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台

第十一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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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宝山被吊了大半天,两手已经被吊麻木了,连筷子也拿不动了,夹了几次也没有把饭弄到嘴里去。他就干脆不用筷子,把手伸进钵子里抓着吃。三两米饭还没巴掌那么一块,用手抓起来往嘴里一塞,就吞进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了:“吴主任,你可能没做几年阳春就做干部了,但你父亲肯定说过怎么做阳春的吧,你说去年箅得大旱之年么?”

“去年只旱了十来天,把水田的犁耙功夫做到堂,就不会受多大的灾。”

“冷水冲为什么会减产?”

吴明有些尴尬:“贾书记说了,我们得听上面的。”

“上面要你们组织人把上好的水田挖三尺深?上面要孙少辉把尿水弄到锅里熬土化肥再往水田里泼?你们把这些都说成是坝河坪公社的发明,还写成稿子在省报上发表。怎么现在把错误往上面推?去年全公社就凤凰台和韦家坡两个地方挨批评,今天却要这两个地方拿粮食救那些获得大丰收的生产队的命,不愿意拿粮食出来就要吊起来斗争,只有你们才做得出这样黑良心,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吴明被说得无言以对,说:“刘支书,你回去吧。贾书记回来我向他汇报就是了。”

刘宝山回到凤凰台的时候,人们都担心地问刘宝山,贾书记还会不会来凤凰台挑粮食救济冷水冲。刘宝山说:“风凰台哪有粮食救济别人?你们哪个说有粮食,你们就别吃饭。”

傅郎中一旁说:“三月刚到,就没饭吃了,今年春荒怎么度过去?”

田大榜气愤地说:“他们哪是种田,他们真的是在发疯,能有粮食收?你哄地皮,地皮就哄你,不饿死人才有鬼。我说凤凰台还搭帮宝山有主见,没有完全听他们的话,照他们说的做阳春,再多有几个孙少辉,凤凰台这时就不是别人向我们要粮食,是我们向别人要粮食了。”

“原来是地主分子田大榜在后面煽风点火当后台呀。”

他们说话的当儿,贾大合带着吴明从外面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他们的后面还跟着一群民兵。原来贾大合并没有去韦家坡,他到镇子上叫民兵去了,“把田大榜捆起来。”

贾大合吼道。几个民兵冲上去,把田大榜掀翻在地,捆了个严严实实。刘宝山说:“捆哪个都没用,凤凰台是我做主,哪个的话我都不会听。我只说一个理,去年我是挨跪的人,冷水冲是受表扬的队,要我挨跪的人给受表扬的人粮食救命,没那好事,要给只有一条命。当然,你们要斗争地主我不反对,但地主没有粮食,你们斗争地主是为了粮食,说明你们的立场有问题,你们心里已经把凤凰台交给田大榜了。“贾大合气得浑身发抖:“那好,斗争你刘宝山。”

刘宝山说:“怎么斗争法,是吊半边猪还是做猴儿抱桩?”

“给老子吊燕儿扑水。”

贾大合吼道,“把他的心肝五脏给老子吊出来,看他还肯不肯给粮食。”

几个民兵把田大榜放了,扑上来捆刘宝山。满食堂的人早就吓得不敢做声了,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刘宝山像捆五月划龙舟吃的粽子那样,捆得严严实实。正当几个民兵要把刘宝山往屋梁上吊的时候,却见伍爱年从食堂里面冲出来,张开双手把贾大合死死抱住,―只手里还拿着一条破裤头:“贾大合你翻身了,当官了,不相信迷信了,我今天要把骑马片子罩在你的脑壳上。把你的前途毁掉,看灵也不灵”贾大合抬头看见伍爱年手中的那条带着一片红红湿渍的脏兮兮的破裤头,还带着一股恶腥味,心里就发毛了,一边躲闪,一边大声叫喊孙少辉:“孙少辉你个狗杂种,还不管管你家婆娘。”

孙少辉见状,连忙过来解交,被伍爱年一头撞倒在地上了。伍爱年又去追赶贾大合。贾大合大叫道:“民兵还站那里做什么,快把那个恶婆娘给老子拦住。”

