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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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平静得像门口的黑河水,我在琴中秋的身边,弹琴,喝酒,读诗,长大。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晚上,鹿惊蛰来到我家。

多年后,我还清楚地记得鹿惊蛰坐在烛光下,喝着酒对琴中秋讲他的故事:

“全岛都知道,我出海打鱼,失踪了两个月。回来后,我说是被风刮到别的岛上,船坏了,修了两个月才回来,他们全信了。当着你,我得说实话。

“那天,我一个人驾船出海,在海上越漂越远。漂着漂着,远处出现一艘大船,那艘船扯着七面大帆,帆上金光灿灿写着‘鱼南’两个大字,字上的一个笔画都比我的船大。金灿灿晃得我睁不开眼,还没等我睁开眼,船上扔下绳子,三个人顺着绳子下来,跳到我的船上。举着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拽上船。

“那船足有二十丈高。他们领我到了船头,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他们让我跪下磕头,我站着不动,心想,这辈子除了给岛北冰里的祖先和朝凤宫的凤凰磕头,没给活人跪过。后面的三个人踢我,我只好跪下。他们让我叫坐着的人‘管大人’。管大人问我,你是谁,哪里人。我说,我是凤凰岛的鹿惊蛰。他说,听说过凤凰岛。他们要我领着找凤凰岛。我留了个心眼,我觉得他们不善,到了凤凰岛没好事。我说,我也是因为找不回去了,才漂到这儿。管大人说,你们这个凤凰岛有多少人,我说,没几个。他说,岛上都是干什么的,我说,都是打鱼的。管大人没有再说什么,他和后面三个人说,先押回都城再问。然后,就领着我到了船后,把我关在船底一个小黑屋子里。

“黑屋子不见天日。有人每天给我送两个圆东西吃——他们叫馒头。屋角有个洞,撒尿拉屎都在洞里。吃了三十个馒头,有人把我叫了出去,出去看见太阳,晃得我差点瞎了眼。

“他们大队人排着队,我跟在后面。押我的人,走几步就回头让我快点,可我一天只吃两个馒头,饿得我腿又软又细,跟不上他们。他们就过来踢我屁股。就这样,去了鱼南国的都城。现在想起来,没法形容我进城时的感觉。那城门比凤凰岛上的山还高,街边摆着吃食,见都没见过,那香味闻都没闻过,街上走着的人,穿着我从来没见过的衣裳。男人一个比一个好看,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

“再看我自己,穿着破旧衣裳,黑屋子里钻了半个月,浑身冒着臭气。

“后来大队伍不见了,他们带我进了一扇大门,穿过石头小路,走进一座大房子。房子里坐着三个人,他们让我跪下。一个老头看上去和善,一把白胡子。他问我,你从哪里来的呀?我说,凤凰岛。他问,你有名字没有,多大了?我说我叫鹿惊蛰,三十五岁。他说,不像没读过书的名字。

“老头问,旁边的人用笔记。我回答了好多问题。答完,老头说,先把他带出去,安排吃住。门外来个年轻人名叫王七,把我带到一个小屋子。有人给我送饭,我在这里待了三天。

“三天后,王七又把我带去。除了上次那三个人,多了一个人坐在中间,正是管大人。他拿着一张纸,对着我说,你听好了,‘鱼南国有关凤凰岛的几点声明’,一、凤凰岛全岛属鱼南国领土;二、凤凰岛民悉出自中原,虽经百年流落荒蛮之地,但这百年的分割,割不断血脉;三、惊闻凤凰岛文化泯灭,道德沦丧,生活艰苦,岛民水深火热。鱼南国特派凤凰岛代表鹿惊蛰回岛,动员全岛民众觉悟,早日主动重回国之怀抱。

“管大人说完,把纸放回桌上,又说,纸上的念完,再和你讲一些纸上没有的。你在岛上坐井观天,不知道如今天下形势。我需让你了解一下。

“他说,三百年前,你们的祖先离开了中原。如今的中原早已不是当初的中原。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仗一直打,国也一直换。现如今,中原分为十六个国,最大的两个国就是我鱼南和大罗。几年前,鱼南国和大罗国打了一仗,我鱼南不幸战败。战后虽然两国关系表面恢复正常,但我鱼南国一天都不曾忘记那刻骨仇恨。

“他说,战败,不因我鱼南国国力不强人心不齐,只因大罗国有妖人铸刀,削铁如泥,我鱼南兵器不利,吃了大亏。鱼南兵士战死沙场,死得其所,还则罢了,尤为可恨的是,大罗不遵守两国相战不杀俘虏的规则,不但打死斩杀鱼南俘虏,还用俘虏的血铸刀。他们用我鱼南人血铸成的刀,在战场上继续砍杀我国将士。

“打了几年仗,我国壮年男子差点死光。大王可怜民众惨遭涂炭,只好忍痛投降。战后,我们在边界上找到数十个大坑,我亲眼看到,坑里的脑袋堆成了山。这等滔天大恨,如何能消?

