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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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堂绷紧的脸慢慢松弛了,眉宇间凝聚着的杀机随即缕缕散去,仍黑着脸说:“我认识你爹妈。你太丢他们的人了!亏得我知道他们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要不然……小伙子,好好做人吧。”李金堂又仔细看看申玉豹,觉得这个年轻人的模样自己有些熟悉,哪里熟悉,又说不上来。这个时候,李金堂还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为救三个犯人,已经牺牲了。

申玉豹再次见到李金堂,是在八年后一个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的上午。李金堂已经认不得申玉豹了,他无法把当年在大洪水中目光中含着怯弱卑琐的黑瘦的农村青年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满脸泛着油光、眸子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贪欲和狡黠、脸上能浮出操练了无数次已经变成生理反应的媚笑、显然已经小小发达了的、感觉上自信得有点狂妄的汉子联系起来。申玉豹滔滔不绝讲了他父亲、母亲曾给他讲了无数遍的申家沐浴过的李金堂的恩情。这番明白无误的并不高明的谎言,并没有引起李金堂的反感,反倒激起了他探究的兴趣。李金堂认真打量着申玉豹,眼神很慈爱,他感到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这么快就喜欢上一个年轻人,还是第一回。真是奇怪。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改革开放也就三五年时间,一个那么不起眼的小东西,竟出落成了一个人物的坯子,那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看来真的颠扑不破。李金堂接过春英沏好的茶水,亲手递给申玉豹,亲热地说:“玉豹,慢点说,慢点说,不要急,不要急。我和你父亲母亲的事都成了过去,还是说说你自己的事吧。”申玉豹进门时两手空空,这时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大牛皮信封,用双手恭恭敬敬递给李金堂道:“李书记,李叔。上上个月,我就从外贸局连副局长嘴里知道二妹子香红要嫁给地区钱局长的大儿子了。这两千块钱小礼,请你收下。我知道迟了一点,不过按咱龙泉的风俗,添箱① 的事可以补添的。”李金堂微笑着接下了。春英对此深感意外。大女儿**远嫁省城省委钟秘书长的二儿子,二女儿这次嫁给柳城地区人事局钱局长的大公子,李金堂只收直系亲戚送的礼,别人送的礼都已经退还了,为什么要收第一次来家这个年轻人的两千块钱呢?这一段,李金堂在龙泉的权威,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挑战者是重新杀回龙泉做县委第一书记的任怀秋。任怀秋作为龙泉的地下党员,龙泉县城第一次解放时就浮出了水面,端坐在陈谢大军某部举行入城式的主席台上。县城再次失陷后,任怀秋蹲了八个月大狱,差点被还乡团杀了头。凭借这些资本,任怀秋在解放的第三年,就当上了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若干年里,一直是李金堂的上级。“四清”前夕,任怀秋升任地委组织部部长。“文革” 结束后,任怀秋大病未好,有三四年没出来工作。病好后,他选择了到龙泉任职的道路。经过两年多的明争暗斗,李金堂没占丝毫上风。任怀秋仗着资历深厚,甚至直截了当点过李金堂和欧阳洪梅的关系,要李金堂保持革命的晚节。这两年,李金堂终于发现了任怀秋的惟一的弱点:保守。李金堂看准社会大势后,凭借秦江的影响力,强行在龙泉进行了全方位的改革。这个时候,他需要出现多个典型。申玉豹能担当此任吗?李金堂决定试一试。申玉豹毕竟是故人之子,自然带着三分亲。何况,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那个叫曹改焕的女人是这个小伙子的娘,自己更应该帮帮他们,就算还一笔孽债吧。