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弈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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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理市长袁成,此时正拖着疲乏的双腿,慢慢往宿舍所在的百草坝走去。因为一时没有合适的住处,行政处只好在预炮师驻地百草坝,临时借了一套陈旧的老房子,草草打扫粉刷了让他搬进去。

百草坝正对市政府后门,占地面积至少五十亩。建国后,一直是部队营房所在。几十年来在这里驻防过的部队至少近十支。建国后相当长一段时期,东邑大街小巷经常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军人。逢年过节或重大事件之际,更是经常可见全副武装、神情严峻得如同雕像的军人巡逻在街头,

邓小平任军委主席时,根据国情果断决定裁军百万后,这所大院立时显得空落、冷清多了。驻防在此的一支野战部队撤走时,将诺大的空营房按规定移交给了地方军分区,军分区接手后仅派了几个人守着空营房了事。

改革开放后,沉寂多年的空营房焕发了生机,新成立的预备役部队在这里设了师部,并将好几门大炮运了进来。空落落的营房,因为再次出现了军人而重新热闹起来。

新任师长显然有头脑、懂市场经济,将营房近三分之二空余房租给了一些办厂、做生意的个体户,将每年收到相当大一笔租金用于部队的正规化、基层连队建设上,使得这支部队多次受到上级和更上一级领导的高度评价。

袁成居住的那套老式住房,位于部队大院第二道门内一幢房的四层三楼。是那种客厅很小、卧室相对较大,总面积约六十平米的老套二。由于当初设计不很合理,厨房和卫生间都置于后面阳台,连通的里面两间起了通道作用,从而降低了有效使用面积。

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狭窄的客厅里摆了一排黑色仿皮沙发和一只木质茶几,靠里墙壁边有一台整个屋里最奢侈的现代家用电器——38英寸长虹牌彩电;客厅里面一间内室有一张陈旧西式餐桌和配套的六张椅子,后面一间约十多平米的房间,有一张深色木床,**铺着非常干净的被褥,床对面有一只大立柜,从畅开着的柜门,可以看见柜子里挂着仅有的几套深色西装。

比起当今许多家庭,代理市长袁成家的陈设实在不忍目赌,都九十年代后期了,竟如当年南考县焦裕禄一样过着极清贫的日子。

袁市长家里的陈设,并不说明他如何怎样清正廉明,而是证明此同志无能!个别有幸到过袁成家的“市高干”从这屋里走出去后如是说。

平时袁成很难大白天在这屋里呆过,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区县农村或企业,只有晚上10点钟以后,才会回屋睡觉。

两个多月来,每天清早人们还在吃饭他已出了门,晚上大家已经在看新闻联播,他才悄然溜进办公室处理一些重要工作,除了早餐的稀饭,他还从没有白天在家吃过一次饭。

中午,姬仁贵、分管文卫的女副市长余晓琴亲自登门,想请袁成到机关附近餐馆里吃一顿“便饭”。

尽管姬仁贵和余晓琴都很随便用了轻松的口气邀请他去吃便饭,但他却分明感到了两位下属善解人意的一番好意。

真诚谢过姬仁贵和余晓琴的盛邀。并不是他有意拂了两位副手的一片好意,而是从事政法领导工作的经验,使得他一向谨慎。刚到一个新地方就和副手吃喝,弄不好会因为这顿午餐,生出些事端连累两位好心的下属。他担心,万一人代会没能顺利通过调离本市,姬仁贵和余晓琴会因为非常时期请他吃这顿聚餐生出麻烦。

回到空****的屋里,袁成斜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沉思。

严格说,他是一个大脑非常活跃、思维极度敏捷、意识行为超前的领导干部,从小在贫穷农民家庭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很小年龄便开始的农业劳动,既使他有了强壮的体魄,又使他还在大学时,便在心底有了迫切想要改变家乡农村贫穷面貌的遐想。

四年大学毕业,身为数量不多的学生党员干部,只要努力,有可能留在大学所在的那座城市。由组织上安排在省级关工作,凭着睿智和领导身边应得的特殊照顾,不断得到提拔、轻松愉快地不需付出过多努力,很快混到相当级别。

既不会抽烟又不会打牌更不会跳舞,业余时间一心钻研文学的他,完全有条件在大城市寻觅到漂亮,有牢固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姑娘为妻。

事实上还在大二时,系里就有二名多情漂亮、父母担任相当级别领导的同学,曾数次向他发送爱的电波。可是想到年老多病的父母就自己一个儿子,想到家乡的贫穷落后,他努力克制住了心的悸动,直截了当拒绝了两位多情的姑娘。

大学毕业,义无反顾回到仍非常贫穷的家乡,幻想着高等学府里所学到的知识,为家乡贫穷面貌的早日改变而有所建树。

当用非所学被分配到了文化部门时,曾一度心灰意懒,怀疑当初的选择;曾于好多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认真思索今后的路到底该如何走!

