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林,”李金堂问道,“你看这事咋办?”王宝林说:“咱各念各的经吧。公司挂牌的事,他们没跟我们这边打招呼,将来,我们搞个龙泉十佳村也不跟那边打招呼就是了。金贝子能不能抱个金娃娃,如今只有天知道,咱的马齿树、大雾庄、梁寨、乔奇营、四马桥、白沙岗、乌龙潭、永红庄、黑龙集、岗上王家里都藏有金元宝,堆到一堆,也能吓人一跳。”李金堂兴奋地站了起来,“咱俩又想到一起了。不过,我认为不能等,要抢在他们前面,开个龙泉手工业十小龙村经验交流会,请行署秦专员到会指导,顺便再让他给马齿树新村题个词。”王宝林眼睛瞪得溜圆,“这,这来得及吗?只剩下明天一天了。再说,秦专员那里有没有时间?抢在前面好是好,没时间了。”
李金堂对着电话机凝视一会儿,拿起话筒道:“请接行署秦专员。”抬头对王宝林说:“老秦能来,啥都能来得及。咱和他唱两台戏,一明一暗,一虚一实。”跟着秦江那边的电话通了,李金堂忙用急迫的语气说道:“老领导,金堂请你救急了。”秦江那边说:“啥事,只管说。”李金堂笑道:“宝林搞了个龙泉手工业十小龙经验交流会,很有些内容,想请你到会讲一讲。马齿树已经靠苇编富得流油,重新搞大集体,已建成一个花园式的新村,也想让你来题个词。”秦江说:“金堂啊,这仗你越打越精了,啥时候?”李金堂道:“明天。”秦江惊道:“太急了吧?”李金堂解释说:“金堂不会让老领导为难,不敢增加你们领导间的矛盾。记得上午你电话里说你不是安排了今后几天的活动吗?你从明天开始视察西川县春耕备播情况,正好出来散散心。”秦江那边笑了,“我的车迷了路,撞上了这个现场会,看见马齿树新村房子修得漂亮,还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又离开了,去了西川县,亏你才能想出这种鬼主意。好吧,我听你一回。我也快到站了,也该修修路。”李金堂接道:“可别忘了带上一两个笔头硬的记者。日后矿业公司真成了短命鬼,同一张报纸,也好来个立此存照,比试比试你们大领导间的眼力。”秦江那边大笑起来,“金堂呀金堂,有时候我真的为你窝在龙泉抱屈呀。这眼光我不如你,这周到我更不如你。这样最好,谁也说不出个什么。人家带几十人,我带几个就够了。明天下午我到马齿树,这是我视察的第二站。好久没见你了,能不能在马齿树也把你撞上?”李金堂说:“我牙痛在家休息,哪里能知道宝林搞了个交流会?宝林是个实干家,不会玩虚的,这次是去向全县农村十个村支书取致富经的,乡里没人参加,宣传口也没惊动。你去马齿树,说不定连四菜一汤也喝不上,只能吃一碗红烧肉。”两人在电话里大笑起来。
李金堂放下电话,微笑着说:“秦专员明天下午撞上了你的经验交流会,剩下的文章,咱俩分头去做。”抬腕看看表,“差不多还给你留了二十四小时,够了吧?”王宝林笑道:“你能用十六个小时做一部电视片,二十四个小时召集十个村支书,我还能办到。你是不是帮他们抬抬轿?”李金堂笑而不答,却说:“明晚那顿饭,别的菜无所谓,红烧肉的颜色一定要红,干辣椒要用整的,不管多大一碗,一定要做成九块,老秦讲究这个。”
朱新泉布置一天会场,又把唱戏的任务交代给县文化局,匆忙吃了几个包子,迈着方步去了李金堂的家。事情办到这种程度,需要跟李金堂通个气,最好能让他同意欧阳登台唱戏。
夜幕把李金堂的独家小院罩出一股浓浓的神秘气息。朱新泉在院门口差点撞上一个人,一看,是县委办公室主任陈远冰,两人谦让几句,并肩进了院子,又并肩进了堂屋,两人又把李金堂的牙病问候了。朱新泉推了一下陈远冰,“陈主任,你先汇报吧。”陈远冰是应李金堂之约来商量大事的,先说了又不走怕引起朱新泉疑心,忙说:“你讲的是意识形态,是大事,优先,优先。我要汇报的都是鸡毛蒜皮,还是你先讲。”李金堂心情极好,说笑道:“我可是在病休,你们到底是心疼我呀,还是嫌我的牙疼得轻?”朱新泉忙跟道:“当书记要来龙泉视察,这么大的事,还得要你来掌舵。”李金堂道:“这次病得真不是时候,接待工作准备得怎么样了?