲信誉守合同,说一是一,指哪儿打哪儿,人家真是见了货就付钱,一年翻番的美事哪去找?最难过的就是今秋这一关,过了这一关就什么都不怕了,从成堆的刀螂籽中选出几陀大的,就好像家里养着老抱子,又备着现成的鸡蛋,哪还愁没有一群又一群的小鸡患钻出蛋壳壳?站在人群里,听着人们的这些议论,袁书博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杂文,好像是《一个鸡蛋的家当》,邓拓写的吧,说一个人手里有了一颗鸡蛋,就开始幻想发家致富,一个蛋可变一只鸡,一只鸡可变一群鸡,一群鸡可变成一头牛,一头牛又变成了一群牛……但是,如果手里的那颗鸡蛋突然掉在地上,叭叽一声摔碎了呢?

排到袁书博已近了中午。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年轻女会计仔仔细细地看了袁书博的身份证,又认真端详了站在面前的签约者,脸上闪出了惊讶:

“您是省城的?专程赶来的吗?”

“我是县一高中的老师,大学毕业后来县里支教。身份证是以前办的,如果一定需要本县的证明,我还带着工作证。”袁书博应着,将工作证也呈了上去。

“不用,不用,有身份证就行了。”女会计俏丽的脸庞红了红,忙着在合同书上记下身份证号码,写时又问,“当老师多好,还来挣这份辛苦钱呀?”

袁书博笑了:“这年月,谁怕钱咬手?何况空落两手粉笔灰的穷书生,多了一份职业也不错嘛。”

一切都很顺畅。有了合同在手,再返身楼下,交上一两刀螂籽,袁书博手里立刻有了三千元的回头钱。星期一,袁书博打发班级的生活委员买了一大堆糖果和小食品,晚自习前,散丢到学生们的课桌上。有淘气的学生问,老师,是不是喜糖呀?咋不把漂亮的师娘带来让我们认识认识?待学生们笑过,袁书博说,这是我用卖刀螂籽挣来的钱买的,师生联谊,有福同享,喜糖嘛,请大家耐心等待,面包会有的,喜糖也一定会有的。大家便一起再欢声大笑。

一月过去,已是初冬,万木萧杀的时节。当袁书博再去交刀螂籽的时候,那个办合同的女会计从楼上跑了下来说,袁老师请留步,我们总经理想跟您谈谈,可以吗?

袁书博随女会计上楼,坐在了孟总面前。与几月前站在捐助会场远远一望时相比,孟令煊神色淡定,面容红润,似乎丰腆了一些。女会计将精致的茶杯放到袁书博面前,就退到了孟令煊的身后。

孟令渲说:“对不起,我忘了介绍,她是我女儿,财经大学的毕业生,我留下她帮助打理公司的业务。上个月袁老师来公司签合同,您一走,她就把情况说给我了,我真诚地感谢袁老师对本公司的支持。”

袁书博客气地说:“谈不上支持。我感谢孟总给我指了一条聊解贫寒奔小康的第二职业之路。”

孟令煊说:“我后来也了解到一些袁老师的情况。袁老师读书时是高材生,到了县一高中后更是精英新锐,在短短的两年时间之内,就为我们县培养出了第一位考进北大的学生。您既说到第二职业,我也想说说我的者望,如果不合适,那只当我没说,咱们还可交交朋友。”

袁书博在心里发笑,她又念了白字,本来是“奢望”,却说成了“者望”。文化水本来喝的就不多,为什么非要装腔作势扮斯文儒雅呢。袁书博说:“孟总别客气,我年轻,您有什么指教,我洗耳恭听。”

孟令暄说:“为了公司的长远发展,我想学一学古时候的刘备,三顾茅庐,请袁老师屈尊,我们之间是不是可以有进一步的深层次合作?”

袁书博眨眨眼,旋即就笑了:“我手里积攒的,也就是一万元钱,都拿出来了,若按游戏规则办,那只能等我再攒足一万元钱,才能跟孟总签订第二份合同了。”

孟令煊和女儿都笑了,孟总笑得矜持,女会计则紧捂了嘴巴,还微微弯了腰。孟令暄说:“如果是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单独请袁老师来谈了。我的意向有两个,先谈出来,希望你任选其一。第一,本公司想聘请袁老师做我们的形象大使,您继续在学校教书,但我们却要将您的情况在一些必要的企业宣传中介绍出去,您每月至少要参加一至两次我们公司的宣传活动,公司付您的酬金是每月两千元。第二个,您干脆喊哩嘎嚓,快刀切豆腐(乡下人,露馅了),来我们公司当副总经理,月薪一万,这是基础工资,年底参加分红,按眼下公司的运行情况估计,分红收人不会少于工资,就是翻番也大有可能。”

袁书博怔了怔:“这太出我的意外了。那我还可以在学校教书吗?”

孟令暄微笑着摇头:“一月收入超过你在学校时的一年,这你还要犹豫吗?发展是硬道理,那么生存就是钢道理,合金钢道理,更硬更韧,坚不可摧。这需要你下决心,或者辞职,或者暂办停薪留职,眼下的政策很宽松,这应该不成为问题。离开学校后,你就住到我的这幢小楼里来,我派人给你收拾出一个房间。伙食嘛,你去街对面的饭店,那家店小是小点,但还干净,饭菜的品种肯定比你们学校食堂多,厨艺也不错。不管吃什么,月底都由我结账。还有什么要求,您别客气,都可以提出来。”

女会计插了一句:“不愿吃饭店也行,我妈可以请个厨师,专门给你做。”

袁书博犹豫着说:“可我……从来没做过公司的工作,更别说当副总经理了。我怕,,……辜负了孟总的希望。”

孟令煊又笑,笑得很亲切:“办公司有什么呢?还会比你读研究生难吗?还会比把乡下丫头培养进北大难吗?有你的这颗脑袋瓜子在,那只是一日生,两日熟的事。”

女会计娇慎地责怪:“妈,那叫高智商。听你这么说,好像想要摘下谁的脑袋似的。”

几人都笑,很融洽。

女会计又说:“其实,只要袁老师往这楼里一坐,任务就完成一半了。有什么难办的事,不是还有我妈妈吗?”

孟令煊摆摆手,示意女儿不要再插嘴:“让袁老师好好考虑考虑,我们有时间,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