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第二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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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东汉光武帝刘秀发迹前后的传说,在龙泉四处流传,那些外人看来多少有些古怪的地名便是这些迷人传说歇脚的驿站。从八里庙向南,沿赵河东岸行十二里,便是一个叫马齿树的村子。当年刘秀兵败,弃龙泉城单骑东逃,在城东扳倒一口井解了口渴后,王莽驻柳城兵杀至,刘秀向西南落荒而去。行至一片野地,刘秀的白龙马望着前面一个村子嘶鸣一声,把主人掀下来再不肯向前。刘秀口干舌燥,四肢无力,抬头望天,只有一面像烧得赤白的铜锣样的太阳压在头顶,四周两三里内竟无一树,只有地上被烤得无精打采的马齿菜点缀出一片片的紫绿。刘秀看看正在啃食零星马齿菜的白龙马,仰天叹道:“马齿菜呀马齿菜,你为什么不是马齿树?”话音刚落,只见地上的马齿菜棵棵都疯长起来,顷刻间成了一片遮天蔽日的马齿树林。刘秀躺在马齿树下酣睡起来,白龙马抬头饱餐一顿马齿叶后,王莽追兵又至,刘秀骑马折向正西。穿过一个村子,刘秀已经听见了身后追兵的叫喊声,恰在这时,赵河像一条青龙横亘于前,白龙马嘶叫一声,伫立在河岸上。刘秀听着身后箭羽的破空声,大叫道:“赵河呀赵河,我喝你二十年的水,你就不能干上一会儿?”赵河果真马上断流,让刘秀放马过去,又用几米高的洪峰挡住了追兵。于是,这一带便留下了马齿树和救王滩。

龙泉县委第一书记刘清松决定从这片充满神奇传说的土地上开始自己征服龙泉的第二个大的战役。第一个战役,刘清松选在县城进行,他力主以卖城镇居民户口的方式,筹集了三百万资金,改造了龙泉县城的一条大街。这一战役已经大功告成,地委和行署的年终总结上都肯定了这种做法。同时,这条大街又为刘清松赢得了第一块口碑。

改造新村现场会是刘清松庞大计划的关键一环。当初他选择马齿树村作为新村试点,是看中这块地方既厚且醇的文化背景。一个现代化的新村出现在这样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马齿树村是一个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庄,近几年靠苇编工艺品致富,据信用社提供的数据,该村每户平均存款已达三万元。该村村支书马呼伦在村支书的位置上已稳坐三十年了。在龙泉几百村支书中,马呼伦算是一个风云人物。刘清松决定抓马齿树这个点,一是因为马呼伦在马齿树是铁腕人物,可以使这个新村在预定时间内出现在龙泉的地平线上,迅速引起上级政府注意;二是因为马呼伦几十年来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庞大的官员系统不搭界,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摩擦。正月初八清晨刘清松的桑塔纳专车驶到城南门外,已有城建局、环保局、教委等单位的四五辆小轿车、吉普车和县电视台的一辆采访车沿路边候在那里。

