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工局下属的几家企业开始招工了。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程吉喜,他马上想到了在道班上打临工的陈程和吃闲饭的陈伦。立即思考,怎样让这两个娃儿参加工作进厂。
他很快行动起来,和城关镇革委会一把手密谈了几次,请对方到家里吃饭,把经济困难大大诉说了一番。
陈程已年满十七岁,有参工资格,而且他还读过初中,到轻工局下属厂工作,应该没有问题。
关键是陈伦。他虽然已一米七四,但毕竟只有十四岁。没有哪家工强厂愿意招收一个未成年人。
可是,让这个饭量极大,怎么吃也长不胖的家伙成天呆在家,总感到心里不舒服。程吉喜反复思忖,无论如何,也得想法让陈伦走出家门,到工厂去挣钱。
最后,他和镇革委一把手商定,到派出所把陈伦出生年月改了,由十四岁改为十六岁,把他名正言顺招进厂。
陈程从道班回城后,告诉了陈伦即将进厂的消息,高兴得陈伦在楼板上来了个漂亮的前手翻:“老天爷开眼了,我终于可以到厂里上班,不再当这受气不讨好的小保姆了!我,我一定要好好工作……”
很快,招工通知下发到了各街道,接到通知的人,被要求在当天晚上八点钟到城关镇开会。
会议由城关镇一个姓丁的老同志牵头,各厂负责招工的同志都参加了。
会上由丁同志宣布各厂新招工人名单。
陈程被招收到木器厂,陈伦被招到了农机厂。
会议很快结束了。人们一窝蜂朝门外涌去。
大部分人都出了会议室,陈伦正往大门走去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打斗声。下意识回头一看,幸福街小学隔壁一个叫邱四的小个子,正被搬运社造反司令的儿子何洪成按在地上痛揍。
没有过多思想,他飞扑上去,抓着何洪成挥舞着的拳头:“算了嘛,这么大一个人,打那么小一个,也不好意思吧。”
个子足有一米七八的何洪成,仗着爸爸的势力和一身蛮力横不讲理,是北门一带出了名的天棒。
从来没有人敢和他对着干,更没人敢和他动手较量。在北门几条街,何洪成比起西门的赖金彪更不可一世。
可偏偏今天,他在教训手下的喽罗时,竟有人出面制止。
不及看清抓他拳头的人,也没想知道这个胆大包天的人是谁。何洪成丢下躺在地上的邱四,跳起身一拳向陈伦打去。
陈伦退后一步,息事宁人的解释道:“我没想和你打架,也不想帮邱四,只是劝你不要在这里打架而已。”
语音未落,一拳击空的何洪成,第二拳又朝他的面门击来,如果这拳让他击中,保证口鼻流血。
陈伦再次退避开,有些生气:“你充什么霸王?要不是看到在这地方打架影响不好,未必我还怕了你?”
“不怕就莫要躲,有本事就使出来。你他妈劳改犯的儿子,老子今天弄不死你就不姓何!何洪成气焰极其的名嚣张!再次挥舞着拳头扑了上来。
已经退到了墙边的陈伦,再没有了退路。
何洪成骂他是劳改犯的儿子,已经激怒了他骨子里的野性。
何洪成第三拳刚刚挥出,陈伦瘦瘦的身子已轻闪到了他左边,没等他收回拳头,已被重重一脚踢在了下巴上。
这一脚踢得够狠,当即把一米八的大个子踢懵了。他刚来得及“啊!”一声叫出口,又一脚,重重踹在了胸口上。
眼前闪烁着金星,屋子在旋转,胸口发堵,胃里剧烈翻腾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只听“哇!”一声,何洪成晚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同时,周身骨头全都散架了一般,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努力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费了全身力气,却怎么也爬不起来,不由自主两眼一闭,张开大嘴哭了起来:“狗日劳改犯的儿子,太黑心了嘛,把老子胸口踢痛惨了都站不起来了!你今天不把我打死在这里,你就不是人。你以为你打赢了?等一会我爸爸不把你全家人打惨,老子就不姓何!”
陈伦用脚尖挑着他的下巴:“你妈的个X!你敢再说一声劳改犯的儿子,老子今天把你眼睛踢爆!”
