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李金堂带着一身的轻松,早早慢跑到公园,去等申玉豹。
申玉豹并没爽约。过了一会儿,两个被仇恨的毒液浸泡了很久的一老一少并排坐在公园假山后面一蓬刺儿梅架下的一条双人长条椅上。被刺儿梅叶子剪碎的朝霞在他们身上溅落着游动的光斑。李金堂问一声:“玉豹,最近你在忙什么呢?”申玉豹道:“没忙什么。”
“生意不做了?矿业公司下一步就要实行股份制了。”
“我想透了,钱已经挣够了,不想再干了。我想应该听听你的话,读读书,练练内功,然后干点别的。舍财免灾,这话真是好,出了一百二十八万的血,买到一个清白,值得。”
“这么说,你是真的准备就这么干了?”
“可不是嘛。商场小吴拿走我四十万,带个女人到哪都可以好好过一辈子。我剩下的钱,也准备带个女人好好过它一辈子。公鸡头、母鸡头,我总会占一头。”
李金堂侧了侧身子,“你不要执迷不悟。我今天来找你,不是求你干什么,还是要救你。”
申玉豹狡黠地笑了:“你是为那些利息才想起我的吧?其实,你当时可以全部把它都取走的。为啥没取完,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在银行办了挂失手续。你要想要回这笔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得有些条件。”
李金堂大笑起来,“痛快!痛快!我就是不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你还能提出条件。你也太不自量力了!”
申玉豹脸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那你就用不着找我谈了。我知道你在想些啥,你在想当年在大洪水中为什么没用机枪突突了我,你后悔没想到养虎可以伤你自己。最近我才弄懂了一句话,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取钱的手段一般人也干不来,你当时只让人给你取回一百零八万,还让人留下五十元,事后想起那几十万的利息,你才又觉得我可以用了,这才找我。你也把我看得太傻了,竟想着一压一哄,我就把这几十万乖乖地送给你。其实,送给你也没啥,这钱本来就是你提着脑袋弄来的。可是,这些钱给你不给你,你都要往死里整我,我就不想给了。我已经丢了一百二十八万,你给我补回几十万,也在理不是?人家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也把我逼到河边悬崖上了,不跳也得跳。我仔细想过了,你再也拿捏不住我的什么了,我怕啥。你越逼,我就越想欧阳。”
李金堂意识到事情再没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了,嘴里却追问一句:“你真的决心吞我这笔钱了?”
申玉豹笑笑:“我说过,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鸡下的蛋嘛。这钱推迟到我和欧阳的婚礼上给你怎么样?你快六十了,和欧阳保持这种关系实在不合适。你有兴趣了,想玩玩小姑娘,我出钱给你找,保证不坏你的名声。只要年龄超过十四周岁,发现了顶多免了你的官。这也是早晚的事,我老早就想用这种口气和你说说话。”
李金堂努力克制着,摸出一般情况下不抽的香烟,递给申玉豹一根,用打火机燃了,“有种!你就不怕有人告发你?现在有国际刑警组织,你在非洲作了案,欧洲的警察也会抓你,然后把你引渡到欧洲处决掉。你的那些假驼毛假羽绒,虽然卖到英国了,出了事你照样跑不掉。你不要以为你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你老婆的案子,去年可以翻过去,今年就可以翻过来。”
申玉豹怪笑道:“你翻吧,翻过来我也不怕。坐两三年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想再吓唬我。”
李金堂再也忍不住了,从口袋里掏出存折在申玉豹面前一晃,“看见了吧,我现在就把它送给你。”点了打火机燃了存折,“前些天补罚你的八十八万,算是赎一部分我李金堂的罪过。只要你在龙泉,这笔债我会让你申玉豹替我还给国家。你听着,你好好听着!从现在起,你我再没有瓜葛了。我是龙泉县委副书记,你是荣昌贸易公司总经理、贸易商场董事会董事。你今后每走一步,都要好好想想,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哪些东西该碰,哪些东西不该碰!李金堂做事从来就坦坦****。我告诉你两件事,你早作点准备。白剑已回龙泉,公安局已经决定重新调查他上次被打一案,只要他认定是打击报复,这件事就是柳城甚至H省的一件恶性案件,会从重从快处理。张雪梅已向法院递交了状子,状告公安局草菅人命,公安局可以马上复审这个案子,作为县政法委书记,我现在可以在你面前表明我的态度:重审此案。”说完,李金堂站起身,对着初升的朝阳做了一次深呼吸,微笑着看着呆若木鸡、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申玉豹,慢慢抬起右手,把冒着青烟的烟头在申玉豹面前捏成了碎丝丝,硬冷地补了几句:“玉豹!我两次放你,就像放两个屁!干掉你,就像干掉这个烟头!”