虽然对分配的工作很不满意,感到在文化馆工作难以施展抱负,但共产党员的责任却又使他尽可能将分配的工作干好。

当领导要求他策划反映两河人民在艰苦卓绝的环境下,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的剧本时,他跑遍了全市所有典型县、区、乡,很快写出了具有专业剧作家水平的一流作品。

根据他所写的剧本,两河文艺团体在全省汇演中得了大奖。他出名了,为市区多情姑娘含情脉脉眼光锁定的机会多了,为市上领导看到、想到的机会多了。

自不经意间走上了官宦之路,多年来他事事小心谨慎,有如一个极度弱视的老年人过河,摸索着脚步下的石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不论是当一般干部,还是当了县级干部再到市级领导,他总能很好完成上级交办的各项任务,总能独出心裁采用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独特手法,使原本非常复杂难缠、其他领导不愿插手的棘手事恰到好处解决。

遗憾的是有职有权岗位工作多年,他却至今没能有一套稍稍象样的住房,只能委屈的将就着,一家三代挤在单位分的那套老房子。

妻子年轻时是家乡闻名的美人。 从小就逗人喜爱,还在很小的时侯就会主动帮父母操持家务,为老也长不大、老也不懂事的大哥和弟妹洗衣煮饭。初中毕业后,因为正处于“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特殊年代,她和那个时期的大多数青年一样,没能继续就读,而是下乡当了“大有作为”的知青。

后来,她被招工到医药公司当了营业员,这期间,同正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的袁成相识并相爱。然后,如同所有女性一样结婚生儿子,成为地道的家庭妇女。

自袁成将身患顽疾的老父母都接到城里,王清碧身上的担子比一般家庭妇女沉重多了,身为市级领导干部的袁成,根本没有时间照顾家,上老下小中间半个大人的饮食起居,全部落在了她身上。

过分的操劳,使她过早失去了昔日的风韵,刚四十出头,本正是女性最成熟、最有韵味的时期,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憔悴得多。

或许一般人会认为市领导的妻子,较一般平民生活好很多,认为她们都是一些趾高气扬、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只知道仗着老公的强硬后台花天酒地,家中一应大小事物都有保姆打理,连最基本的洗衣煮饭等家务也不会做的官太太。

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种什么事也不能做,一应家事全凭保姆打理的官太太。但王清碧不是那样的官太太,不管袁成当一般干部还是当了领导,家中所有大事小事都由她一人支撑。

很多个夜晚,当好多家庭都沉浸于温馨的天伦之乐时,她伺侯着两个老人吃药、哄了儿子睡觉后。强撑已极度疲乏的身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将一家大小换下的脏衣服尽量不弄出声响的洗涤。

冬季寒风猎猎、水凉刺骨,夏日闷热难当、汗水如……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超负荷劳动中,身体慢慢没有以前那样健壮,精神没有以前那样好,视力比以前下降多了。但她却仍无怨无悔,继续支撑着这个不能一刻少了她的家。

袁成曾于好多个夜晚在心里生出强烈自责,尽管经常看着妻子过度疲乏的面容心痛如绞。但每到清晨,或半夜三更有了突发性事件,他仍义无反顾马上从妻子身边离去,投入到人民所赋予的职责中。

袁成到东邑市就任,王清碧内心极不情愿。虽然他在两河工作也没帮到她什么。但作为传统中国女性,她却仍希望一家之主留在家、留在两河。她不愿意独自守两个病重的老人和未成年、放学后除了吃饭玩耍什么也不会做的儿子,在极度劳累和孤独中,度过一个个漫无边际的黑夜。