“庞副县长还没到吗?”刘清松下了车,抬腕看看表道,“朱部长,办公室陈主任怎么没来?人大和政协不知他通知到没有?”朱新泉从车中钻出来,伸个懒腰,“刘书记,庞副县长在政府院里。”刘清松踢开路面上半截砖头,说道:“我知道。龙泉这种办事效率……”朱新泉默默地隔着镜片看看刘清松,小心答道:“以往,龙泉大型活动,都安排在正月十六以后进行。初八就开大会,可能不习惯。”刘清松声音高了许多,“过了腊月二十三,各个办公室已经找不到人了,正月十六以后才恢复正常, 一个年要过近一个月!”朱新泉低头答道:“其实, 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主管外贸、城建、教育的女副县长从一辆已有破败感的吉普车里下来,脸上挂着十二分的不快走向刘清松和朱新泉。“你姗姗来迟呀!”刘清松用半开玩笑的口吻,指了指手表。庞秋雁眯着一双依旧有些水汪汪的好看的杏眼,一弯半月的经过淡妆修饰过的细眉轻挑着,冷笑出一串并无恶意的亮响,盯着刘清松,抬脚踢踢那辆崭新的桑塔纳,“你问问我那辆破吉普呀,我是什么时候离家的,它最清楚!我最年轻,资历最浅,又是如夫人的命,想在你县太爷面前挣个赏钱也不行啊。这破吉普发动就用了二十分钟,小王用手摇,还差点发生流血事件。管外贸、城建这种衙门的副县长,恐怕全国只我一个坐吉普,还是早该报废的吉普。我就不是朝廷命官?在柳城就听说龙泉欺生,看来真不假!”朱新泉对县委书记和女副县长的密切关系并不陌生,只是想不到这种关系也可以这样无遮无拦地不知回避,李金堂和欧阳洪梅在公共场合一起出现,要知分寸得多。明知目睹这种事并无益处,可又无法借故走开,朱新泉只好背过身,仰脸盯着老柳树垂下的枝条。刘清松恨恨地白了庞秋雁一眼,却又不便发作。庞秋雁下意识地掩住了嘴。刘清松在柳城地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死了妻子,庞秋雁自称在无爱的婚姻里泡了十年,离婚也基本成了定局,“清松已接了秋雁案”,走到一起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刘清松策划庞秋雁来龙泉任职,一是想要一个帮手,撑出龙泉党政两方面有人照应的局面,一是想尽快促成庞秋雁走出家庭,成为他后半生的伴侣。可是,眼下两人的关系着实不宜公开。庞秋雁对着朱新泉宽宽的后背了大眼,向前走两步,大咧咧地拍了朱新泉一掌,“朱部长,你们这两个常委可要听清楚了,待遇上是不是也能来个女士优先?刘书记是一把手,自然没人敢亏他的,常委会上我只能指望你这个大部长替我说话了。”朱新泉接了几缕这女人的眼风,心里暗想:这女人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两三个媚眼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练成的,自己对今天听到看到的,看来只能缄默了。朱新泉也很暧昧地笑了,“换辆车也能难倒你庞县长?只要你能把外贸的涉外遗案摆平了,我第一个主张给你换辆皇冠。主管外贸的县长,坐骑也要讲个形象。”刘清松如释重负地出口长气,“龙泉人讲个仁义,讲个无功不受禄,能不能坐上皇冠,就看你在广州的法庭上能不能追回那四百三十万了。”朱新泉紧接道:“刘书记不是太难为庞县长了吗?我看能追回一半,让麦饭石矿能重新启动,就该给庞县长配辆皇冠。”庞秋雁真真假假道:“配了皇冠,我敢坐吗?清松书记坐的是桑塔纳,县委一辆皇冠是李副书记的,我哪里敢和李副书记比,坐了皇冠刘书记你能心里平衡?”刘清松赶紧接道:“李副书记是老领导,他坐皇冠是几年前常委会定下的,我来后他还几次提出和我换车呢。哎,老朱,李副书记怎么还没来?”朱新泉环顾左右迟疑道:“这个,这个我不清楚。这两天我一直在电视台安排采访的事。”看见矮胖的县委办公室主任从一辆北京213里滚下来,扬着手喊道:“陈主任,刘书记问你李副书记今天去不去马齿树。”

陈远冰挪着罗圈腿,急走几步,腆肚梗脖子看着刘清松说:“李副书记昨晚凉着了,他让我给他请个假,今天去不成了。”刘清松咬了几次嘴唇,忍不住想骂几句,咂咂嘴又问:“人大和政协那边呢?”陈远冰纹丝不动站着,目光盯在刘清松的胸部以下,“石主任和张主席说,马齿树新村刚刚规划好,尚有一半没修,这次现场会由县委和政府出面就行了,他们完全听县委的。”刘清松终于动气了,“你就不知道人大还有七个副主任,政协还有八个副主席!”陈远冰仍像石雕一样恭敬地站着,却不再答话。庞秋雁冷冷地说道:“又不是县委第一书记不出面,这规格就低了?这个会是去栽树,不是摘桃子。我看该出发了,去迟了,下面又会怎样看我们这些父母官?”刘清松黑着脸低头钻进桑塔纳。朱新泉灵机一动,拦住庞秋雁道:“庞县长,我跟你换换坐,感受一下你这辆老爷车,会上说话更有分量。”庞秋雁当然不愿放弃和刘清松独处的机会,回报朱新泉一个感激的眼风,上了刘清松的车。车队出发了。

