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02

字体:16+-

朱新泉出了院子,摸出手帕擦擦额头。看来必须派夏仁进古堡做奸细了,李金堂的口风里已经藏针,这事马虎不得。

李金堂并没睡,白剑最近的行动已经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放着开枪扒古建筑的大彩头不捡,去吹刘清松、去民政局问十几年前的旧账,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白剑又在医院里听到了吴玉芳的事,这能是巧合吗?直觉告诉他,有一股不利于他的势力正在形成。李金堂警觉起来了,准备给有关人物打打预防针。过了半个多小时,钱全中带来一个人。他头发蓬乱,一脸睡意,一进门就打个哈欠。李金堂眉梢兀自跳一下,“玉豹,你有大难了!”申玉豹打个冷噤,眼睛里生出了亮光,吃惊地望着李金堂。李金堂叹口气道:“我真不愿你变成扶不起来的刘阿斗!这几日你听到些什么不利你的事情没有?”申玉豹茫然摇摇头。钱全中嘿嘿笑着:“玉豹正和三妞打得火热,刚才我喊他,他正在弄那事,等了一支烟工夫才给我开门,他会知道什么。”申玉豹彻底醒了,忙问:“出了啥事?”

李金堂背朝着申玉豹:“你老婆变成个恶鬼,附了一个姑娘的身,在医院把你们做的事全讲了,如今这件事已闹得满城风雨。”申玉豹眼神迷乱,喃喃说:“真、真有这事?”钱全中啐了一口:“真个屁!是你老丈人捣的鬼。”申玉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连北京都去闹了,怕个。”李金堂严厉地瞪了申玉豹一眼,“胡说!这么闹下去,我也保不了你。县里回来个大记者,他爷爷有病住院,闹鬼时他在场。我已经查过了,当年他在太阳村插过队。你掂量掂量吧。你这样做不得人心,你知道吗?没有吴天六,你申玉豹能有今天?这件事要想点办法,你懂吗?这个记者恐怕是冲你来的。”申玉豹急忙央求说:“李书记,你划个道道,我去做。”

李金堂坐下来喝了一会茶,语重心长地说:“眼下你需要破点财收买人心。你想想,你老婆变成了一个冤鬼,在阴间走投无路,你要是个好丈夫能无动于衷吗?你肯定会心疼得不得了,这样人们才会另眼看你。这件事要将错就错。另外,你丈人吴天六当年把你当亲儿子看,你也要借机尽尽孝心,表示你申玉豹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那个白记者的爷爷也是个老人,也在医院住,这样事情就好办了。你这样做:你去县医院说你听说了闹鬼的事,心里不忍,完全信了,愿意捐一笔钱,付春节过后到现在住院的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女人的医药费,尽尽你的心。另外,你再给医院捐上几千块,再买个名声。”申玉豹面有难色,没有立马答应下来。

钱全中面露鄙夷之色,嘲讽道:“玉豹,这种关键时候,可不能当铁公鸡!这半年多,你鬼混花的钱,最少也有五万吧,也没见你皱眉叹气的。李书记这一箭好几雕的好计谋,别人花钱都买不到!如果不是李书记,你能有今天?早叫赵春山抓了起来。你不出点血,那个姓白的把这事捅出来,大家都没个好。”申玉豹白了钱全中一眼,“谁说不出钱了?李书记对我恩重如山,我能不知道?这种掏钱买名声的买卖,不亏本,这个道理俺懂。我在想不知拿出多少钱合适。前几天是玉芳的生日,由头好找。”

李金堂不由得抬头看看申玉豹。显然,申玉豹能记住妻子的生日出乎李金堂意外。李金堂用嘉许的口吻说:“玉豹长进了。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用着合适就用。古人讲人有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立言要靠天分,不去说了。这功德二字谁都有机会做的。经商,看似挣的钱,可又不是钱,里头学问是怎样用钱买不朽。会做的,好钢都用刀刃上。年节之下,小病小灾谁去住院?老人呢,活个精神,活个讲究,过了年,松了一口气,不常有病,你们见多少老人死在正月里?我想,有一两万也就够用了。”申玉豹喜道:“只用一两万呀!我还以为没个十万八万下不来呢。若是用了十来万,就不合算了,不如再捐个十万,建一座小学。”