当书记和地委各部门领导要来,这是对龙泉工作的最大支持,一定要把这个仪式搞得庄重、隆重,剪彩仪式还是搬到影剧院举行为好。将来龙泉实业有了大发展,回头看这第一脚,也有个看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县城只有石墨矿的小办事处,没法搞这么大的活动。”朱新泉眼睛刺的一亮,“这回我总算打对了个提前量。我下午已经通知影剧院作了准备,刘书记说这有点小题大做,还叫我来请示你哩。”李金堂摆摆手说,“清松过谦了,他这个点子好哇。现在我们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将来一回头,就知道这给龙泉带来一个大转折,能是小事?既然你已经作了布置,我也就放心了。有些细节也该想到,影剧院能装一千多人,要是坐上三两百人,看着也寒碜,电视画面太难看。我看呢,通知县直各单位都派几个代表参加一下,壮壮声势,这件事老陈去办。”朱新泉大喜,心里想:当书记一露面,啥事你都开了绿灯,欧阳洪梅的戏,当书记能看了。如此想着,嘴里恭维着:“我这又长见识了。李书记,下午又接地委宣传部陈部长电话,说当书记想看看欧阳团长唱的戏。我怕时间仓促,剧团来不及准备,还没给地委回话,你看这事咋办?”
李金堂脸色黯了。想得真全面呀!刘清松这步棋看来真走对了,刚一出手,就有人押上身家性命,高!恐怕不是陈部长的意思,是你朱部长送的随喜吧?把我的人当礼品送出去,有魄力,有胆量。可是,这个台又不能拆。难道真的要再帮他们抬一抬?朱新泉心里一沉,自言自语说:“这事可麻烦,陈部长也是的,能不知道唱台大戏多难。”李金堂用一只手捂住了腮帮子。洪梅这几年出去演出的机会不多,这次地区来的都是要员,也该让她风光一次。当书记是个戏迷,能让他认识认识洪梅,对洪梅何尝不是一次机会,这样就值了。李金堂吸溜吸溜道:“这神经性牙痛真不是个好病,抽风一样,说疼就疼。你这话就不对了。上级既然发了话,下级有天大的困难也要想法克服不是?当书记想看戏,那是大好事。这戏呢,最好安排在晚上。这样,当书记就能有下午半天时间指导龙泉工作。六点半开演,看完戏,当书记和地区领导还可以回柳城家里休息。越高级的领导,时间越宝贵,想法子多占他们一些时间,是一门学问哩。至于剧团方面,我想没啥问题。那些保留剧目,哪一出都演过几十场、上百场的,明天上午开个单子让当书记点就是了。你唱一出领导不喜欢看的,又是做了无用功。”朱新泉所有的希望都实现了,忙起身告辞,准备赶到刘清松那里汇报。
陈远冰只是坐着喝茶,一言不发。李金堂看他两眼,问道:“咋啦?”陈远冰说:“不咋,你都吩咐清楚了,我照着办就是。”李金堂又问:“就没点想法?”陈远冰叹了一声,“想法能没有?地区来的领导名单有问题,行署专员、副专员一个没有,冷丁丁咋会出来个科委副主任庞秋雁!这不是胡汉三带着还乡团杀回来了吗?”
李金堂扑哧笑喷了一口茶水,“说得好!我琢磨,这事本来就是庞秋雁闹起来的,她当然要来看看这出戏。刘清松来龙泉一年多了,一直想闹出点大动静,这次请来了地委当书记,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了。当书记四品大员都愿意来为清松捧场,我们这些七八品的小芝麻官当然也要捧。矿业公司内部危机四伏,大家都来捧这个刚出世的娃,万一这娃夭折了,我看他们咋收场。”陈远冰听出了话音儿,也来了灵感,“我明白了,上次你帮庞秋雁抬了车,一抬就把她抬回柳城了,这回你说咋抬吧。”
李金堂冷笑一声,吩咐道:“刘清松这回是靠当书记为他自己扬名立威,就帮他扬个够。你通知各乡,后天只留一个副职值班,其余的都来县里参加剪彩仪式。要是刘清松事先或事后问你为啥发这个通知,你就说当书记来一趟不容易,把各乡的领导叫来,当书记了解情况也方便。通知县师范学校后天停课,男学生填座位,找十几个模样俊的女学生台上台下服务。通知全县城各中小学和县直幼儿园,要求他们每个学校明天务必排练出两个以上的文艺节目,停课都不要紧。要是有人问,就说是听说当书记喜欢看儿童节目,怕他临时点看准备不及。”陈远冰忍不住瞪大两眼问一句,“把全县惊动了合适吗?”