但她知道袁成的脾气,知道他是不折不扣服从组织安排的人。只好在心里长淌悲泪,强装笑颜为他收拾行装,送他起程。

袁成到东邑市两个多月还没回过家。倒是王清碧实在放心不下患有严重胃病的丈夫,于一个星期五下午带着读初二的儿子,悄悄搭乘公共汽车来到了东邑市。

由于走之前需托人照看两个生活难以自理的老人,需将老人的饮食、药物等弄好,从家中动身时已近下午六点钟。

虽然从两河市到东邑市仅几十公里路,但由于公共汽车一路上不停上人下人、走走停停,车到东邑市已近八点钟。

夏日的夜,降临得特别晚,都快八点半了,大街上路灯还没亮。王清碧带着儿子一路问着来到预炮师大门外时,被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挡住了,没有任何人能证明家庭妇女打扮的她是市长妻子。

好话说了一大箩筐也没能进到大门,王清碧只好在大门边给袁成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一阵也没有人接,她知道他不在家里,转而拨打他的手机。

好一阵,手机才拨通,当袁成听说她带儿子已到了东邑市而进不到门。既生气又心痛的说正在六十公里外的乡下搞调研,估计很晚才能回家。

他叫王碧清就在大门口等着,马上有人来带她进大门……并告诉放了一把钥匙在师部后勤办公室,带她进门的人会把钥匙交给她。

末了,他再三表示了深深歉意,叫她和儿子进屋洗漱完后,就近在大门边的餐馆将就吃点东西,明天招待她们吃东邑特色竹筒饭。

那晚,她躺在**难以入眠,一直到深夜两点过,他都没能回到家中,她不知不觉斜躺在**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都十点钟了,她已经张罗着和儿子吃完早饭,把**的东西全部洗干净晒好了,袁成才满脸疲惫的回到家……

当晚,她就带着儿子回了两河,不是她不愿意陪袁成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也不是袁成不愿意她留在东邑市多住两日。他太忙了,忙得根本没时间和她及儿子说上几句话。

最终,他还是没能兑现诺言,没有请她和儿子吃东邑特色竹筒饭。并非他舍不得那几个钱,更不是他怕人看到未老先衰的妻子,而是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和儿子。

想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两个多月来,都没能回去看过一次病**呻吟的双老,妻子已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变形也不能帮她一把。几十天没有休息过一天,为了东邑市的工作沤心沥血,却一直处于无头绪的茫然中,没能找到突出重围的途径。袁成心里有了一丝失落:算了吧,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还有啥好挣的?就此别过情况复杂的东邑,回到生你养你的两河市去吧!哪怕回去做一个普通干部,也比在这里孤独的劳累好!至少,可以照顾父母帮助劳累的妻子,可以有规律的生活。

不要计较官场上的利弊得失,官职原本就不过是金光灿烂的衣服。当你拥有了这件衣服,人们尊敬你、拥戴你、服从你、追随你。一旦失去这件衣服,人们便会将曾几何时对你所做过的一切,重新用于另一个拥有这件衣服人。

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放眼上下五千年中华历史,除了那些深受皇帝宠爱担纲朝政的一品大员,有几人把官职当到了死?趁现在还年轻,能弄文舞墨,还能够重新选择今后人生,不如激流勇退,回到家乡去无官一身轻的干点实事,何必为了工作搞得如此疲惫!

就在袁成斜躺于沙发上胡思乱想,心情极度糟糕之际,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他从朦胧之中惊醒。坐起身尽量平息了纷乱的心绪,很快恢复正常拿过电话,他轻声问道:“你好!我是袁成,请问您有事吗?”

“袁成呀!你现在一切情况还好吗?”从电话里传过来的,竟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陆天明同志的声音。

“陆书记您好!我--- ---”仅说了一句话,袁成的声音便哽咽了,莫名其妙的泪水大滴往下跌落,从他的面颊滴落在衣衫上,又从衣衫上滴落在地上,很快和水泥地融为一体。

“袁成,在东邑工作还好吧?你一个外地人,上任之初,或许会有些阻力。但不要为此影响正常工作的开展,更不能乱了方寸。千万要保持清醒头脑,切记不能在非常时期出任何差错!如果东邑市发生了应该由行政首长负责的事情,我拿你是问!”

电话挂断好一阵了,袁成仍愣在沙发上动也不想动。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充分感受到了上级党组织所带来的温暖,感受到了“只要是正确的、无私的,为了人民利益而遭受磨难之际,就一定有正义力量成为你的后盾”这句话的份量。

突然,他飞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顺手抓起丢在茶几上的公文包,敏捷的朝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