李金堂连个谢字都没说,把信封随便朝茶几上一扔,微微朝前探了探身子,“玉豹,看样子你如今混得不错。是连城锁叫你来的吧?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李叔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申玉豹大喜过望,欠了欠屁股,上身坐得笔挺,“是这样的,我办了个驼毛羽绒加工厂。如今这钱呀,不是我吹牛,挣起来跟扫树叶一样。前几年日他妈可惨了。我岳父给了我五百块钱做本钱,买了十只玻璃戒指,赔光了。后来,我也弄了些玻璃戒指拿出去当翡翠戒指卖,也挣点钱,后来在西安栽了个大跟斗,让人给遣送回来了。摔打多了,也就悟出点道理。如今做生意,正是好时候。全弄真的,赚不了大钱,全弄假的,弄不好要出事。赚大钱在真真假假之间了。这一通,就真通了。你就说这茅台、五粮液吧,一瓶一两百,做假的准能发大财,懂得真真假假就好办了。买来茅台瓶子,把十来元一瓶的董酒装进去;买来五粮液的瓶子,把四块多一瓶的尖庄装进去,除非是品酒师和酒仙酒鬼能品出来,常人谁能识破?茅台和董酒香型一样,都用一条赤水河的水;五粮液和尖庄香型一样,干脆是一个厂出的。所以,这生意就能做长了。利润呢?百分之千,百分之几千。我这么说,不是说我在做假酒,我要干了这种事,打死我也不敢来见你,我只是打个比方。吃的东西,马虎不得,弄不好就出了人命,人命关天。这种风险,我不会冒的。用的东西就不一样了。去年我到广州,十五块钱买块布料,说是不怕火烧,用打火机烤了,果真没事,回来做成了裤子,洗了一水,沾个火星就是一个洞。啥原因?布上涂了东西不怕火,水把东西洗掉了,又和普通的布一样了。全国有多少人抽烟?抽烟人都怕烧裤子,有了不怕火的布,抽烟的人都想弄成一条裤子穿。知道这布不耐火,不过笑一笑,骂一声了事。上当的人总不会断种,行话说,老的骗怕了,小的又长大了,这种事咱也不干。为啥?说得太实,怕不怕火,一烧就知道了。我细琢磨一下,在虚的上面做点文章好。譬如说暖和不暖和,说暖和就暖和,说不暖和就不暖和。这样,我就选了做驼毛和羽绒。这生意一做,真行,如今是货物供不应求。上个月有个外国人买了一批货,前两天又来电报要。我想把规模扩大一些,流动资金又不够了。”李金堂听出来点眉目了,申玉豹这是吃人们一个感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一块钱,回本要多少时间,利有多大?”申玉豹说:“李叔是个行家。照现在的订货单子,这么说吧,一块钱一年能净赚十块钱。”李金堂听得连连点头。挤走任怀秋,需要各个领域的硬件。任怀秋上任后,几次对包产到户提出非议,对个体经济更是冷眼相待。如果能尽快扶植一个能在全地区叫响的农民企业家,就能给任怀秋致命一击。要是龙泉铁板一块,李金堂树这个典型要便当得多,只用全力保证一两个个体户的低息或是无息贷款就足够了。如今打的是内战,这种办法就行不通了。申玉豹的经营方针,让李金堂看到了速成一个百万富翁的希望。他兴奋地说:“年轻时,我家里也苦,在欧阳家的一家绸缎庄里当过三年相公,对经营这一行,略知一二。如今这几年,物质财富确实增长很快,也有很多人很快富了起来。你有想法,人又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只要你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李叔都支持你。你不但要挣钱,眼界要再放开阔一些,将来准备成就成一方人物,光宗耀祖。当年我给你爹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惜他死早了。他是个外粗内秀的人。你说这钱这么好挣,我有点不大信。记得马克思说过,有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资本家敢把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你说一块钱一年可净赚十块钱,一个月就是百分之百的利润。你可别算错了账,一年一块钱赚不回十块钱可怎么办?”申玉豹急了,“李叔,多的我不敢说,你给一万,一年后我要挣不回五万,我把申字倒着写了。”李金堂道:“你要多少钱?”申玉豹说:“能给我贷来十万就中。”李金堂站起来说:“我给你贷五十万,明年要是你连本都赔进去了,你可知道有什么果子给你吃。”