“这还不够!”李金堂一拳砸在茶几上,“一定要让全城人牢记这件事。既然要抬,全城人民一起抬,把这个矿业公司抬到天上去。你再告诉县乡镇企业局、工业局、商业局,严令全县各工厂、企业的厂长、经理参加这个仪式。凡是全县盈利的工厂、企业,要派一正职一副职参加。再告诉县个体劳动者协会,让他们号召全县有名的个体户主参加。”陈远冰手舞足蹈起来,“妙,妙,妙!这手掌手背都是肉,爹妈只疼一个娃,这娃要是不出乱别的娃心里会恨,一旦掉井里,一人一块石头还不埋出一座山?县地毯厂每年缴税利一千万,也没这么排场过。玉豹这号人,嘴无遮拦,说不定会当场要礼品、要酒喝哩。金贝子得了这么大的风光,不出出血,一人一个冷眼,冻死他。”
李金堂吸吮一口茶水,嘴里轻轻哼着戏文:“寨门外三声炮敌来偷营,放宽心饮小酒我有伏兵。”陈远冰眼珠子转几转,叹了一声道:“只是金贝子要是真的用三年时间干成了这件大事,每年交县里几千万,这个头就帮他们开得太好了,想想这心里又有点不甘。”李金堂怔了片刻,哼出一声不屑,“他金贝子若能做到这一点,我李金堂离了休愿意给他公司看大门。你呀,有个毛病就是看不远。本来是件正大光明的事,弄着弄着就像是在搞什么阴谋。共产党没几个官是坏官,大部分都是为群众办事的。清松真能把龙泉的工业搞起来,这是功盖千秋的伟业,这轿就抬得不冤枉。你这么一想,就有那么点小肚鸡肠了。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没剩下几个保守派,清松不是,我也不是。刘清松来年因这一大政绩高升了,我给他放鞭炮。”陈远冰诺诺连声,不敢抬头。
李金堂沉默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说:“欧阳是个艺术家,生长在龙泉很可惜。老欧阳当年这步棋走急了,不该让儿子一家回原籍,要不然,欧阳早名扬全国了。这种机会是该让她露露脸。要露,就要露漂亮。老陈,明早你去告诉洪梅,让他们认真准备准备 《陈三两》,就说我让她这么准备的。”陈远冰不解地问:“欧阳拿手戏很多,你又让朱新泉送单子让当书记点,咋只准备 《陈三两》?”李金堂苦笑一下,“官场难行走,需要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当书记早年丧父母,和姐姐相依为命。他能到开封读大学,是他姐点灯织绸供的。后来,他姐姐的一只眼瞎了,当书记为他姐送的终。陈三两是个好姐姐,和当书记的姐姐差不多。当书记也是个老人了,老人都念旧,他不看 《陈三两》 这出看哪出?他看的是他姐呀。”陈远冰听个呆若木鸡。
李金堂站起来,进里屋拿出一个帆布包,交给陈远冰说:“这是一床狗皮褥子,明天吃晚饭时,你带上它亲自送到马齿树,交给秦专员。你就说这是五垛的一个老猎户送给我的。他有腰疼根儿,用这褥子比电热毯好。”陈远冰问道:“老县长明天来龙泉,咋一点风声也没有?”李金堂大笑起来,“你等着看好戏吧。县委那边要让你通知政府这边正副职参加后天活动,你就说王县长你已通知了。我后天上午上班,你跟刘清松讲一声。”
陈远冰正要起身告辞,只见李金堂突然间又变得愁容满面,盯着被门帘剪成一条一条的夜色喃喃自语道:“后天是十四号,谐音是‘要死’,广东人很信这个,日子没选好。又要请当书记看戏,这戏多半又唱 《陈三两》。《陈三两》 是个苦戏、哭戏,最后又铡个人,不吉利。我真为刘清松捏一把汗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