几个民兵跳过来拦伍爱年、伍爱年放泼说:“冤有头,债有主,我只给贾大合罩骑马片子,你们哪个要拦我,我就给你们罩,让你们这辈子倒霉透顶不得翻身。”

、“几个民兵都是坝河坪人,都听得说男人要是被女人用骑马片子罩过,特别是那种还沾着女人月经的骑马片子被罩在了头上,一辈子倒霉透顶再别指望有翻身的时候,都躲闪不及。伍爱年又大声骂起来:“贾大合你个剁脑壳不得好死的,那时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忘记了呀,你忘记了我没忘记。弄得我的火来,我就告你去。让你坐牢吃枪子儿。”

伍爱年一席话,把贾大合弄得云里雾里,心想那时睡她的时候,自己并没对她有过什么承诺,谁知道会从这个恶婆娘口里说出些什么话来,还是不和她计较的好。双手抵挡着在头顶上飘飞的那块脏兮兮的破裤头,跳出门,便落荒而去了。这年的四月,刘宝山去了一趟北京。是到北京参加全国民兵代表大会。到县武装部报到的时候,才晓得这次会议的规格特别高,全国有上千个民兵代表,但黔青县只有他一个。他感到十荣幸,他知道这是邹副县长在后面使的劲。那天去车站搭车的时候邹副县长送他到汽车站,一路上跟他说了很多话。但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他到北京之后不要贪玩,思想也不要开小差,要认真听报告,“我们黔青县是边远山区,交通不便,贫穷落后,人民群众生活很苦,我们都着急呀。你要把首、长的指示精神原原本本带回来,传达给大家。说实在话,有些东我都分不清了,是上面下来的呢,还是下面自己发挥出来的。”

刘宝山知道老班长和他一样,心里有一些疙瘩和疑问没有解开,说:“我记住老班长的话,看看北京是怎么搞大跃进的,是怎么办人民公社的。照我们坝河坪那么办人民公社,肯定没好子过〇’“奎说:“当然啰,我们正在走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业,出现一些缺点错误也是难免的。”

让刘宝山万分惊喜的,他没有想到这次全国的民兵代表大会开得这么隆重,毛主席不但参加了他们的大会,还给他们每人送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他的那支枪还是毛主席亲手授给他的。毛主席在给他授枪的时候,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温暖的大手抓住他的手问他是哪个省的。他刘宝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啊,那一刻居然也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连说:“我从毛主席家乡来。”

在北京的那几天,他们登上了天安门城楼,参观了一九五八年天安门广场动丁修建起来的十大建筑。人民大会堂就是那年修的。北京和全国一样,也在高举三面红旗轰轰烈烈地搞大跃进。到处都是飘扬的红旗,到处都是醒目的大标语牌,到处都是斗志昂扬的人民群众。只是,他们开会的那几天,吃的伙食虽是很不错,有白米饭,有馒头包子,有鱼有肉,但大家议论的却是粮食减产,是吃不饱的公共食堂,是对未来的担心和忧虑。刘宝山开始的那几天心里很髙兴,已经有几年没有出过远门了,外面的世界在他的记忆里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这次居然到了北京,毛主席还亲手把一支半自动步枪发给他,这可是无尚的荣耀啊。后来,他的心里就变得焦急不安起来,坐火车回来的那两天两晚,他的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他睡不着觉,他的心里焦躁而烦乱。他扪心自问,是不是几天没有看见玉凤的原因呢,好像也不全是。他放不下心的,更多的还是凤凰台。几天过去了,大会开完了,他的心里仿佛敞亮了许多,可是,认真想一想,他心里更加没底了,要是老班长问他这次北京之行的感受,他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的。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参加会议的人大都是这样,从他们口里听到的,好像都是一样的心情。刘宝山终于回到了凤凰台。刘宝山回到凤凰台之后,人们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惊喜和祝贺,对他手里的那支崭新锃亮的半自动步枪也没有生出多少兴趣来。首先来到他家的是伍爱年丁保平和田大榜几个人,田玉凤没进他的家门,牵着三岁的女儿站在他的门口,一双眼睛忧郁地看着他。伍爱年带着哭腔说:“我们凤凰台要饿死人了啊。”