第二年春天,申玉豹果真用这五十万赚回了整整三百万,成了龙泉个体经济的龙头人物。申玉豹的成功,又成为任怀秋和李金堂间政治斗争的转折点。李金堂利用地区小报宣传申玉豹的机会,把龙泉县领导班子已达白热化的矛盾公之于众,任怀秋自然扮着改革道路上绊脚石的角色。那年秋天,任怀秋气得三次大吐血,不得不退回柳城休养。紧接着,李金堂“重建龙泉手工业”的计划也得到实现,全县新添绸机十万张,大小玉雕厂五十余个。这场旷日持久的龙虎之斗,李金堂大获全胜,成了柳城地区赫赫有名的改革家。

任怀秋病重住院期间,李金堂以龙泉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的身份,主持龙泉全面工作。地委组织部提出方案让李金堂出任龙泉县委书记,征求李金堂意见时,李金堂却说:“任书记在龙泉虽无大功,却也无过,这样安排,恐怕让群众误会任书记犯了什么错误。”这件事一搁就是三年,任怀秋病愈后,自己主动提出离开龙泉,组织上安排他当了柳城主管农业的副专员。地委组织部再次提出给李金堂扶正时,李金堂又说:“中央正提出干部年轻化,提我上来不合适。我在龙泉几十年,各方面都熟,愿意把这么多年摸索出的经验贡献给更年轻的同志,让他们尽快成熟。”和任怀秋的几年较量,李金堂真正成熟起来了。回想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所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县委第一书记,都和他产生过不可调和的矛盾,比较而言,他更希望和比他年轻很多的第一把手共事。又隔近一年,李金堂等来了小他十二岁的刘清松。

申玉豹像他的父亲申宝栓一样,成为李金堂走向政治生涯黄金时期的大功臣。

李金堂和申玉豹的这层关系,欧阳洪梅十分谙熟。这么解释他对申玉豹的无原则的爱护,等于说谎。欧阳洪梅早就说过:“申玉豹只是你棋盘上的一只棋子,遇到难局,你会毫不犹豫弃掉他。他能成为龙泉首富,不过是因为你分给了他这样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却是任何一个平庸的演员都能胜任的。”

李金堂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欧阳洪梅自己和申玉豹的金钱交易。

李金堂转身回到大沙发上坐下,试着解释说:“阿拉伯世界,流传着这样一则寓言。说有个国王,后宫紧挨着属于他的金库。国王白天里清醒,知道金库里的黄金属于他。到了晚上,国王就糊涂,常把金库当成别人的。每当夜深人静,国王就溜出寝宫,到金库取一些金砖放在枕头下才能入睡。第二天起来,他一开金口准是说:把昨天夜里真主赐下的金砖放到金库去。这个国王怎么样?”欧阳洪梅笑道:“不怎么样。这个故事和申玉豹有关吗?”李金堂说:“从前我也要笑话这个国王,认为他不明白国王的含义,不知道遍地黄金都属于他这个事实。后来,经的事多了,我才领悟这国王其实是个悲剧人物,实际上,他是怕,怕他变得一贫如洗。‘文革’以前,我自认为比这个国王高明,一心一意为龙泉做事,我以为这么做就是为自己。第一次进干校,我就能理解这个国王了。是的,金库的黄金是属于国王,而且永远属于国王。可是,真主也无法保证这些黄金会永远属于这一个国王。如果这个国王从龙座上下来,金库钥匙也会被迫交出去。你知道,我曾经想成为像你祖父那样的富人。多年来,社会没给我提供任何暴富的机会。玉豹致富的速度,让我感到心惊肉跳。这种魔术,看起来很刺激。所以……”

欧阳洪梅取来紫砂茶壶,沏着茶水笑道:“所以你就想经常玩玩这种魔术,不,是想经常看看这种魔术。你呀,有时候的心理,匪夷所思,叫我无法琢磨透。申玉豹能替你圆了一个富翁梦?鬼才相信!”李金堂一看欧阳洪梅这样作了解释,暂时咽下了和申玉豹交易的真相。他接过茶壶,吸吮一小口,“我太求全了,这不好。玉豹这种整法,会走向死路的。他再出啥事,我就不管了。”