李金堂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若是手下的人都像申玉豹这样容易**、容易使唤,那要省去多少心呀。他见申玉豹已应下了这件事,又换了个话题:“玉豹,这几天没听广播吧?!你这个龙泉县个体企业的龙头快要被人取代了。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了,也用不着我多说。我把我的态度亮给你,你看着办。我是看着你发达的,把你作为典型向县外推荐,我不能轻易让人把你这面旗帜扯下来换掉。你那个驼毛厂,树大招风,走的又不是正经路子,虽然亏的是些外国人,可东窗事发了,也不好收拾,不如趁早关了,把资金抽出来干别的。眼下供你选的路有两条,一是搞丝绸、玉雕,一是开矿搞实业。你考虑一下这个意见。最要紧的是在最近一段要来点动作,证明你在龙泉经济界的实力和地位。你的贸易公司开张整三年了,应该大张旗鼓地庆祝一下。地区和省里我设法请人来出席,还要把这个白剑请到主席台上。他若是坐过了、吃过了、写过了,再改口也不易。”申玉豹感激涕零,眨着眼睛说:“李书记,你待我这么好,叫我怎么报答。”李金堂淡淡说道:“我和你爹算是老朋友,他在土改、大跃进中,给我很多帮助,我忘不了。你应该明白,我差不多把你当儿子看哩。”申玉豹一个劲儿地捏鼻子,不说话。

白剑把爷爷接出医院送回八里庙老家让姑姑照顾。本想下午就返回县城,找刘清松或是林苟生问问吴玉芳案的一审情况,吃过午饭却叫姑父缠住了。姑父几年前随工程队外出盖房,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弄坏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搅一绊,像是一个小儿麻痹患者。姑父死死抓住白剑的胳膊,央告说:“小剑,你把青儿在县里安排了吧。你知道姑父轻易不求人的。前一晌你去家里查大洪水的事,你糊弄我,我不在意。你把她安排了吧。我知道你如今干着大事,轻易我也不会开口烦你。前两天,我弟弟的毛驴丢了,托我央求你给县里说一声,给立个案找一找,我没答应。青儿闪过年已经吃二十的饭了,又是五棵树这几年惟一一个高中生,还要当农民,我这老脸往哪儿搁?”白剑说:“姑父,我回来几天,过些天又要走,县里不熟悉,你让我找谁安排她?”姑父仍不松手,狡黠地笑着:“小剑,姑侄亲,姑侄亲,砸碎骨头连着筋,这事你一定得办!你说办不成,你就把姑父当外人了。小虹当了几年工人,你说一句话,就成电视台播音员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是天理!手掌手背都是肉,小虹是你妹妹,小青也是你妹妹呀。只要你能让青儿在县城人模狗样行走,我和你姑姑也算没白供她上了高中。”一直在院子里埋头洗衣服的姑姑说道:“你胡吣个啥!小剑看灯,县委刘书记像个跟班跟着哩。这是多大个事,用你交代恁清!咱多孝敬孝敬爹,剑儿多为县上出点力,他刘书记为咱青儿找个事做还有啥说的。”说罢,棒槌一下比一下抡得高。白剑不由得说:“我和刘书记说说看,说说看。”

随运砖的拖拉机返回县城,天已经黑尽了。沿街那些零星闪烁的红绿灯还有那三五成群叼着烟卷打台球的青年,似乎标志着小城夜生活的开始。白剑沿着府前大街朝古堡走着,看见马路对面有个黑影一摇三晃,哼着小曲,沿着一堵墙慢慢走着。那声音苍凉激昂,唱的是 《西厢记》 的一段:“……若不是俺真心挨,怎能等到这,露滴牡丹开。”白剑正在想此人唱的酸曲不俗,忽听身后一声响:“呔!媳妇还没领进房,就要把我这媒人扔过墙?小兄弟,忙着去过夜生活,见了面连睬都不睬我一眼,不仗义吧?”