‘刘宝山这时才知道,他去北京之后,贾大合带着人从凤凰台挑走了一万斤粮食。刘宝山当时气得胸口一阵一阵发疼,他真想把丁保平几个人狠狠地骂一顿,话到嘴边又没有骂出来,他们几个人是没有办法顶住不让贾大合挑粮食的。他抓过半自动步枪,气冲冲地出门去了。伍春年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哭着说:“刘思他爹,你乱来不得的,弄出事来就不得了了。”

刘宝山是去公社找贾大合的,他要对他说,如果凤凰台饿死了人,他贾大合是要负完全责任的。刘宝山从北京回来,他的底气好像足了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贾大合没有在公社,吴明也不在公社,办公室秘书说他们都到冷水冲去了。“刘书记你回来了?有事可以对我说。”

刘宝山没有理睬他,匆匆往冷水冲赶去。冷水冲大队在坝河的下游,离公社所在地不远,土地肥沃,旱涝保收,在坝河坪乡算得是最富裕的村子了。可刘宝山来到冷水冲的时候,他就有些惊诧了,已经进了五月,许多旱地居然还没有种上旱粮,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水田里虽然插上了禾,但许多水田已经干开坼了,刚插下不久的禾苗被旱死了,枯黄了。刘宝山记得他去北京之前已经下了一场透雨的,坝河还涨了水。凤凰台的水田-都是满丘的水呀。冷水冲大队这些上好的良田居然都成筛子田了。水田里也看不见几个人做阳春,劳动力都到哪里去了呢?四月五月,榔槌落地都要生根,还有比做阳春更为重要的事情么?,.刘宝山跨迸冷水冲村子的时候,他才知道贾大合为什么那么强迫着他要粮食救济冷水冲大队。冷水冲大队过春节之后就开始闹饥荒,几个生产队的食堂已经许多日子没开伙了。“刘宝山你回来了?”

贾大合被一群闹饥荒的人们围在食堂门口不得脱身,看见刘宝山的时候他的脸上做出一丝干笑。几天不见,贾大合瘦了很多,脸面还有些浮肿。分开众人迎上来,伸出手想跟刘宝山握手。、刘宝山没有伸手,怒气冲冲地说:“我找你来的。”

贾大合有些尴尬地说:“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的,能不能再发扬一下团结友爱精神,支援一点粮食出来。”

刘宝山气得七窍生烟,吼道:“你,是在放屁。对你说,不把那一万斤粮食退给我,我和你没完。”

贾大合指着围困他的一群人说:“他们你不是不认得吧,他们都是向我要粮食的。”

刘宝山还真没有认真看他们,原来都是曾经和他一块儿开过会的生产队长,有冷水冲大队的,也有别的大队的。他们都围过来要刘宝山发扬革命的友谊精神,给他们借点粮度春荒。贾大合对刘宝山说:“走,我们一块儿看看他们吃的什么吧。”

刘宝山不由自主地跟在贾大合的身后走进食堂。这是冷水冲一队的食堂。食堂里挤满了男男女女。刘宝山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蒿草味。原来食堂正在分蒿草饭,一只大木盆摆在食堂中间的方桌上,木盆里盛着半盆黑乎乎的蒿草饭。说是饭,里面只搀合着一些饭粒,饭粒被蒿草汁染成了绿绿的颜色。人们端着空钵子,叫喊着要炊事员给他们打饭。刘宝山走进食堂的时候,站在一旁维持秩序的生产队长连忙过来握住他的手,“刘支书,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呀,我们生产队已经几天没揭锅了啊。”

贾大合说:“从韦家坡弄了点粮食,分给冷水冲五个生产队,从你们那里弄了点粮食,分给揪树湾大队的四个生产队了,还有几个没粮的队全都围着我要粮度命。刘宝山同志,现在是高举三面红旗建设共产主义,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从你们生产队调点粮食出来救命,你居然跑到这里来兴师问罪了。手里这条半自动步枪从哪里来的,来找我还拿着枪干什么?”