“这个朱部长倒是个知趣的人。”庞秋雁捋着冷风吹乱的头发,“那个陈主任死猪不怕开水烫。”刘清松等了良久道:“如今想办成一件大事,真难。”“改造大街他们不是承认你了吗?”庞秋雁身子朝刘清松那边挪了挪,“雪松巷改成青松路,马齿村试点基本上大功告成,该到放开手脚的时候了。”刘清松侧身看看庞秋雁,叹道:“我还是低估了他,青松并不轻松,一旦换个说法,我就被架在火炉上边,抽象的青松就具体成我这个人了。”庞秋雁不以为然地说:“他不过读了几年私塾,能看多远?只要有看得见的政绩,谁也挡不住你。谁还准备在龙泉老死呀?”四只眼睛对视了片刻,刘清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这需要你我好好配合。龙泉人有后劲,只用看看遍布全城那五千多幢私人住房,你就明白该怎么干了。这个县自古手工业发达,如果把散在全县人手里的私人资金引到县城来,你说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庞秋雁眼睛里**漾着一层似雾非雾的东西,人到中年后能沐浴一场这种质量的情雨,还用再奢望其他吗?柳城地区一十三县,刘清松比其他十二个县委书记最小的还要小五岁,又是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仕途已进入黄金铺路的地段了,一个龙泉县的土包子李金堂能挡了他的道?庞秋雁嘴里说:“我会好好配合的,有时你简直不用说,一个眼神我就明白的。”说着,伸出右手突然抓住了刘清松的左手,脸颊上顿时溢出一抹醉人的红晕。司机虽是亲信,刘清松还是一哆嗦,下意识地看看司机和车内的观察镜,没发现什么破绽,就轻轻用力捏了捏那多肉似无骨的小手,一种小虫爬过的酥痒感从掌心漫开了去,以电流的速度通过小臂到大臂,再由胸腔洒向腹股深处。他感到浑身燥热,偷眼看去,只见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如蛇一般地滑动着。庞秋雁痴呆呆地望着车顶,口中喃喃出变了调的声音:“听说他和欧阳团长好了十几年了,他要不给面子,我们也可以做做这方面的文章嘛。没必要太忍让了。”刘清松倏地抽出了手:“不要动这方面的念头!他们的关系,一年半载摸不清楚。他们对龙泉都有过大贡献,这些小事,无伤大雅。日子太久,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再说,如果能在这方面轻而易举抓住他的把柄,陈东明、吴春林、任怀秋会在龙泉输那么惨吗?我在地委组织部工作多年,知道这三任龙泉县委书记都不是善茬儿。要能动这方面的心思,他们也早动过了。我的意思是,咱们在龙泉尽可能绕过他,不损伤他们的根本利益。你说得对,咱们不打算在龙泉老死,没必要染指人家的自留地。”庞秋雁嘟囔着:“我听你的。我不过有点好奇,他们年龄相差二十几岁,如今仍能这样默契配合,是不是有点怪?”刘清松用钦佩的口吻答道:“李副书记这个人很值得研究,欧阳也不是一般人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李为什么不走出家庭和欧阳重新结合。龙泉没人能挡他走这一步,为这样一个女人,走这一步也值。”庞秋雁不屑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动心了?动心了,你抢去就是了,现成的,明天就可以办结婚证。”刘清松故意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你敢!”庞秋雁又捉了刘清松的手,用力拧了一把。刘清松连声道:“投降投降!只有李这样的人才敢重温三宫六院的风流。我有多大的胆,你还不知道?李有的这种气,一般人难聚。这一点,我远不能及。”庞秋雁冷笑道:“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个土财主,勾子里留点三妻四妾遗臭罢了,能称得上风流?他敢这样胆大包天,都是龙泉这帮土著给惯的,捧得他跟皇上一般。弹丸大的龙泉,只能养出夜郎之气,怕他做甚?龙泉不是独立王国,我就是看不惯。”刘清松道:“我哪里是怕,我只是在寻找捷径。和这样一个层面上的人斗,能有多大的劲头!在龙泉搞出一片新村,我们就快该离开龙泉了。”庞秋雁抿嘴一笑,“这才是你刘清松!”