白剑一扭头,看见林苟生幽魂一样立在一根电线杆的阴影里,正龇牙咧嘴朝他笑着,往回走几步说:“听那曲子,我以为是个高级流氓,没想到会是你。我正要找你呢。”林苟生却较了真儿,“你竟把这曲子和流氓搅和一起,罪过罪过,流氓唱荤曲儿,不是直奔性器官,就是个俗。描写童男少女第一回,这世上难道还有比这露滴牡丹开更美丽更艺术的文字吗?你也忒小瞧咱五十年代的高材生了!唉,听说医院里闹了鬼?”白剑说:“我正为这事找你,你是出去办事呀?”林苟生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嘴唇上,“几天不见,你把我想得心疼。这会儿实在不能回去陪你,前天我花十元钱从一个老地主婆,当然现在摘了帽就像我叫摘帽补充右派一样,我从她手里买到一只摔断的翡翠玉簪,找人切成六个戒面,约好今晚去取。广州批发价,一枚八百。你找我干什么,叫我想想。哦,你是找我还钱,医药费申玉豹代你出了,你就想还我的钱。”林苟生把脸凑过去,恶狠狠地盯了白剑一眼,“你这个人太骄傲了,太骄傲就办不成大事!韩信寄食漂母,受辱**,终成大器。你钱包里还有几个钱,我心里明镜一样,你心里很想让爷爷在医院治好的。可是,昨天我一看龙泉新闻,我就知道你今天肯定接老爷子出院了。你还信什么吃人家的嘴软呀!你别以为人家总请你吃敬酒,你就不做喝罚酒的准备?不定哪天,妙清红着眼圈要你结账,价格忽然翻了几番,你一时拿不出,不是又多一罪状!你可千万别提还钱!”白剑被林苟生剥得无处藏身,又是佩服,又是恼怒,接道:“不就是拿你两个半截翡翠簪子吗?又不要利息,不用白不用。我找你是问别的事。我在太阳村插过队,天六支书和乡亲们待我不薄,如果玉芳姐真是他杀,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的妈呀!”林苟生惊叫起来,心里道:有这层关系,不由得你不上竿子搅。闹鬼的事要不要给他透个底?不能透,不能透!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好不容易逮住个好帮手,这生意只能朝大的做,算总账时不亏他就行了。他扯住白剑的胳膊,“咱回去说回去说,风恁大,把话刮进墙那边的耳朵里,人家还不扔黑砖。”白剑叫着:“你放手!你不去取货了?”林苟生答道:“事有急缓,钱挣不完。”

两人回到古堡,林苟生急不可耐地问:“你真要过问这件事,就算抓住了根本。你真在太阳村插过队?”白剑说:“用得着编吗?知青点没建好,我还在天六支书家住过两个月呢!”林苟生又问:“你准备怎么办?”白剑道:“我怎么琢磨,那天闹鬼闹得怪,事后申玉豹又做出这种姿态充好人,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玉芳的死一定有问题。我想了解一下一审情况,你知道是谁管的这个案子?”林苟生一闭眼睛,心中暗喜:人走顺了真是喝凉水都上膘,抓住申玉豹的小辫,就好办了,忙说:“案子是公安局赵春山科长先经办的,详情我也不清楚。”白剑道:“我找他问问就清楚了。”林苟生摇头晃脑道:“你对赵春山别抱太大希望。我倒霉的时候,他就是公安局侦缉科长,三十年过去,他还是侦缉科长,我们的教育管这叫不进步。能让这么个正头清① 对一个命案缄默不语,肯定有天大的交易,可惜我不知道中间的过节。此事不能急,我托人查一查,你再去找他。今晚你出去放松放松,人家哲学家每个月还要狂欢一次呢。你是去看录像,还是去跳舞?”白剑说:“你去取货吧,我要补补觉。”

第二天下午,白剑自作主张去县公安局采访赵春山。赵春山长着一张毫无生气甚至于可以称作萎靡不振的瘦脸,上面褶皱很多很深,有一些很容易分辨出是利器刻出,右太阳穴左下方留有一块五分钱硬币大小的疤。这副尊容让白剑大吃一惊,他拿出记者证,直截了当说明了来由:“石佛寺吴玉芳死亡一案,龙泉有多种传闻,多半人认为是他杀。据了解,这案子最初由你经办,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一审的情况?”