抬头看着陈伦那扭曲着的面孔,两只似要喷出火的眼睛,趴在地上的何洪成心虚了,赶紧闭着眼睛哭泣,再也不敢出声骂人。
陈伦冷哼一声,收回脚转身朝门外走了。
回到家不到半小时,搬运社造反司令部的二十多号人,聚集在幸福街三十八号,叫陈伦出来讲理。
那天恰好程吉喜也在家,听着外面的喧嚣声,便走了出去看热闹。
刚走到大门口,有人就认出了他,还算客气的大声叫道:“陈师傅,你那个叫陈伦的小崽儿,今天把何司令儿子打惨了,现在请你把他交出来!”
有和程吉喜熟识的人好言相劝道:“都住一条街的邻居,小娃儿不懂事打了架,大人应该讲道理,没必要把事情闹大。”
也有人插话道:“小娃儿打架,最多也伤到点皮毛,不会伤筋动骨,这年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一点。”
几个搬运公司的铁杆天棒不依了,对着人群怒吼道:“少他妈的在这里多事,这家娃儿打了我们何司令的少爷,今天不把人交出来。那对不起,我们只好找他家大人出气。”
更有人举着手里的扁担叫道:“说那么多干球!他再不交人,打进去把那崽儿抓出来就行了!”
程吉喜虽然并不愿帮陈伦,但也不能容忍被人打上门来闹事。长年累月在外奔波的他,见惯了社会上那一套,加上这条街上和他关系好的人不少。更何况,他徒弟、省运司造反司令部一号人物的家,离这里不过十多米远。
当下并不惊慌,皮笑肉不笑拱手向搬运社的人问道:“请问,你们到这里来要求交人,是何司令的意思,还是你们打抱不平?是你们组织行动,还是你们个人行为?”
“管他妈的什么行为,你今天交不交人?”
“不交人就给我打!”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挥舞着手中的扁担:“搬运社工人不是好欺负的!”
“打!”
“兄弟们!再过三分钟,姓陈的不交人,给我往里冲!”一个穿着中山服的男人,看一眼腕上的手表,郑重其事发出指令。
“不用三分钟,老子现在就来了!”随着一声怒吼叫,同样手持一根扁担的陈伦,从门里稳稳走了出来。
他把程吉喜往身后一拨,挺胸面对街上一大群人:“你们这么大一群人,手持扁担跑到我家门口挑衅,就是为了向我这个小娃娃宣战,也不怕人家笑话?”
“如果你们是为何洪成打架,有本事一个一个上,尽管冲我来,我今天奉陪到底。如果你们要一起上,老子今天也不虚,随便你们做啥子!”说完,身子一侧摆了个左弓步,把手里的扁担一横护在胸前,冷冷注视一大群大男人。
听了陈伦的一番话,看他丝毫不惊的架式,二十几号大男人竟然立时哑了,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那个穿中山装发号施令的人,张了几次嘴想要说什么,可看了看周围的人,却不知说什么好。便扭过身朝何洪成家的方向望去,二十几个听其命令的人,见他没了语言朝何家望去,也跟着朝何家方向看去。
有几个一向和程吉喜关系好的人,早就混在人群中准备见机行事,此时见搬运社的人没了主张,便向陈伦问道:“小陈,你和何司令家崽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大家评评理!”
“对头!把事情经过摆出来,让大家听听。”人群里有人附合。
“既然大家要我说,那我就把刚才发生的事情摆给你们听。”陈伦高度警惕保持着防备姿势,目不斜视的将打架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哦!原来小陈是为邱四娃打抱不平!”
“什么抱不平?他只不过是去劝架而已!”
“有那样劝架的?把何司令儿子踢倒在地上都爬不起来了。”
“这狗日娃儿看不出来,下手那么凶?”
“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他现在当然要为自己狡辩!事实是他打了何司令的儿子,必须要让他血债血还!”
“你们闹个锤子!把邱四娃叫来问一下,看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对头,把邱四娃喊来。”
很快,一身泥土的邱四缩头缩尾来到了现场。
陈伦没想到,这个随时看着都令人可怜的讨口子娃儿,面对众人询问时,不但一点不脸红矢口否认何洪成打他的事,而且竖着大指说:“何哥和我那么好的朋友关系,怎么可能打我嘛。退一万步就算他打了我,也是我们兄弟内部的事,你凭什么要插一手来帮忙?更何况,我愿意让他打,他打我,是天天都可能发生的事,你凭什么要来帮忙吗?不过,今天必须要说明的是,刚才在挨打之前,何哥没打我,就是你陈伦突然发疯,抓着何哥就打了他。今天的事情就是你惹的祸,所以你应该赔汤药钱。”
听了邱四无耻到极点的说话,陈伦恨不得一脚把这小子踢飞。
尽管,邱四娃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虽然他明显帮何洪成掩饰,但搬运社的人心里明白,陈伦并非无故生事。
那些帮陈家说话的人,听了邱四娃的表白,不约而同一阵哄笑,有人打趣道:“小陈呀,你也真是多事,人家邱四娃本来就是何洪成的一条狗,天天挨打都很正常,你去劝什么架嘛!”