司机把车开得很平稳。

八里庙村支书高四喜正走到后半生一个重要的选择点上。这次选择,押上的不仅仅是他作为一位农村底层政治家的前途和命运,而且押上了八里庙高家两千零四十口男女在高白两家绵亘三百多年流血的和不流血的争斗中的沉与浮。

崇祯十年初秋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饿了三天四夜的一男一女,从寨子北边女墙外的刺儿梅丛中爬了出来,他们成了李自成血洗龙泉后八里庙一带仅有的幸存者。作为已经成年的男女,他们都对高、白两家为争夺耕地和寨西赵河码头泊位进行的一次次流血的械斗十分谙熟。家族间的仇恨使他们两人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后,在八里庙孤独地生活了六天。第七天,男的走出寨子,到附近的村子寻找同族的幸存者;女的则踩过同族人的尸体,伫立大路口或码头上,等待自己族人的归来。第十五天的傍晚,少女在寨门旁的瞭望台上向着北方眺望,隐约看见一个男人正披头散发朝寨子狂奔,身后跟着一群野狗。少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打响了火铳,出寨门一看,竟是那个仇家的男子。两人看看坐卧在北面野地的野狗,明白它们已经完全恢复了野性。当晚,两人搬到一起住了下来,那男子需要治伤,这女子需要有人壮胆。经过一个月的生活,爱情从一片仇恨的土地上突然间瓜熟蒂落了,两人睡在了一张**。第二年夏天,长子出生了。少妇望着新生的粉嘟嘟的婴儿,为难起来。因为如果子女跟父姓,自己的一脉就要绝种。夫妻俩经过协商,决定大儿子先随父姓,以后再生子女,交替姓白和高。为了使后代永生永世不再结仇,这对夫妻决定向儿女隐瞒自己的姓氏,希望后世子孙永是兄弟,以当年高白两家仇杀为诫永享太平。这对夫妻共生五男三女,与世长辞后合葬在赵河东岸的黄土岗上。五个儿子娶妻生子后,高白两家的格局重现了。这五个儿子暮年时,八里庙已是远近闻名的富裕寨子,因是当地土著,在移民到来前,他们跑马圈下了大片良田,移民到来后,高白两家的子孙都广为纳妾,人丁十分兴旺。重修村寨时,五个儿子为遵父母遗愿,以示五兄弟平等,修了五个寨门,姓高的占三,姓白的占二。这样和平共处了几十年。康熙五十四年,为修祖谱,高白两家发生了第一次大规模械斗,为的是都要当爷。这一争就争了近三百年。在冷战时期,高白两家都很重视子孙学文习武,清康、雍、乾百余年里,高白两家共出进士三名,文武举人十三名。民国初年,白朗在豫、陕、鄂三省起事,白家在上风头坐了三十来年。