刘宝山心头的火气不由又窜上脑门。只是,他没有把火气发出来,他看见一个老人好不容易打得一点满草饭,自己才吃了二口,就不吃了,递给了身边的孙子。孙子分得的一点蒿草饭狼吞虎咽地吞进了肚子里,就把一双饥饿的眼睛盯着老人。他突然想起那次傅郎中把刘思和刘荣刘相带到谷棚里吃包谷糊糊的情景。他的心不由得有些软了。;“难呀刘支书,我们队百多口人,贾书记这次给我们两千斤粮食,’要我们吃到新粮出来,三个多月时间,百多口人连糠一块儿吃也不够啊。”

刘宝山原本想讥讽他几句,那阵贾大合批评我的时候,你不是很得意的么?怎么现在向我要粮食了,你今年还准备当什么先进呀?这时,那些没有得到粮食的生产队长又围了上来,吵着要贾大合想办法解决粮食,不然今年可能要饿死人的。刘宝山悄悄退出食堂,一声不响地回凤凰台去了。回到凤凰台之后,刘宝山立即召开社员大会,他不说在北京开会的盛况,却把在冷水冲看到的情景说给大家听:“冷水冲的情况很严重,公共食堂已经几天没生火了。像冷水冲这样闹饥荒的大队,我们公社还有几个。我没有办法从他们口里再把粮食抢回来了。我们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把肚子再箍紧一些。丁会计你这几天和傅郎中把仓库盘盘底,作个估算,按人定量,每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不能吃超过。吃超过了到那一天就过不去了,那就真的要饿死人的。”

过后就要孙少辉把贾大合带人到凤凰台挑粮食的经过详细地说一说。孙少辉不肯说,把脑壳勾得低低的。丁保平说:“孙队长不说我说,这次贾书记带人到凤凰台来挑粮,责任还在孙队长,人是他带来的。他说刘宝山一直把粮食抓得紧,节约一万斤粮食应该没有多大问题。那天傅郎中上山采草药去了,是他叫回来的。傅郎中当时不肯拿钥匙幵仓。孙少辉拍着胸口说出问题他负责任,他是政治队长,他有这个权力。”

丁保平问孙少辉,“我说的是不是实在话?”

孙少辉说:“我有什么办法,贾书记向我要粮食,我敢不答应?我是政治队长,得听公社书记的话。”

刘宝山说:“孙少辉我现在怎么责怪你也迟了,你自己说的,你宁愿少吃一些,我也陪着你少吃一些。从现在起,大家都要箍着肚子过日子。再就是大家齐心协力把生产搞好。孙少辉我今天对你说,你再要搞那些鬼名堂,你就别吃饭。”

这天晚上,傅郎中要刘宝山到仓库去一下。刘宝山以为傅郎中要说贾大合带人挑粮食的事情。来到仓库的时候,田大榜也在仓库,两人问的居然都是北京的事情。田大榜问他见到毛主席的情景,问得十分的仔细,过后就自言自语地说:‘快三十年了啊,‘毛主席现在肯定长胖了吧。”

傅郞中却只问是哪个首长给他们作的主题报告,报告的内容是什么。―开会的报告带回来了没有,“现在全屆的形势到底怎么样了?其他地方是不是也跟我们坝河坪一样呢?”

刘宝山都一-"作了回答。他有些心不在焉,他心里想的全是今年的春荒该怎么才过得去。\偏偏这一年又是大减产。这一年的的确确天旱了。这年的六月连着二十天没有下雨。开始天旱的时候,人民公社自上而下还在高喊人定胜天的口号,半山坡上还出现了“人民公社力量大,大旱百天也不怕”、“龙王要是不听话,下海拔掉龙王牙”的白石灰做的大标语。只是,老天爷旱了十来天,人民公社就招架不住了。坝河坪公社有六个大队干旱相当严重。冷水冲枞树湾这几个大队水田的稻禾早就晒枯了,后来就干得划根火柴能把一丘禾田像烧茅岗火一样烧得干干净净。旱地就更不行了,黄豆结不出豆荚,包谷开出的天花是干的,不授粉,包谷棒子没有包谷籽。人们都哭丧着一张脸,说老天爷要收人了。凤凰台的旱情没有冷水冲那么严重,开始干旱的那几天,凤凰台人根本没有当回事,田大榜说:“别人做的水田我不敢打包票,我做的水田天旱十天没问题。”