申玉豹看见李金堂背着手走了几步,突然间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直笑到李金堂收住脚步转过身才收住了,说道:“那咱们就来个两败俱伤吧。那一百零八万是钱全中帮你取的,肯定千真万确。告诉你吧,我老婆吴玉芳就是钱全中用凳子砸死的。我妈这个老婊子,你不知道吧,玉玲不是遗腹子,是这个老婊子在我爹病重时偷汉子养的!是我妈用开水泼了玉芳,钱全中为了讨好我们全家就把玉芳做了。一审时我们都没供出钱全中,因为我告诉我妈和玉玲你会救我们的。我打了白剑,天大的事?能从重从快我多少年?钱全中死罪,我供出你存的钱是他取的,他一供出来,你也身败名裂。这样我是得不到欧阳了,你也得不到。你要觉得欧阳对你死心塌地,你就不会这样对待我。那时候你什么也没有了,我却还能有个死心塌地恋着我的三妞。你简直想不出,三妞本来就巴望我能坐两三年牢。你这就回去让他们查吧,我回细柳巷等着。”
李金堂感到头痛,两道浓眉兀自一跳。钱全中真的干了这件事?若真是这样,还真不能把他逼急了。
一大早,白剑就被公安局长关五德请到公安局询问上次挨打的详情。关五德暗示白剑可以把问题再说严重一些,白剑轻描淡写,很大度地说:“不必费心了。那完全是一场误会。时隔这么久,不是你今天提说,我早忘了这件事。你看我的身体,已经提供不出任何证据了。”当事人不准备追究,又不做任何配合,这件事就无法再查。
路过刑警队的办公室,白剑看见了着了一身制服的赵春山,犹豫片刻,走了进去。赵春山笑道:“我猜你会回来的,没想到你回来这么迟。”白剑也笑道:“不晚,如今有了行政诉讼法,民也可以告官了。赵队长也该有点表示吧?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我早晚能成忘年交。”赵春山道:“硬激将不行,来软的了?法院受不受理,还说不定。你要能搬动地区中院,我倒很愿意当一回被告。眼下还不行,我想我总不会一直让你失望的。”一听赵春山的态度变了,白剑也不再纠缠,说道:“我明白了,你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呀!告辞。”赵春山也跟了出来,边走边说:“我应该送送你。你的这股子劲让我感动。”
两人走到大门口,白剑听见有个声音有些耳熟,禁不住放慢了脚步听。“没有金刚钻,使这种下三滥手段,太不仗义了。本来我不想出山,又是请将,又是激将,我就来切磋切磋。牌桌上,脚下使绊子也好,狸猫换太子也好,咱都不怕。上水银骰子我也不怕。没想到来了这一手。抓就抓吧,偏只抓我一个,咱不服。”又一个声音道:“你也别吵别闹找不自在,交不上罚款,别想走人。”赵春山问道:“白记者,是不是熟人?”白剑道:“认识。申家营的三绝之一,牌绝申玉全,听说他从不滥赌的。”赵春山道:“进去问问。”
两个人进了值班室。小李子站了起来,“队长,昨晚抓了一个赌场,别的人交了罚款放了,只剩这么个大赢家,硬是不出钱,说是来比武的。”申玉全争辩道:“那个叫岁铜锤的,找我三次,把他的几个朋友的牌技吹得天花乱坠,说要和我比试比试。我没说假话。”白剑有心解申玉全一难,就把申玉全的本领讲了一遍。小李子一看赵春山亲自送白剑出门,心里有了计较,抹着脸说:“拿出本领让大家见识见识,算你不是来赌的,交一百罚款就放了你,也不通知你们乡来领人了。”申玉全从鞋子里抠出两个骰子,抬起头说:“报个数。”小李子道:“两朵梅花开。”白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赵春山答道:“这是行话,是要他扔出两个五点。”申玉全微闭双眼,随手朝桌上一扔,果真是两个五点朝天。小李子笑了一下,“撞上的。日头月亮各出在天上。”