土改时,高四喜登上八里庙政治舞台,成立高级社时任社长,后任二十余年八里庙大队支书,三年前改任村支书。高四喜面临的政治危机,引发于一场计划生育风波。进入六十年代,八里庙高家的总人口再次超过白家,经过二十余年的消涨,高家在八里庙已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白家族里辈分高的人深感事态严重,一个鼓励增长白家男丁的计划旋即出台:凡白姓人,平均承担那些超生家庭应付的罚款,不惜任何代价实现每户生两个男孩的目标。三年来,不足一千七百人的白家出生人口竟超过高家三倍。八里庙的超生问题,使凤凰乡在县里丢尽了面子。常富申书记、周有才乡长只好给高四喜发出最后通牒:“半个月内,你想不出办法把那些三胎、四胎从女人肚里弄出来,你就准备让贤吧。”高四喜哭丧着脸道:“罚款他们不怕,一年超生一二十个,一两千人均摊,伤不了筋骨。”周有才黑着脸说:“上个月你让乡里派四十人去扒了七家的房子,也没有弄下一个孩子,你这支书到底是怎么当的?”高四喜蹲出一个黑乌鸦,伸着脖子道:“常书记,周乡长,那七个女人连面都没照一个,七家三十五口,派饭派了三天,白家腾了四个宅院都住进去了。如今挣钱的路多,只过半年这七家已有三家在动手盖房了。”常富申叹一句:“这些年你太吃尖吃尖① 了,白家人口占八里庙百分之四十,支书、村长、会计、保管,都由你们高家干。十个村民组,你们高家就占了八个组长。给白姓一个团支书,干了六年你还不同意他入党。白云飞从部队下来八年,我三次提出让他当民兵连长,你又说民兵连长是抓枪杆子的。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周有才瞪了高四喜一眼,“你拿个办法吧,我们已在刘书记那里立下军令状,半个月解决不了这件事,我和常书记一起辞职。不过,在我们辞职前,只好先把你免了。”高四喜咬咬牙站起来,“办法我倒是想了一个,不过得要你们撑腰。八里庙有八个怀着三胎、四胎的女人,有六个娘家都是凤凰乡的,都有娘家妈。”常富申说:“孩子在女儿肚里,你提娘家妈干什么?”高四喜三角眼刺的一亮:“由乡里出面,把这六个娘家妈请到乡政府大院来,弄间房子摆个手术台,保管这几个女人都会来,来一个,绑到手术台上割一个,不出三天,这事就结了。”周有才一拍大腿道:“有门!高四哥到底是块老姜,想得绝。这事要是成了,说不定能在全县推广哩。高四哥,把老太太们请来,剩下的事就是你的了,乡里没那么多人手。”高四喜得意地说:“中。治人这事,咱在行。”常富申担忧地说道:“一定要组织严密,千万不能惹乱子。”周有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刘书记有话,要不惜任何代价解决超生问题,请几个老太太来乡里住两天,这算啥。结个扎,流个产,小手术嘛。”

六个娘家妈在乡政府住了三天,那些孕妇一个都没出现。人倒是来了不少,都是送饭的、送水的、送水果的,大肉大鱼烧鸡吃得两个年长的老太太直叫着糟踏东西。第四天,书记乡长去县里开棉花会议,高四喜出了新招,他让人拉来一车碎石头,分成六堆铺在乡政府院子里,派六个基干民兵荷枪守住大门,把六个老女人背捆双手推到六个碎石堆前,他走到门口朗声说道:“从现在起,不准送饭送水,老太太们跪在石头上,哪个女儿心疼,来乡里一个换一个。”四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年长的花白头发女人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碎石上。接着,一个少妇哭喊着冲进院子,去扶起老太太。老太太摇摇晃晃走到乡政府门口,临时手术室就响起了女人尖利的叫声。老太太流着泪喃喃道:“都四五个月了,多可惜呀!”高四喜哼着小曲说道:“嫂子,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她们犯了国法,不吃点苦头成何体统!”到下午四点钟,院子里只剩下那个年纪最长的老太太了。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起来,嘴里不住地喊:“让他们整死我,红红啊,你可别进来,再……再有两个月……让他们整死我……”话没说完,她再一次栽倒了。大门外黑压压的人群一片**,“弄不好真要出人命。”“这大娘也太倔了,那胳膊能拧过大腿?”“恐怕是个后娘,要不天下能有这样狠心肠的女儿。”“这女儿恐怕不在龙泉,要不然,谁有这种铁石心肠。”“这是谁想的歹毒法子,肚里恁多的曲曲弯弯!”“能行一点,政府也不会这么做,听说这次抓的都是三胎。”红红哭叫着,从街上一家铺面里跑出来,撕开人群,冲到院子中央,蹲下已经显得笨重的身子,喊一声“娘——”把老太太抱在怀里。老人醒转来,看见是女儿,甩手打了女儿一个耳光,气得背过气去。红红哭叫道:“我娘不行了,快送医院。”几个男人冲进院子,抬起老太太出了院子。八里庙的几个民兵把红红推搡到了手术室。高四喜一看大功告成,从地上站起来,两手交替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冲着背枪的一干人叫着:“完事了。啥场面我高四喜没见过?想翻天,没门!走,喝酒去。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每人补贴三十元, 从超生罚款提留中报销。”

