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出生那晚,北门镇阴云密布。北门镇第一接生婆黄婆早早到谢家候着。
谢忠贵在西厢房早早备了一坛“天地红”,这是北门镇的规矩。男女合婚,女方长辈即取当年或来年高粱地里最红、穗最饱满的高粱酿酒,年景好时,一亩高粱地,也大约能取一秆两秆。只酿一坛,余者四处丢洒在山间河流。而酿造这一坛,总要数百上千秆高粱。故规矩虽有,也往往只有富足人家才能做到。尤其大灾刚过,谢忠贵为了这一坛酒没少花力气。
一坛子酒,在姑娘临盆当夜分为三份,第一份让接生婆在接生前洗手,第二份让孩子降生剪了脐带后洗澡,第三份用来举家饮酒庆祝。
那天下午,谢小扇羊水大破,周小铁来到后院骡马圈里,牵了一头驴,骑着直奔黄婆家中。黄婆早已收拾停当,头发身上一尘不染,坐在自家门口,缓缓喝了杯浓到发黑的大叶子茶。看着驴跑近,站起来,对气急败坏的周小铁说别急,生有时辰死有命,时候还没到呢。”
黄婆年过古稀之人,上驴的架势比周小铁还利索。两人还没到谢家门口,远远就听见谢小扇哭爹喊娘的声音。谢忠贵站在院子里,搓手跺脚满院子来回走,嘴里嘟囔你娘死得早,喊也没用。你爹在,也是干着急。”看见黄婆落驴,谢忠贵几步跑过来,说您老人家可是来了。”
黄婆没说话,先进谢小扇屋里看了一遭。走出来说且得一会儿呢。不急,先喝着茶。”
谢忠贵陪黄婆在西厢房喝着茶,周小铁进屋陪着谢小扇。正是炎夏,谢小扇汗如雨下,脸色苍白,抓着周小铁的手,只是叫喊,不说话。
天渐渐黑了,黄婆进屋摸了摸谢小扇肚子,说再过两个时辰。”
谢小扇听见此言,放声大哭,说怎么这么费劲啊!”
黄婆一笑,说二十三年前,我从你娘肚子里接你,你娘也这么说。这一转眼,就到你了。急也没用,女人辈辈都这么过来。”
天突然大阴,一片云如同一片墨罩在北门镇上空,似有雨,却迟迟不下,闷热得要死。
谢忠贵几次想催黄婆再到屋里看看,黄婆却只顾一边喝茶,一边扯些不咸不淡的闲话。谢忠贵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着,黄婆说你老婆当年生小扇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急过。”谢忠贵说我老婆要还活着,我也不用这么急。姑娘受罪啊。”
谢忠贵问您看小扇,是男是女?”
黄婆说是男是女,生了便知。”
又喝了两壶茶,黄婆说倒酒。”
谢忠贵像被抽了一鞭的驴,奔去抱起那坛子“天地红”,咕咚咕咚倒在一口铜盆里。黄婆伸手在盆里仔细搓洗,足足洗了一炷香工夫。然后把一把剪刀放进酒里,又洗了一炷香工夫。黄婆说换酒。”谢忠贵把这盆酒倒了,捧过坛子,又倒一盆。
黄婆端着铜盆来到谢小扇屋里,对周小铁说你出去吧。”
谢忠贵和周小铁站在屋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说什么,只等屋里消息。
半个时辰过后,谢小扇的叫喊声突然平息下来。黄婆破门而出,两手淌血,握着那把剪子。黄婆厉声说不好,这孩子屁股朝前,脐带缠着脖子,生不下来。”
谢忠贵睁大眼睛,说这可如何是好?”
“你们要大的,还是要小的。”黄婆说。
“要大的怎么讲?要小的怎么讲?”周小铁大喊。
“要大的,把孩子硬拖出来,生死不保,要小的,剪开下面,大人生死不保。”黄婆也大喊。
“我都要。”周小铁说。
“爷爷你别都要,都要,没准都要不成。”黄婆急了。
“还有什么办法吗?”周小铁说。
黄婆摇头。
周小铁突然像箭一样射到自己屋里,转瞬间,提着把刀射了回来,对黄婆说让我来吧。”
谢忠贵和黄婆同时说你要干什么?”
“人我没做过,猪我可做得不少。劳烦您准备针线。”周小铁对黄婆说。然后扭头对谢忠贵说爹,您去准备最好的止血疗伤药。”说罢冲进屋里。
谢小扇躺在炕上奄奄一息。
周小铁撩起谢小扇被血染红的裙摆,烛光下肚皮雪白。周小铁把刀扔到铜盆“天地红”里,双手浸入,泡了一炷香工夫,又拿出刀来,在烛下左右烧过。这时,黄婆拿着针线跑进屋来,周小铁说穿好针线,酒里泡着。”
说罢,周小铁举刀在谢小扇肚子上左右比画。黄婆看着心惊小铁,你可有把握?”
周小铁说顾不了那么多了。”说着,手起刀落,谢小扇雪白肚皮上多了四五寸长浅浅的一道印子。转眼间,印子渗出血来,越渗越多,黄婆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周小铁把刀扔进酒里,扒开谢小扇肚皮上的印子,伸手进去左右摸索。等黄婆再扭过头来,看见周小铁双手捧着一个血淋淋的肉团,脐带缠着肉团数圈,连着谢小扇肚皮,谢小扇的肚子瘪了下去。
周小铁一手托着肉团,一手伸进铜盆,提刀一挥,脐带断为两截。周小铁把肉团扔给黄婆,伸手从谢小扇肚子里扯出胎盘,扔在一边。拽出酒里针线,在谢小扇肚皮上飞针走线。
谢忠贵在屋外高喊药来了。”黄婆大声喊是个爷们儿!”递出铜盆,取进药来,周小铁已然缝好,取药涂抹在谢小扇肚皮上。血渐渐不流了。
谢忠贵在屋外高喊酒来了。”黄婆端进盆来,把孩子泡进去,搓洗一番,头冲下拎出,伸手在屁股上重重一巴掌,孩子没有反应。连打三巴掌,还是没有反应。黄婆急得脸都黄了。周小铁凑过头看了看,说这不是眨着眼呢吗?”
黄婆把孩子头朝上,脸对脸看看,急忙把孩子丢给周小铁,大喊真在眨眼,我接生五十年,没见过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