社员们的心里也就踏实了,刘宝山在做阳春的问题上从来就不含糊,做水田这样的活刘宝山只要田大榜带着周连生几个老农做。孙少辉那样的角色天生的懒惰,做阳春不踏实,刘宝山不要他做关键的活儿。再说,老天爷已经连着旱了两年,不可能再旱了吧。可是,天旱到十天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旱到十五天那太阳似乎更毒了。早晨的时候天边还起鱼鳞片片,白天天空万里无云,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枯蔫的禾苗。刘宝山急得连觉都睡不着,把大家组织起来抗旱保苗,从坝河挑水上半山坡往禾田里倒。连着挑了三天三晚,就挑不动了。龙王爷口里的牙齿也拔不掉了。天老爷却不管这些,专门跟这些大喊大叫要跟它比高低的人们斗法似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猛,一天比一天烈。田大榜常常在天还没大亮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凤凰台前面那棵古枫树下,昂起脑壳,眼睛瞅着天空,过后就对刘宝山说:“天边只有火烧云,没有雨云。水田里的禾只怕没救了,得赶快想别的办法。”

刘宝山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了,铁青着脸说:“那时听我父亲说,民国十年天大旱,饿死了很多人,政府开仓賑灾,煮的稀饭里面放明矾,吃了这种稀饭的人,没一个活下来。”

田大榜说:“宝山你怎么想到那年大旱去了。民国十年我十六岁,我记得很清楚,那年天旱二十五天,又是旱的七月。俗话说,春旱高修仓,秋旱断种粮。那年是秋旱。稻禾的苞出不了穗。人们看见田里不行了,连忙赶下一季,种秋粮,争取收点秋粮度荒。秋粮抛下种却长不出苗。两季都落空,还不饿死人?今年才旱半个月,要是有饭吃,大家还可使一把劲,抢救一些稻禾。记得你离开凤凰台的那年也是天旱,你三天三夜没离开山塘堤上的水车,我要你歇一歇,你说还可车两天两夜不休息。什么原因?红薯饭吃得饱啊。现在不行,肚子里填的是糠菜,没劲使。看样子水田和旱地都要减产。不过还可作一些弥补,赶下一季。多种荞麦。要是秋天还这样旱下去,那就是老天爷真的要收人了。”

刘宝山那张铁青的脸面凝滞着一种灰黯,眼里有一种光亮一闪即逝,久久没有做声。:田大榜又说:“如果不是集体,遭遇这样的干旱年要好一些,各家各户自己可以想办法抗灾度荒。民国十年大旱,我家水田减产,可我家收了十担苦荞,二十担秋红薯,两担秋豆子,种下的十亩小麦第二年大丰收。那年我家仅仅稻谷减产,吃了一年杂粮。现在一个生产队百多口人,水田无收,靠旱粮就难得养活人了。再说,人多心不齐,饭又吃不饱,能种下那么多旱粮?"刘宝山说:“心不齐怎么办,散伙?田伯,你不要说泄气的话,要出主意抗灾夺丰收。”

刘宝山连着开了三个晚上的社员大会,决定把半山坡那一百多亩干得能点燃火的水田放弃,全部劳动力转移过来挖旱地准备种秋荞秋红薯。凤凰台的这个决定传到正在领导全公社战天斗地、抗旱夺丰收的贾大合耳朵里,可把他气得不行。贾大合到凤凰台召开大会,斥责刘宝山丧失革命斗志,没有敢与天公试比高的大无畏精神,把百亩水稻拱手交给老天爷。还要揪出给刘宝山出主意的人。刘宝山分辩说:“这是我自己的主意,半山坡那百多亩水稻已经救不了了,还不如赶秋天这一季合算。”

孙少辉站出来说:“刘宝山你不说实话,凤凰台连着召开三个晚上的会,地主分子田大榜全是说的水田没救了,再不抢种秋荞,秋天那一季也要落空。田大榜你老实坦白,你说没说。”

田大榜说:“半山坡那些水田已经旱得两寸宽的坼口了,禾苗全旱死了,还抗哪样旱。赶种秋粮,或许能收一些粮食明年好度荒。我是说过这话。”

贾大合说:“把地主分子田大榜捆起来吊半边猪。”

过后就问周连生,“周连生你说没说不要抗旱的话?”

