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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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姐夫在金家曾經有過一回大顯本事的機會。

夏日,我們的劉媽在午睡將起之時突然犯了癔症,又哭又鬧,滿嘴胡說八道。劉媽平時是個謹慎能幹的女仆,從十六歲到我們家,四十多年了,已經成了我們家的一員,那地位不是一般的仆人所能替代的。劉媽說的是一口安徽桐城話,桐城是我父親第二個妻子張氏的家鄉。劉媽所說,都是誰誰欠了她幾擔穀,誰誰吞了她幾年的租,誰誰將她的衣物都分了……說之有名有姓,有來龍,有去脈,讓人不能不信。老張說,劉媽睡覺沒有關門,是二娘老家的先人找來了,附在了她身上。母親說,大夏天誰睡午覺也不關門,那安徽的先人怎的不找別人就找她?老張說,劉媽是隨著二娘由安徽嫁過來的,安徽那邊來了人,當然就先奔她。母親說,不說先人不先人的,想法子治病才是要緊。以往劉媽是我們金家的醫療總顧問,如今總顧問出了問題,下邊的人就沒了主意,大家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商量來商量去,最科學的辦法是打電話叫來了在協和醫院工作的六姐舜镘。

六格格舜镘看了劉媽的病情,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普通的歇斯底裏罷了。母親問,什麽是……斯底裏?舜镘說,就是癔病,一種很常見的精神性疾病,用暗示的方法就可以治好。母親問怎的暗示,舜镘說打針葡萄糖酸鈣就好了。“葡萄糖酸鈣”這個名字很西洋,很時髦,就像我們今天聽了“吉登斯時代”、“全球語境”、“化約主義”這些詞兒一樣,讓人驚訝而難忘,而深深印於腦海之中。在當時,“歇斯底裏”和“葡萄糖酸鈣”這兩個很複雜的詞幾乎不費什麽力就被我記住了,它們在我那些國粹詞匯中獨樹一幟,出類拔萃,讓人耳目一新。舜镘說打針,於是就消毒,就往劉媽胳膊上勒橡皮帶,劉媽就直著眼罵,罵得六格格舜镘直皺眉。六格格打完針也不想在家多待,匆匆收拾了小藥箱就要回醫院去,臨走說不必理劉媽,人圍得越多她越來勁,大夥兒都不理她,她睡一覺就好了。