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字體:16+-

我們將各自的感覺向舅太太們作了匯報,舅太太臉色很平靜,她說,我料到會是這樣的,我們的緣分也是盡了。舅太太再沒說話,徑直進了她的西套間,連那個黃綾的小包袱也忘了拿。舅姨太太則很仔細地詢問寶力格的身高、長相、健康狀況,特別還問到了那顆門牙。遺憾的是我和老四盡管跟寶力格閑扯了半天包子,誰也沒想起論證他的牙來。老四說,牙不牙不是主要的,寶力格不會這麽多年一直豁牙露齒。舅姨太太說那是。老四還說了寶力格會唱曲子的事,舅姨太太馬上問寶力格將第三句是怎麽唱的。我說他唱的是:伊尼哈拉本姓狼。舅姨太太說,如若這樣,此人是寶力格無疑。我問為什麽。舅姨太太說,這個曲子在東北流傳過不假,但原詞是“伊尼哈拉本姓常”,是我把姓“常”改成了姓“狼”,是我兒子他就會唱姓“狼”,不是我兒子他自然是唱姓“常”。經老太太這一說我倒糊塗了,聽的時候竟沒注意“狼”和“常”這一細微差別。但老四卻堅持說寶力格唱的是姓狼。我認為老四其實什麽也沒聽清楚,他不過是在順著老太太說,故意把這個寶力格往就是那個寶力格身上引。果然舅姨太太上了他的套,舅姨太太說,寶力格現在是國家幹部了,他哪兒能隨便就回家?咱們家成分高,他理應避著一些才好。我知道他很好,他也得了我的信兒,這就行了,就是他回不來,我們娘兒倆的心也是通著的了。

舅太太卻沒有舅姨太太這般達觀,她自此變得寡言少語,終日將自己關在西套間,加上猴子三兒的病故,舅太太真真是老了。我年底去看她的時候,她已不能起炕,西套間裏髒亂不堪,舅太太本人也樵悴衰弱,衣服敝汙,全不是當年威儀嚴整、奕奕逼人的王爺福晉了。我粗算了一下,前後不過兩個月的工夫,兩個月,舅太太的變化竟然這樣大,這不能不讓人吃驚。舅太太見了我也沒有話,也沒提去銀安殿拔草的事,她的目光裏滿是冷漠,對物的冷漠,對人的冷漠,對生的冷漠。那部與宮裏相通的電話機仍擺設在原處,已經塵封蛛網,舅爺的照片還掛在牆上,卻已經變得臉朝裏了,想必,舅太太和當年的寶力格一樣,怕和舅爺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