申玉全又一扔,第一个骰子停出个二,第二个骰子再滚了一截,眼看要停在四上了,谁知那骰子刚好碰到桌上脱了漆的地方,一个翻转,竟又把一翻转了上来。小李子略带惊异地看一眼申玉全,“侥幸遇到个坑洼,来个一条花龙上青天。”申玉全一掷,两个骰子一前一后紧紧挨着停在桌面上,两个三点刚好连成一线。“城门楼上挂朵花。”扔出来果真是个四加五。小李子道:“果真有两把刷子。你要能一连掷出三把小二姐进花园,一百块免交。因为你有这本领,用不着到城里来赢钱了。这罚款就由岁铜锤出。这混账竟一手策划了这场赌,为使耳目钱,实在可恶。”申玉全一手拿一个骰子,从左右两侧向中间滚。两个骰子不紧不慢,滚了几滚一碰,果真碰出个二加五。申玉全把一只骰子放在桌上,三点朝天,把另一只从一侧朝桌上的骰子滚,后一只骰子把前只骰子碰翻成个五点,自己晃了几晃,停在二点不动了。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惊叹一声。申玉全又把两个骰子拿起来,从桌子上空先丢下一颗。这骰子碰到桌子只上下跳,并不翻滚,大家都看清朝上的是个一点,只见申玉全把另一枚骰子砸向尚在跳动的那个,两个骰子一撞,各翻两转,果真又是个二加五。赵春山伸手拍拍申玉全的肩膀道:“小伙子,若要贪财,你怕是很快会来常住的,好自为之吧。”申玉全谢过白剑要出门,小李子叫住他道:“你把骰子带进了赌场,不交出来就走呀?”申玉全掏出骰子,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白剑路过电影院,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定睛一看,是申玉全。申玉全抱拳道:“白大哥仗义。以后若有用得上玉全之处,尽管说。”白剑支吾几句,打发走申玉全,自己一人拐向一条小巷。进了巷口,只见一个慈眉善目、身穿紫红袈裟的胖大和尚立在巷里,兀自愣了一下。胖和尚道:“施主是否愿意让老衲观观面相?”白剑又是一怔,摇头道:“谢谢了。我不信这个。”胖和尚道:“老衲乃菩提寺晦明,平素不常到县城走动,更不是相士。只是见施主面相非凡,这才动了点恻隐之心。”白剑心念一动:面相非凡,又有大难,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笑了一下道:“法师是不是觉得我有大难,才动了恻隐之心?”晦明法师目光如炬,仔细看过白剑的脸道:“奇!奇!施主两眉如刀,似泄出绵绵杀气。身后又留暗影,似追随有无数孤鬼冤魂。这股阴气似又于你无害。怪哉!若往前去,怕是要引出大劫。及早抽身,方可相安无事。”白剑听个一塌糊涂,笑道:“大师能否明示?”晦明道:“你太阳欠满,主早年别离双亲。额骨前凸,示你兄弟无靠,人行孤寂,早晚要有漂泊异乡之灾。印堂泛青紫,像是有亲人近来亡去。”
白剑把这几句和自己的经历加以对照,觉着似是而非,将信将疑,又问道:“大师能否再给个破解之法?”晦明微微一笑,吟道:“一柄龙泉出凤凰,百年恩仇结冰光,利剑出鞘难收回,认作他国是故乡。”白剑感到这四句似有玄机,忙问:“请大师解释清楚。”晦明念声佛道:“天机不可泄漏,施主保重,保重!”说罢,飘然而去。
白剑在巷口呆立良久,想不出个所以然,兀自笑了,心里道:“本来不信这个,听了心里又嘀咕,人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走进古堡大厅,林苟生一脸哭相拦住了白剑,大手搭在白剑肩头上轻轻拍着,“小兄弟,县委办公室陈主任来向你道歉,为上次挨打的事。”白剑问道:“人呢?”林苟生道:“走了。咱们收拾一下,回八里庙。”白剑不解地看着林苟生。
林苟生眼圈一红,垂下头道:“刚才白虹来过,爷爷今天凌晨不在了。”
白剑身子一颤,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