“我鱼南国自此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方面努力耕种,另一方面大王拨了专银,号召剩下的男人能娶则娶,能生则生,全国掀起阵阵生育**。经过多年的苦干实干,鱼南国终于渡过了难关,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正在成为我国的栋梁。

“大罗可没鱼南这么幸运。必是上天的报应,大罗国战后连年天灾,为了省粮省银,大开杀戒,把全国六十岁以上的人杀个干净。壮年人不得婚娶不得生育。大灾完了,国人肚子刚饱了几天,大罗国又开始抖阔,抢着要办七年一届的‘天冷会’。为此,大罗国耗尽民脂民膏,在都城大兴土木,大罗国百姓怨声载道,暴乱频起,虽然用尽一切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民可以夺其命,不可夺其志。他们一旦内乱,也就离鱼南国报血海深仇的日子不远了。

“管大人说,小鹿,听说你在岛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来一趟不容易。开始我们不了解情况,委屈你了。你多住几天,享受享受。几天后我再来找你。

“管大人走了,王七带我洗澡刮脸,扎起头发,换了新鞋新衣裳,走在大街上,神清气爽。没人回头打量我了。王七领我来到一个地方,我抬头一看,三层楼,门前飘着一面大旗,绣着‘太白遗风’四个字。上了三楼,王七说,老四样,再来一坛好酒。上来四盘菜,王七不问我,拿筷子就吃。酒来了,王七端起就喝。喝完问我,你喝过酒没有。我说喝过,我兄弟琴中秋酿的酒比这好他娘的一千倍。王七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俩谁也不说话,坐着喝。不知道喝了多久,王七说,你酒量倒不小。

“喝完酒,外面天黑了,王七领我又到了一个楼前,门头上写着三个字‘弥香楼’。王七问我,你认识吗?我说我不认识。王七说,你记住了,爷喝了酒,心里高兴,带你来的是都城第一妓院‘弥香楼’。你有这个福气,不能忘了我。

“进了楼,一堆女人扑上来。我往后退,她们往前送,一个老婆子说,这位爷,进了这个门,还害羞啊。这里面,你随便挑。王七说,花阿姨,别见怪,我今天领来个乡下汉。你随便给他一个姑娘。花阿姨说,那怎么行,进门就是客,人走茶不凉,到了弥香楼,人都一样。她对我说,这么多姑娘,你挑一个喜欢的,陪你喝喝酒,聊聊天。来这儿,就是烦了闷了,找个乐。

“王七搂着一个姑娘走了,我看着眼前一堆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见后面有个女孩,好像比我还害羞,站在那儿显得可怜。我问花阿姨,我找谁,银子就给谁是吗?她说,是啊,你喜欢哪个姑娘,哪个姑娘就能挣银子。我伸手指那个姑娘,说,那我找她。众人回头一看,都笑了。花阿姨说,有眼光,盈香姑娘刚到一天,你就能挑出来。

“花阿姨说,你们到房间喝酒去吧。盈香不说话,领着我往楼上走。进了一个房间,有人送进酒菜。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坐在那里喝酒。喝光一壶酒,我才仔细看了看盈香,我喝多了,我看着她和十七长得一模一样。我说,十七,你坐在这里干吗?她说,我陪着你。我起来抱住了她,脱了她的衣裳,浑身滑溜,我和她做了男女之事。

“半夜醒来,盈香躺在我怀里,睁着眼睛看我。我说,你怎么不睡。她说,我不想在这里,你能带我走吗?我说,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吃的穿的住的都很好,你要跟我去了我们那个岛上,会后悔的。我和她讲了凤凰岛。她说,我就喜欢那么干净的地方。我说,好,我要能回去,我就带你走。她问我,你有银子吗?我说,要银子干吗?她说,要带我走,就得交够银子。我说,我没有银子,凤凰岛上也不需要银子。她说,那你们拿什么吃拿什么穿?我说,我们吃鱼,吃粮食,养蚕织布做衣裳。她问,你们岛上没有妓院吗?就是弥香楼这样,花银子买女人睡觉。我说,凤凰岛上没妓院,两个人互相喜欢,就在一起睡觉。她说,那不乱套了吗?我说,也没很乱。她说,在这里,没银子没人和你睡觉。她就是因为没银子,只好来妓院陪人睡觉。

“几天后,管大人来见我。说,可以放你回去了,但你可不能白回。天下形势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鱼南国和大罗国有仇,鱼南要报仇。他说,是这个意思。你需要做的,就是回到凤凰岛,想办法让全岛的人认识到回到鱼南怀抱的好处。当然,回归,并不是说凤凰岛的人都要搬来。这只是个名分,你们岛上还是岛上的规矩,我们慢慢互通有无,鱼南国一定会帮助凤凰岛加快建设,对凤凰岛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我说,我不能保证凤凰岛的人愿意归了鱼南国。

“管大人的脸沉了下去。他说,派你回去做工作,凤凰岛和平回归,皆大欢喜。要按刘将军的意思,不用这么麻烦,明天派出两艘大船,平了凤凰岛,把人全抓来,又快又干净。我说,这大海两边一衣带水,血浓于水,能水到渠成,何必流血相见?再说,动起武来,大罗那边如有耳闻,难免又生事端。大王采纳了我的意见,我才来找你谈。你要明白,你做不做,可不仅仅关系你个人的性命。你同意了,努力了,凤凰岛就有完璧归赵的可能,你不愿意,凤凰岛马上血流成河。

“我说,那我该怎么办?管大人说,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去,想办法让岛上的人回归鱼南,那样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凤凰岛灭了,你就是千古罪人。

“我说,我真没法保证。凤凰岛几百年来人人顾己。我在凤凰岛上,也就是房子大一点,船大一点,说出话来给面子的人多一点。可要让全岛的人听我的,不大可能。

“管大人说,不要再多说了,明天你就要出海回岛。

“我说,我可找不回去啊。他说,不用你找,明天我们大船出去,把你带到凤凰岛附近,你驾你的小船回去。

“管大人最后说,鹿惊蛰,你记住,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上凤凰岛。岛上如果一片和顺,你就是鱼南国驻凤凰岛首领。如果不是,从此不会再有凤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