真的不管他了吗?话一出口,李金堂又犹豫起来。存在他名下的一百零八万,该怎么处理?把一百零八万交给申玉豹,实在是个错误。

申玉豹在一年内把五十万变成三百万,给李金堂带来很大震动。一个心思活动起来:我要不做这个官,会不会在商场上干一番超过当年欧阳恭良的事业呢?任怀秋第一次吐血后,李金堂召见了申玉豹。李金堂道:“玉豹,这一年,你干得不错。李叔都看眼红了。”申玉豹误以为李金堂在索要好处费,忙道:“李叔,玉豹没忘记你的大恩,我给你备了几万,怕你不收,没敢对你说。”李金堂变脸道:“这是啥话!把你扶起来,是我的职责,快不要提这件事。”申玉豹不知道李金堂葫芦里卖什么药,不敢再说什么。任怀秋第二次吐血,李金堂又叫来了申玉豹。这次,他说了具体的事。“玉豹,”李金堂问道,“李叔在你的公司里入一股,你看好不好?如今是商品经济了,干部又实行离退休制度,再过十数八年,不找点事做怕要闹出毛病的。”申玉豹一听,心中暗喜:这回就和他绑一起了,嘴里忙道:“中,中,中!不管李叔给个啥数,一年下来,本不动,给你跟本一样多的息,你看咋样?”李金堂笑了,“这样做,我一点风险都没有,不合适,不合适。”申玉豹执意要这么办,李金堂也没再争执。申玉豹提出把钱拿去,李金堂又犹豫起来:“不急,不急。我也没多少钱,你也不用怕负担太重。就是一点多年的积蓄,还有一点变卖古玩的钱。数量嘛,不会超过十万。”任怀秋第三次吐血后,李金堂下决心通过申玉豹圆圆当年当小伙计时的梦了。

那一个秋日,李金堂又叫来了申玉豹。这时,在感情上,李金堂已经把申玉豹当成亲人了。可惜申玉豹的长相与自己相关不大,否则真会去申家营问问那个人老珠黄的女人:玉豹是不是我的儿子?可是,问个水落石出就好吗?还是难得糊涂吧。李金堂指着床下的一个箱子和麻袋道:“记得是在这两个东西里放着。这些年我也用不着它们,你帮我数数吧。”这些钱远远超出了十万。申玉豹数了大半天,报出一个数目,“李叔,不多不少,恰好是八十八万。”李金堂惊得跳了起来:“啥?八十八万?你不会数错吧?”申玉豹拿起一沓十元钱道:“错不了,一捆一千元,总共八百八十捆。”站起来捶捶腰,“这钱可放有十几年了吧,一股子霉气。李叔,你咋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哩。我要十年前有这笔钱,做生意干,利息就够我吃喝了。”

李金堂被这个巨数吓呆了。如果早知是这个数目,绝对不该让第二个人知道。这第二个人是自己的亲爹都不行!可是,眼下申玉豹已经看见了这些钱,再改变主意他会怎么想?要是再问他要该分的利润,他又会怎么想?权衡半天,李金堂终于想到一个自认可行的万全之计。他清清嗓子道:“玉豹,辛苦你了。我爷爷当年收藏了不少古董,‘文革’前,我怕这些东西散失了,就交给省里一个朋友保管。‘文革’结束后,我去拎回了这只皮箱,没想到他已经把它们变卖了。”说着说着,发现这么解释无法自圆其说,干脆道:“这么大个数,入股分红对你的压力太大。不如这样吧,先拿去存在你名下,平时留着让它生息,你要做大宗生意,用上这笔钱,这才算我入股吧。上次谈的分红法,你太亏了,能比银行利息高一点,也行了。”申玉豹一看这笔钱数目巨大,不敢再充英雄,接着提个方案说:“李叔,眼下我正好要做一笔生意,这钱我拿去先用,生意做成后,我给你连本带利存起来。”李金堂只好说:“折子还是存你名下,这样方便。”

两个月后,申玉豹交给李金堂一张一百零八万元的存折。申玉豹想,用二十万买李金堂这棵大树乘凉,不亏。

时隔五六年后,申玉豹竟不听使唤了,这让李金堂料之不及。申玉豹是这一百零八万的知情者,又是一百零八万的名义上的所有者,李金堂感到头疼了。

这八十八万,来历非凡呀!