邱四抹了一下鼻涕:“就是嘛,我愿意给他打,他一天不打我就不舒服!管你啥子事嘛?我说你才是个宝气。”
“哈哈哈哈!”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有人笑出了眼泪,街对面那叫黎竹春的姑娘,更是笑得按着肚子直叫:“我的妈妈!真要笑死我了。”
一向不苟言笑的程吉喜,也给逗得笑出声来。
人们的笑声和打趣声中,身高不过一米六,长头发盖住了耳朵,鹰一样的眼中透着阴冷,厚厚嘴唇紧闭,两条腿向内拐着的何司令,在几个跟班保护下,人模狗样来到了现场。
搬运社的人见司令驾到,自动分成两排直注视着他。那架式,令陈伦感到太滑稽了,觉得好像电影里国民党丘八见到当官的情景。
阴冷的眼睛,看了陈伦足有一分钟,何司令缓缓开口道:“你就是陈伦?牛振中的儿子!果然长得和你老汉一模一样。”
一旁的程吉喜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我儿子!”
陈伦声音不高不低:“你管我是哪个的儿子。明说吧,今天要想怎么了断我都奉陪到底!如果怕了你,我给全县人民当儿!”
何司令“哈哈!”一声:“你这么一个小娃儿,我堂堂造反司令、县革委常委,会和你一般计较?也太小看我了吧!”回过身,对手下的二十几号人训道:“你们也真是吃多球了,小娃儿打架,你们这些几十岁的人,跑来凑什么热闹?不明真相的人,还会说是我唆使你们来的。”
人群中有人不冷不热的插话:“但愿这事不是何司令指派的。”
“请这位兄弟不要误会,我们搬运社造反司令部,和省运司造反派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重大问题我们从来站在一起。陈师傅以前就和我是好朋友,现在更是好战友,我们不会为这点小事而发生矛盾。”说到激动处,何司令拍着并不结实的胸膛:“我何老二不可能那么不懂事,为小娃儿打架的事,伤了革命战友间的和气!”
说完,他对着程吉喜双手一拱:“陈师傅,今天多有得罪,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转身对那班喽罗喝道:“还不走,在这里丢人现眼!”
搬运社的人灰溜溜地刚离开,陈吉素一路小跑了回来。
她在单位里刚开完会,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熟人对她说,陈伦把何司令的儿子打惨了,搬运社的人今晚要血洗她家,说不定,现在已经把陈伦抓走了。
当即,她吓得两腿发软,差点连路都走不动了。
一路小跑回到家,看到儿子和丈夫都站在门口,悬在心中的巨石终于掉了下来,抢上前去抓着程吉喜的胳膊,颤声问道:“是不是陈伦真的惹到何司令了?你们没有事吧?”
程吉喜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已转身一巴掌朝陈伦脸上打去:“你这不听话的东西,都快要参加工作了,还成天在外面惹事生非,你安了心要把这个家整烂嗦!”
陈伦不躲不闪,任那巴掌打在脸上。
泪水,从他脸上跌落下来,经脸上向下流淌,使他那清瘦刚毅的脸上,有了悲哀的痕迹。
程吉喜赶紧抓着陈吉素的手,提高了声音说道:“你这人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今天的事情陈伦没有错!”
对面廖老师家的小梅,银行黎同志家的竹春,还有好几个比陈伦年龄大的男女青年,一齐跑过街来,七嘴八舌的拉着陈吉素说道:“陈阿姨,今天真的是何洪成先打人,陈伦去劝架,他反而打劝架人,连打了三次,陈伦才还手!”
“我们刚才都在城关镇开会,亲眼看到的。陈伦没有做错事,你不能打他。”
自结婚以来,陈吉素从没有听丈夫说陈伦一句好话,平时对他总是不冷不热,今天居然责怪不该打他。这说明,她确实错怪了儿子。
几个姑娘的说话,进一步证明了儿子今天没有错,可是,那一巴掌已经打出去了,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看着儿子咬紧牙关,大睁着眼睛不停掉泪,陈吉素既感到有些伤心,又有些害怕。从儿子眼睛中,她看到了一种让她恐惧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她说不清楚。但心里,却有将会发生什么灾难的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