当天晚上,红红因大出血差点丢了性命。第二天上午,六辆崭新的六轮拖拉机载着两百多人出现在县委大门口。白云飞把写好的状子交到县委传达室说:“我们要见刘书记,要求严惩草菅人命的凶手。”他手朝窗外一挥,两百来人都跳下车,盘腿坐在县委大门外小广场上。刘清松听说是为了计划生育静坐,孕妇现已脱离危险,没再细问,吩咐道:“八里庙是个计划生育老大难村,不能在这个原则问题上让步。七个月引产是晚了点,可事出有因。劝他们回去,我还要开会,不见。”十几分钟后,来了二十几名公安干警,武力驱散了静坐的人群。白云飞去传达室拿回状子,对领头的干警说:“请你转告刘书记,我们要到柳城讨回个公道。”转过来喊道:“上车,把横幅打出来去柳城地委,再告不通,咱到省里,再到北京。”一条写着“龙泉八里庙为民申冤上访团”的横幅出现在第一辆拖拉机上。

李金堂的卧车出现在拖拉机前。他走出来,伸直伟岸的身躯,凝着双眸看看横幅,走了两步说道:“李金堂。不知有没有资格接你们的状子。事情真到了龙泉管不了的地步吗?”白云飞到底在外面见过世面,走过来把状子递给李金堂:“李副书记,刘书记不接状子,还派了公安打人。”李金堂粗粗把状子浏览一遍,慢步走到第二辆拖拉机前,伸手摸摸老太太打了绷带的双膝,回头看看街两旁围观的群众,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呀。”一个转身盯着白云飞死看一会儿:“你叫白云飞,在部队入的党,带着车队上访,好威风哟!这件事我昨晚就听说了,你看看这两个人是谁?”白云飞不由得立正站好,看见了常富申和周有才,咬着牙没说话。李金堂威严地低声道:“不认识?”白云飞说:“是乡里常书记、周乡长。”李金堂把状子扔给白云飞:“周有才纵容高四喜非法拘禁群众,建议停止他的乡长职务;常富申劝阻不力,建议给他党内警告处分。高四喜和绑人的人,交由公安局处理。常富申,高四喜已经老糊涂了,你总不能再让他搞什么家天下吧?”常富申低头垂手答应着:“是是是。下一步我一定考虑解决八里庙基层组织家天下的问题。”李金堂解着风衣扣子,微微低着头看看白云飞:“白云飞,还用不用到地委上访了?”白云飞一下子就被李金堂折服了,顿时有了要下跪的感觉,噙着眼泪,转身喊一声:“还不跪下谢谢李副书记。”几百人齐刷刷跪在马路上,不知是谁在人堆里喊一声:“谢谢李青天!”“谢谢李青天!”众人跟着齐喊一声。李金堂急跑几步,双手扶起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连声说道:“老人家,请起请起,这青天的封号李某可担待不起。正在寒露、霜降节气间,你们竟要扔下地里的活集体上访,可见是伤透了心。我代表县委和刘书记,向你们道歉。你们赶快回去抢种麦子吧。”人群里传出嘤嘤呜呜的哭声。白云飞把状子当场撕碎,对着人群喊:“上车上车,该种麦的种麦,该织绸的织绸,该上玉器车的上车。”顷刻间,八里庙来的二百来人都上了车。“这不是个很好的村支书吗?只是嫩了点。”李金堂想着,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厉声说道:“白云飞,你就这么走了吗?”白云飞看见李金堂的大眼里喷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连句理直气壮的回话都讲不出。李金堂冷冷地看了看这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声说道:“你身为党员,无组织无纪律,组织群众上访,此第一错;你身为党员,见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一再超生的现象不闻不问,反倒出头为这些超生几胎的人上访,争取什么人权,此第二错;老人家跪了一天石子,身体十分虚弱,你却让她走出医院,躺在拖拉机上颠簸,实为大不孝,此第三错;没有经过申请批准,带领数百人到政府门前静坐示威,妨碍政府机关正常公务,导致交通堵塞,这已经违反了国家有关法规。这最后一条,拘留你十五天不冤枉吧?”白云飞再无一点傲气,心悦诚服地道:“不冤枉,李书记,您给我戴手铐吧。”李金堂裹了裹风衣转身走向自己的皇冠,走了两步,扭头丢下几句:“扣你是公安机关的权力。年轻人,利用这十五天,好好想想如何带领八里庙人共同致富的事情,眼光放高远些,争斗几百年,为了当个爷,是不是真有意思?我只剩两个女儿,就可怜吗?”