大洪水过后,李金堂第一次以副职的身份主持龙泉全县的抗洪救灾工作。县革委会主任因对龙泉境内七座水库的修建负有责任,已被停职。县银行在大洪水中毁坏了,源源不断的救灾款拨到龙泉,就放在古堡二层李金堂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李金堂拥有使用这些钱的最终决定权。大洪水冲垮了十个公社的办公室,那里的救灾款发放,全由李金堂率工作组前去办理。不久,李金堂就发现了普遍存在的冒领救济款问题。再后来,在钱的问题上,李金堂就事必躬亲了。

李金堂贪污第一笔钱纯属偶然。那一天,他率工作组去孔明公社,发现该公社又虚报了灾民人数。他把报表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把三千九百用笔划去,“上个月是三千六百户,这三百户从哪里冒出的?是不是孔明又单独遭了灾?”扣发这三百户的救济款,李金堂顺手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当天晚上,李金堂把这一万八千元带回了自己的家。

当天晚上,女儿**发高烧住进了医院,李金堂因要开电话会,就拿出一千元交给春英,让她去医院付医疗费。第二天上班,李金堂把剩下的一万七千元留在家里,准备在凑够一万八千元后再还。谁知一忙碌,竟把这件事给忘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并没有人提起这笔钱。

大洪水带走了欧阳洪梅的全部财产,到了初秋,欧阳洪梅过冬的衣服还没着落。欧阳洪梅在一次见面时,吞吞吐吐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帮我找几件旧衣服过冬?发给我的一套棉衣是男式的,还没有外套。最好能找一件红颜色的,我喜欢。”李金堂感到心里作痛,借到柳城开会的机会,给欧阳洪梅带回了一千元的衣服,其中有四件是红的。欧阳洪梅接过新衣服,有点疑惑。李金堂解释说:“这一批衣服是上海捐赠的,那里的人收入高。”

这两件事给李金堂很大触动。参加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什么才叫廉洁?舍掉自己的亲骨肉去救别人家的孩子才叫取义吗?难道真应该为了原则,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衣衫破旧地抛头露面吗?龙泉不可能是我李金堂的龙泉呀!他内心里曾经固若金汤的观念开始崩溃了。之后,再扣下现金,李金堂开始有意识地朝自己公文包里装了。

冬月里,李金堂又一次住进了医院,这已是他这个秋冬第四次住院了。躺在医院的病**,他第一次有了生命将尽的感觉。就这么死在岗位上值吗?这一回,县医院张院长要他到地区医院做一全面检查,他没有拒绝。

秦江到医院看望他,两个患难与共二十余年的老朋友尽发悲音。秦江说:“你这么干,我也这么干,到底值不值呀?”李金堂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秦江又说:“这次我们这批老人复出,上面阻力很大呀。我总觉着劫难未尽。好久没见全娃和香红**了,方便时,让他们多来看看我。”李金堂长吁一声:“全儿不在了,不在了。他救了三个囚犯,其中一个已经被判了死刑。你见不着他了。”秦江面挂老泪,自言自语说:“全娃死得值吗?你说说,你说说。我真后悔没留个后代。省里段书记当年不是病死的,你知道吗?”李金堂摇摇头。秦江道:“这次出来工作,才知道段书记是自杀的,还留了一份长长的遗书,里面尽写的实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自己革自己的命。最近风声不妙,冬天看来没完呀。你要好自为之,身体这种样子,再去一趟干校,就彻底垮了。”

病好回龙泉后,李金堂再也不过问虚报受灾人口的事情了。他预感到了一种悄然而来的不祥,本性迷失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用白条子从自己手里取了六回钱。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只能体味再次坠落的滋味,根本无法想象日后仍有出头的机会。取这些钱,他只是为了将来不去讨饭,绝不自杀。

日子就那么过去了,这笔钱在李金堂不同的历史时期,像万花筒一样变换着自己的形象。第二次去干校,这些钱是一种支撑,支撑他熬了三年。第二次复出,这笔钱成了像鼻烟壶一样的玩物,帮他收获回忆往事时的会心一笑。看到申玉豹暴富后,这笔钱又成了一条接通他少年富贵之梦的甬道。

现在,欧阳洪梅审问他和申玉豹的关系时,这笔钱很可能已经变成了随时可以把他送上西天的炸药包。不能把真相告诉她,眼下还不行。

需要认真对付的,是这个申玉豹。当年把申玉豹看成一台自动取币机,怕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当时要他把这一百零八万存在自己名下,还有今天这个怕吗?多想了一层,竟然带来这么大的后遗症,太不可思议了。儿子牺牲后,移情申玉豹,也是个天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