“我早知道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可没想到会是中华通讯社的大记者。”赵春山眼神散乱,显得无精打采,“你找我能有什么用!案子早结了,死者亲属不让掩埋尸骨,状已经告到北京了。结果呢,结论眼下只能是自杀。再过两年,这案子就成了铁案了。”

“当时的情况你总还记得吧?法医解剖报告是怎么写的?听说死者的头皮最先腐烂,按常理是不是该先烂肚子?”

“三十几年了!我办的命案太多,记不太清楚。那些天下连阴雨,尸体腐烂很快。后来的现场报告是这么写的。”

“听说死者断了一颗门牙,你当时注意到没有?”

“有人证明那牙是摔断的。法律只相信证据,人证、物证。因为有人证,那颗牙只能认为是摔断的。”

“在发现尸体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有人听到申玉豹家曾发出女人的惨叫。”

“后来证人又推翻了证词。他承认自己有夜游症,神经衰弱,双耳时而失聪时而耳鸣。县医院出具有诊断书。法律不承认一个耳朵有病的人关于声音的证词。”

白剑不甘心失败,追问道:“赵科长,你真的以为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会自杀吗?”

赵春山眼神闪出一丝异样,神经质地扭了扭身子,“自杀的人各式各样,我没见过所谓怀孕的人不会选择自杀的提法。如果一个人对世界彻底绝望,已经选择了自杀,她不会顾忌什么肚里的孩子。”

白剑愤怒了,站起来说:“真没想到一个大半辈子的行为可以作为良知注释的人会有这样让人不可理喻的晚节!”

赵春山猛地一抬头,两眼放出贼亮的光芒,脸上的皱褶叫痛苦扭个七荤八素,阴森森地说:“小伙子,我枉活了五十几,还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怎样做人,感谢你能来教导我。”

白剑带着难以名状的坏心情,沿着大街徜徉,不时用皮鞋踢着路边上的碎石块。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着他,当他不再低头踢石子儿,想抬头看看街景时,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子:

17日、18日 经典名剧:《杜十娘》

领衔主演:著名曲剧表演艺术家欧阳洪梅

白剑有点百无聊赖,看见几个老者正在排队购票,他走了过去。玻璃窗后面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预售五天,甲票六元,乙票四元。白剑忍不住问一个老者:“老伯,唱曲剧还有这么多观众?还要预售,票价也不低。”老者笑道:“你不是本县人吧?”白剑有点惊诧,问:“你怎么知道的?”老者自豪地说:“只要是欧阳唱主角,场场爆满,龙泉土著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我猜你是外地人。”白剑纳闷一个几万人的小县城,演的又是旧戏,会场场爆满吗?忍不住问:“老伯,你是戏迷吧?”老者说:“我是欧阳的老追星族,她的 《杜十娘》 我已经看过二十四场了,百看不厌。当年我在北京,看过梅兰芳的戏,就不看别人演的,像 《贵妃醉酒》,梅先生过世后,谁演我都不看,梅先生已是绝唱。欧阳的戏,神品呢,一看就丢不下。”

白剑将信将疑,移动身子去看玻璃橱窗的剧照。剧照前面竟贴了一张欧阳洪梅差不多有二十寸大小的头像,那张头像一下子攫住了他。乍看一眼,她还像个孩子,浓黑的头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脸的轮廓,几缕刘海齐齐地勾在两道淡而有韵的弯眉上方。面容显得苍白而忧郁,仿佛可以感受到细腻的皮肤下时隐时现的细细青脉。嘴角微微地向上翘着,分不清是高贵、傲慢还是放肆、心比天高。面颊有一种弧形凹陷,在另外的面部可能算是缺陷,长在这里却使整个面部生动起来。最让人迷惑的是那双眼睛,是岩浆还是冰山?不敢断言。这分明又不是眼睛的全部,仔细一看,后面静静流淌的,肯定是天真和纯洁。“这是一种让人炫目、深邃复杂的美丽!”白剑心想,“没有非凡的经历,不可能汇聚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内容。”

想起林苟生多次暗示过的欧阳洪梅和李金堂的关系,白剑心里滚过一阵悲凉。这样一个女人不属于自己,不是朋友,而是敌对阵营里的生力军!白剑心里乱了好一阵儿。望见古堡时,一个念头兀自跳了出来:

“但愿不要认识她,美能引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