高四喜从公安局拘留所回到八里庙,村支书换届已成定局。这一天,白云飞也从拘留所出来了,上千白姓人出迎三里远。常富申已经看出李金堂对白云飞的好感,到八里庙善后时,已在党员中间表示出要白云飞出任支书的意向。白家出支书,高家出村长,家天下也就瓦解了。谁知刘清松又亲自过问了这件事。

听了李金堂大街办案的详情,刘清松深感自愧弗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四五天后,又有消息传来:八里庙白家出外躲藏的超生游击队员,都回来做了手术,做人流的做人流,结扎的结扎,上环的上环。一段时间里,只要空闲,他就打电话给常富申,问一些八里庙的近况。常富申以谨慎在全县乡局级干部中闻名,就把改组八里庙基层组织的打算汇报了。刘清松道:“村一级领导,有无水平在于他能否得民心,得民心就有权威,就可以产生凝聚力。支书、村长,都让他们选吧。”

经过两次选举,高四喜再次以压倒多数当选村支书,村长仍选成了原来的村长高老十。十多年来,高家控制着党员的发展,党支部没有上报一个白家的人。早在二十年前,白家的有识之人似乎就看到了这一点,想方设法送孩子去部队参军,搞曲线入党。不过,白家子弟当兵,第一关就是村支部,数量有限,质量也不高,如见白家有那种出人头地的苗子报名,高四喜旱烟锅一敲,就把他敲掉了。二十几年过去,白家的党员人数竟出现了负增长。高家十八岁以上有选举权的人数又远远超过白家,根本不用搞什么选举作弊,甚至选举时出几个叛徒,也翻不了船,这些情况刘清松根本无法知道。

高四喜把这次高家在八里庙的全胜的功劳,自然而然记在刘清松头上。重新上任后,高四喜多次公开表示:“俺高家有贵人相助,朝里有人好做官,连这都弄不清,还想当爷!刘书记今年刚刚四十挂零,已经是一把手了。”白家也有人放出硬话:“李副书记熬走了十三四个一把手,出水才见两腿泥哩。差点出人命的大事都不管不问,这种官,兔子尾巴,长不了。”按照非此即彼这一素朴的逻辑,高白两家自然把刘清松和李金堂当成了各自的政治靠山,尽管刘清松和李金堂对此都一无所知。大年初一,高四喜到表妹夫、刚刚复职的周有才家拜年,刚刚表露一点翘尾巴的模样,周有才一盆冷水泼下来:“你懂鸡巴啥!眼珠子总抡不过你那八里庙的寨墙!你我在乡村一级混,买车可要精灵点儿,弄不好,人家一甩袖子,你就爬不起来了。要骑车,一定要骑永久牌,骑飞鸽牌,肯定要摔跟斗!刘书记是啥人?来龙泉前,是地委组织部副部长,到龙泉是为了挣出身,沾点牛屎气,多点升迁资本。你在八里庙说大话也不怕闪断了老舌头!你这种明目张胆的跟法,刘书记拍拍屁股走了,你有啥果子吃?李书记是啥脾气,你该有耳闻吧?都六十来岁的人了,张狂个!”高四喜出身冷汗瘫坐在吱吱乱响的沙发上,愁眉苦脸道:“你说李副书记都听说了?这可咋办,你是我妹夫,给我指条明路吧。这白家要是一得势,高家两千来口人可就……呜呜呜。”周有才厌恶地看着高四喜:“妹夫个你一个烂点子,害得我坐了两个月的冷板凳,我埋怨过你吗?看你的脸,皱得蛋包子一样,谁会可怜你!反正李副书记已经注意你了,没那件事,全县二百个村支书,你在里面,就好比毛掉进草堆里,一点不起眼,如今蹲过一回局子,出了名,这就不好办,成了凤凰群里的落水鸡,丢了人也现了眼。年节下,去李书记家走动走动。你们年纪差不多,都是土改时发的家,李书记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