周连生说:“我没说。这些日子我的支气管炎又发了,生产队开会我请假了。”

贾大合吼道:“眼下全国都在从龙王爷口中夺粮,我们坝河坪公社很多大队很多社员吃住都在抗旱前线,涌现出很多敢于和龙王爷决一雌雄的英雄好汉,吴明主任每天都要写两篇稿件往省报寄,往县里寄。你居然在抗旱夺丰收的战斗中当逃兵,连会都不参加了,给我捆起来斗争。”

‘刘宝山一旁说:“斗争他们斗争我都不打紧,只怕斗争到明天就没人与天斗与地斗与龙王爷斗了。”

贾大合问:“这是什么意思,你对老子来凤凰台开会有抵触情绪?”

“你贾书记把凤凰台的粮食弄走那么多,我们凤凰台这几个月只有捆着肚子过日子,你没去食堂看,我们天天吃的是野蒿拌糠米,还只能吃半饱,都已经精疲力竭了,你这一斗争,弄到半夜不散会,明天谁还有力气和龙王爷去试比高低。我这个生产队长当得不好,你另外选生卢队长,我不干了。”

贾大合圆睁两眼:“你要挟我?不当队长可以,我另外选人。孙少辉,你来当生产队长。”

孙少辉平时总是说当凤凰台的政治队长不如当凤凰台的生产队长,当生产队长真威风,说话一言九鼎,做什么事都不要看别人的脸色,自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得到的便宜也就多。当政治队长什么好处都没有得到,斗争人还惹别人恨自己。可是,这时他却没那个胆量当生产队长了。凤凰台的水田全旱了,秋收没稻子割,仓里没粮食装,食堂就没有米下锅,自己想在食堂多吃一钵饭也没有,这个队长没得卵当头。孙少辉还在犹豫,一旁的伍爱年开口说话了:“孙少辉你要当这个生产队长,下年凤凰台的人就把你的骨头刴烂了熬水喝。你也不屙泡尿水照照自己那张嘴脸,懒起块尸,看见你我就来气。”

孙少辉有了台阶下,哭丧着脸对贾大合说:“我那恶婆娘不让我当生产队长。我真要当的话,还是当得好的。”

贾大合怕伍爱年又像上次那样大闹会场,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没几个卵子,自家的堂客都没本领管,你管得了生产队的百多口人?”

贾大合这么说过就宣布散会,“明天全部劳动力都要集中起来抗旱保禾,要有从龙王爷嘴里夺粮的雄心壮志。你丁如兰和吴明结过婚就回凤凰台来了,说是要为建设凤凰台贡献力量,你为何不站出来组织抗旱夺丰收铁姑娘队?从明天起,我贾大合就在凤凰台坐镇指挥抗旱救灾工作。”

这天晚上贾大合在丁保平家里睡,贾大合不让丁保平让铺,他说他睡楼上。楼上是丁如兰和她母亲睡。丁如兰母女只有给他让铺,另外开了个铺过一夜。第二天早晨在食堂吃早饭时,孙少辉瞅准空子悄悄问贾大合:“贾书记,昨天晚上把丁如兰弄到手了没有?”

贾大合勃然大怒:“孙少辉你他娘的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日女人,老子几个月没沾女人了你知道不知道?为了革命事业,为了跑步地进人共产主义天堂,就要放弃个人的私心杂念。古人说得好,天将降人任于斯人也,必先管住卵子,少日媳妇。上面也一再要我们管住两巴,上管嘴巴,下管鸡巴。嘴巴要少吃,要节约粮食。鸡巴要少戳,要少造嘴巴。我哪有心思日人家的堂客。你狗日“再对老子提女人,我就把你的政治队长给撤了。”

孙少辉一张热脸贴在冷屁股上,连连说:“不说女人了。贾书记放着那样年轻漂亮的城里女人都不去想,我孙少辉再要想那些满身汗臭老皮老草的婆娘,我孙少辉就不是你贾书记一手培养起来的政治队长了。”

“这才像个政治队长说的话。告诉你,我贾大合把你看作是我的人,把你当做一块料来培养,你自己要争气,不要一泡稀狗屎糊不上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